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十六

十六

大凡去南京旅游的人,都要到夫子庙一带走一走。夫子庙在秦淮河内河一侧,如同历史上的秦淮河一样,如今也是个热热闹闹的游乐场所。窄窄的河道,两岸灯红酒绿。听过去的文人墨客说,此处自古繁荣。秦淮河水曾经流淌着浓浓的脂粉气,是文人雅士、达官富贾娱乐销魂之处。苏小小、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马香兰——历史上诸多名妓在那儿留下了踪迹。秦淮河的风情延续数百年,直至近代,读者仍然可以从朱自清、俞平伯等人的散文中窥见它月夜下的妩媚。1949年以后,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它沉寂了。近些年,那儿又成为政府主导下的旅游开发的重点,搞出一个风味小吃街,虽然不同于往日的风情万种,但也熙熙攘攘,热闹异常。夫子庙,秦淮河,孔夫子与青楼楚馆,互为颠倒的两者奇妙地混搭一处,再加上风味小吃,印证了孔夫子“食色,性也”的至理名言。当然,说它们互为颠倒也不尽然,秦淮河的脂粉气与儒生即文人士大夫的亡国之痛紧密相关,士可杀不可辱的民族气节,也是孔夫子他老人家的一贯倡导。在柳如是、李香君身边,围绕着陈子龙、钱谦益、侯方域等一干爱国志士。他们与她们应酬交往,缠绵悱恻的男欢女爱与可歌可泣的忠君报国纠缠在一起,留下了许多逸事闲闻,并给后代文人的笔下增添了许多生趣——原来,流淌着脂粉气、回响着亡国之音的秦淮河,同样也流传着壮士烈女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啊。

自然山水与社会价值其实没有关系,它们只是客观形态,美与丑、正与邪,见仁见智,说它们美丑正邪,是人们依附于其上的内容。倘若把自古繁荣的秦淮河视为一个反面形象,也未尝不可。南朝的宋、齐、梁、陈建都于此,都是短命王朝,它们的兴衰存亡,见证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古训。如前面引过的杜牧《泊秦淮》诗所描述的,金陵城边,秦淮河畔,两岸歌女一代代沿唱陈后主的亡国之音,伴随她们的歌喉,历史轨迹一次又一次回到原点,真是轮回也沧桑啊。

傍晚时分,我赶到夫子庙。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夫子庙有固定的开放时间,像单位的上下班、商店的开门营业与关门打烊一样。商业时代,商业动机,商业行为,无可厚非。在此时间外,游客不得入内,因为里头的人去休息了,他们不在,没人照料你们。孔夫子是读书人的祖先,夫子庙是古代学堂,如今,它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变成一个类似于商业盈利的机构。我看了看表,临近关门时间,此时,游客只能出,不能进。

我徜徉夫子庙外。从外表看,它并无特殊之处,一样的青瓦黄墙,大屋顶,一样的古木参天。我去过许多夫子庙,其形貌大多类似,也去过许多佛庙,它们的建筑形状与夫子庙也大同小异。

绕过夫子庙,就能看到秦淮河。我沿河岸漫步。河面泊许多船,每条船都挂个酒幌子。它们不是行船,船楼即酒楼,船在水面漂浮,一杯酒下肚,前来赏光的游客有了泛舟秦淮的雅兴,无论白天或是黑夜。

一种仿古的现代热闹。酒船前有青衣女子伫立,不停地招手揽客,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古人所谓的商女卖唱。漫步河畔,仿佛漫步历史踪迹,我心绪飘忽,渐渐的,无意于它的灯红酒绿,无意于它的桨声灯影,而是想起了乌衣巷,也在夫子庙旁,它的出名,则是源于另一首唐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乌衣巷》

此诗写透了物是人非的沧桑。我知道乌衣巷在夫子庙附近,便去寻找它,兜了一大圈,没找到。天渐渐暗下,路两旁的灯依次燃起。太阳虽已经落山,余晖犹在,灯光与日光交融,营造出闲散而又让人惆怅的氛围。我不甘心,仍要找到它。我询问当地人,须得问长者。长者告诉我,怎么走,怎么走——长者的话不甚雅听,他说你见了公共厕所拐弯即是。根据长者的指点,我找到了它。如今的它,不能说是“一条”巷子,只能说“一截”。它不复往日风光,因为属于文物,才保存了下来。没人在这儿居住,王、谢家族走了,寻常百姓也走了。往日的遗痕,唯有一口井,据说是当年兵丁饮水用的。乌衣巷最早是兵营,那些兵丁身着黑衣黑裤,所以才叫它“乌衣巷”。后来,那儿成了王公贵族的豪宅;再后来,王公贵族衰败,成了普通百姓的居所。

