1.20 十九

十九

嗖——城外一支箭射得老高,远远地,落入城内。不久,仿佛回应,城内也射出一支箭,嗖——也飞得老高,远远地,落在城外。两支箭,除了方向不同,其他完全相似:长短、轨迹,以及把对方的出发点视为自己的归宿。如此方式传递信息,虽然简单,甚至简陋,但是,倘若置身度外,也能领略其中质朴的几何之美。如同古人所谓的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虽然只是些普通事物,一旦成为诗歌抒写离情别绪的元素,就成了美的意象。

一支箭,在空中走一条优雅的弧线,伴随“嗖”的画外音——审美在于距离,时间的,空间的;有了距离,无论丑美,都能成为旁观者或后人津津乐道的美谈。战场上对阵双方把信缚箭尾射来射去,同样如此。

到了信中约定的时间,他、癫痫王、刀疤脸一干人焦急地站在阵前。不久,城上出现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他头戴银盔,身披银色战袍。在他的身后有一面帅旗迎风飘扬,上面用银线绣出一个很大的“羊”字。十来个兵丁手持兵器站立在他的两旁,另有兵丁在他们身后敲锣打鼓。癫痫王悄声说,此人就是羊侃。

锣鼓停下,城上人发话,声音顺风传到城下。城下人不敢靠城墙近,怕遭暗算,城上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只听出个大概。

他问,那人说了什么。癫痫王说,听不清,大概在向你致敬吧。他说不可能,先前还打来打去,一忽儿工夫就变脸,难道真的是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癫痫王说那是战场上的韬略。刀疤脸说癫痫你胡扯什么呀,那人说滚回江北,余事不谈。他气得脸发白,冲刀疤脸嚷嚷,就你耳尖,别人怎么都没听见,敢情是你的心里话吧。癫痫王在一旁偷着乐,其实,他也听清了,只是乖巧不说出来罢了。

老人骂完,不容对方回话,转身下城。

他问癫痫王,知不知道那人的底细。

唔,这事你还真的要问咱呢。他与咱一样,也从北方来。与咱不同的是,咱带了几千人马一路杀过来,他只带了家眷随从闯关过卡渡过长江。咱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他的祖先生活在南方,这儿才是他真正的故乡。咱离开家园,为了把老吴赶下宝座;他投奔老吴,算是回归家园,效忠故主。当然,咱身处异乡,举目无亲,与他客居北方时情形类似。至于今后如何,嘿嘿,咱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癫痫王说话颠来倒去,絮絮叨叨,不过,这一回他倒是听明白了。

嘿嘿,咱姓侯,他姓羊,莫非咱俩的祖先都是畜生。你们说说看,羊与猴,哪个厉害。

刀疤脸说,当然大哥你厉害啰。

癫痫王抢白道:疤脸,哪有你那么说话的,你说咱大哥是猴子,究竟夸他还是贬他?大哥的意思是,前身后世——嗯,那是个哲学问题,说了你也不懂。

刀疤脸这辈子恐怕永远也没法弄明白什么叫“哲学问题”,于是语塞,悻悻然,唯唯诺诺,朝后退去。原本想拍马屁的,没料拍马腿上,心里别说有多懊恼了。

哦——

听两名亲信的对话,他略有所思,又似有所悟。他双臂交叉,一手托下巴,食指与拇指搭腮帮上,不停地抖动。

风吹草动,仅剩下的几张树叶哗啦啦响。蓝蓝的天空,鹰隼在高处飞翔,从地面看去,只是个小黑点,比近处的麻雀还小。它缓慢盘旋,一圈,一圈,又一圈,姿态优雅——它在寻找猎物,优雅的姿态其实蕴含了凛凛杀气。仍然是那句话,距离导致审美,空间的辽远,让地面上的人产生错觉,错把险恶当平和了。

癫痫王问,你在想什么。

咱犯了一个错误。先前,只惦念那把龙椅,心思全花在老吴身上,其实没用。

嗯。

老头不管事。

你没错,咱最大的敌人还是他,只有把他扳倒,才算大功告成。当然,那是大而言之的事,至于如何扳倒他,不得不考虑许多细节,比如,咱现在做的事,即用什么方式进入台城。那也是个大问题,而且,只是开头,类似的事一件一件,还有许多。所以,现在得把眼光调低,俗话说,饭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就目前情形而论,咱主要的对手不是老吴,他只知道写诗念经,城防与他无关。

没错,老头只是个空壳,姓羊的才是咱的真正对手。可是,怎么让他屈服呢?

咱有主意。

听癫痫王这么说,他眼睛一亮。

有什么高招,说出来听听。

你不问,咱怎么说。

癫痫王讨了便宜又卖乖。

不是问你了,说吧。

他儿子在咱手上。

啊——

他惊讶不已。

是的。

为什么不早说?

你不问,咱怎么说——这不,正想说呢,不急,不急,嘻嘻,坏不了你的大事,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