一截巷子,没几步,走到了头。那口井在它的尽头,没有栏杆,已经干涸,成为一眼枯井、废井。井旁有两株芭蕉,长势还可以,宽大的芭蕉叶朝天空铺展。巷子中间有粉刷一新的大屋子,门口挂块牌,上面写着“王谢故居纪念馆”几个字。借助纪念馆,乌衣巷保存了下来;之所以建纪念馆,是因为刘禹锡的诗;刘禹锡的诗之所以流传,则因为物是人非的沧桑——归根结底,乌衣巷的出名,在于历史沧桑。刘诗描写的情景,是中国历史的常态,也是文人挥洒不去的心结。不知道历史上的刘禹锡应该感谢历史上的乌衣巷,赋予他写诗的灵感,还是现实中的乌衣巷应该感谢历史上的刘禹锡——如果没有他的诗,也就没有它的存在,纷至沓来的游客,则无缘立足其中,追慕历史烟云。

与夫子庙相同,王、谢故居此时也已经铁将军把门,游客无缘入得其内。当然,如果门开着,我也没兴趣进去。我能想象里面陈列的东西尽是些现代人的仿古摆设,不值得看。就与巷子有关的人物而言,那些身着黑衣黑裤的兵丁比王、谢家族更古老,也更符合巷名的原意,溯本正源,似乎这儿更应该建一个“乌衣战士纪念馆”,而不是“王谢家族纪念馆”。可是,没人记得他们了。

话扯远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乌衣战士默默无名,王、谢家族声名显赫,死后的荣耀归于后者,一将功成万骨枯——况且,有刘禹锡伤感的诗为证。那是文学的魅力。

离开乌衣巷,我再去寻找朱雀桥。两者因为同一首诗而流传千古,仿佛一对难分彼此的孪生兄弟;说起朱雀桥,人们很自然地会联想到乌衣巷,反之亦然。我迷失在人迹稠密的街巷,找不到它。

请问,朱雀桥在哪儿?

请问,去朱雀桥怎么走?

他们摇摇头,都说不知道;有的甚至一脸茫然,仿佛那是个陌生地名,自己也头一回听说。我问,你们是不是南京人。他们说是的。他们的反应让我惊讶:难道,朱雀桥只是个传说,流传于文人之心意,而非实实在在的地名?!

我不甘心,仍要寻找。不管怎么说,它曾经有过,就在朱雀门外,秦淮河上。朱雀桥,还有朱雀门,与皇城密切相关。哪儿的皇城都有朱雀门,因而,也都有跨越护城河的朱雀桥。是的,它是秦淮河上一座真实的桥,一个军事要塞,不然的话,孙权不用在乌衣巷屯那么多的兵。至少,它曾经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如果桥没了,那么,遗址又在哪儿呢。要知道,公元548年,侯景把这儿作为突破口,越过秦淮河,走进了建康城,然后才把台城团团围住,并且,给一个名叫庾信的文人带来刻骨铭心的耻辱。

他是太子的宾客,也是围绕在萧衍身边唱和的御用文人之一。侯景从寿阳一路杀来,建康形势吃紧,长江被突破后,秦淮河成了台城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屏障。他奉太子之命,率三千人马驰援朱雀门。当时的朱雀桥是一座浮桥,用船体做成,平时横亘河面,连接城内外人来人往,一旦情况有变,把船荡开,河就成了天然的屏障。

太子吩咐庾信,在敌人到达前,把浮船荡开。他们赶到朱雀门后,庾信吩咐手下人干活,自己笃悠悠坐在城楼上啃甘蔗。兵丁刚移动一条船,远处尘头大起,一彪人马赶来。那些人个个蒙铁面,面目狰狞,气势汹汹。兵丁见了,魂飞魄散,丢下手头的活计逃入城内。铁面人站在岸边朝城上放箭,其中的一支射中了城楼的柱子。庾信吓得脸色苍白。史书记载说,他手中的甘蔗“应弦而落,遂弃军走”。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如此将领,便有如此兵丁,众人见头儿跑了,未作任何抵抗,一窝蜂跟着跑了。铁面人把荡开的浮船复原,顺利渡过秦淮河。三千人马,荡不开一座朱雀桥,守不住一扇朱雀门。

庾信后来流落北方。身世飘零,故国之思,让他一改往日绮靡柔弱的诗风,慷慨悲歌,终于成为了南朝历史上的第一流的诗人。

终于有人告诉我,它的遗址在何处了。那人说,就是现在的镇淮桥,你沿着秦淮河走,看见中华门就到了,一座很大的桥,桥边有座碑,碑上刻了文字,明明白白写道,此为古时之朱雀桥。我道了谢,转身欲走。那人唤住我,说别急,那只是一个说法,还有另一个说法,它在武定桥与镇淮桥之间,军师巷知道么,就是诸葛亮来东吴时住的地方,就在那儿,一座小桥,桥身也明明白白刻了三个字,朱雀桥。

啊,有两座,究竟哪座真来哪座假?

那人说自己也不知道。

那么,那些搞市政的,居然没考证过?

不会吧,或许,从迹象(即刻在桥上的那些文字)上看,一个属于传说,另一个属于现实。

那人话音刚落,我接着说,是啊是啊,无论传说或者现实,落到此时此刻,都当不得真,历史与历史遗迹,不过是后人的述说而已。我们两人呵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