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十五

十五

一伙人叫着嚷着,朝城墙方向冲去,台城之战终于开打。如果把这一部小说比作一出戏,那么,此时正戏才算开场,而先前所有的描述,如癫痫王所言,是个冗长的铺垫。

他们蓄势已久,血气方刚,又正在兴头上,瞧他们的架势,颇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概。巧的是,他们所面对的正好是一堵南墙。墙的另一侧,另有一伙人,手持各类兵器,神情紧张地注视着他们。来者不善,气势汹汹,他们见了难免惊慌;然而,事关生死存亡,容不得懈怠,甚至,也容不得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惊慌。狗急了还能跳墙,何况人呢。人与人的争斗,一如兽与兽的争斗,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即使内心害怕,也只得硬着头皮顶上前。于是,在旁人眼里,或者文人笔下,那两伙人,一伙人冲锋陷阵,豪气冲天,另一伙人则有了“冻死迎风站,刀下不低头”的耿耿风骨。历史上所谓的英雄,大多如此。

——冲啊,杀啊。

城外人靠近城墙。

——顶住,给我顶住。

城内人慌里慌张,持兵器的手不住地哆嗦。有人挺身而出,声嘶力竭地叫嚷,企图鼓舞士气,其音其形其神,让生活于另一时空的人见了,肯定以为是男人迸发出的血性。刀与刀,枪与枪,箭与箭,在空中交叉、接吻,乒乒乓乓,纷纷坠落。场面异常壮观,也异常热烈。与之相应的是,不断有人倒在地上,挣扎、呻吟、闭上眼睛死去。

从表面上看,城内人打不过城外人,无论气势、人数,乃至体型,他们都不占上风。但是他们有城墙。或许有人说,墙的作用,只是空间之界限,对于交战双方而言,没有偏爱,是公平的,城内人能依赖它,城外人也能够。可问题在于,现在是城外人要进城,城内人既不愿意出城,也不愿意让对手进城,于是,对前者来说,墙是障碍,而对于后者,则成了一道屏障。更为关键的是,那墙是城内人砌的,安装城门时,留个心眼,把门栓放里头,换句话说,城内人能自由开启城门出城,城外人却不能开启城门入城。我在前面说过,城门之意义,乃在于抵消城墙之作用,但是,如果关上门,它的意义便融入城墙,与之浑然一体,门栓成为一把掌控命运的钥匙,如今紧紧攥在城内人的手中。

那堵墙坚固,不是后人的豆腐渣工程,它挡住城内人的身体,让他们免受伤害,而他们却能透过墙眼搠对手身体,双方的力量此消彼长,天平朝城内人倾斜了。

城外人朝城墙冲去,舍命撞南墙。那墙似乎有魔力,没容他们挨近,就把他们弹了回去。也有人说,那不是魔力,是一股气,弥漫于天地间的浩然正气。城外人连撞数回,没有成功。同一件事反复做多次,没结果,任何人碰上,不免泄气。眼看太阳西移,墙上那棵树的叶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愈发红了,他们累了,渴了,饿了,痛了,叫嚷声越来越薄弱,最后,变成寥寥数人的声嘶力竭。他们除了头破血流,一身伤痕,什么也没得到。他们提不起精神继续撞墙。前路不通,尚有后路,不能前行,总能后退呀,所谓退一步乾坤大,男子汉大丈夫,龙门能跳,狗洞能钻。

一个脸上有条疤的汉子走了出来,其他人纷纷站定,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那人,眼神中包含了愤懑、无奈、哀怨与央求。那人说话结巴,伴随嘴唇的闭合,那条疤在夕阳下一闪一闪。那人手舞足蹈,说了一大通话。他们中间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不知所措,一脸茫然。那人讲完话,自己拼命鼓掌。于是,他们中走出几条鲁莽汉子,挥舞手臂,嘴里嚷嚷着什么。在他们的挑动下,其他人勉强起身,再次朝南墙跑去。然而,这一回动静甚至不如前几回闹得大,别说挨近城墙,远远的,瞧见墙头有东西闪光,有暗影飞来,一个个魂飞魄散,撒腿便跑。走在前头的鲁莽汉子见了,不知怎么办好,回头寻找疤脸,早没了人影。他们的内心于是紧张,毕竟,刀箭不长眼,在坚固的南墙面前,失去后援,再勇猛也白搭,只是送死的份。潮水涌来,打起浪花,后撤时,沙滩上留一条白沫,转瞬即逝。鲁莽汉子不愿意成为留在沙滩上的那一条白沫,也后撤了,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那份懊恼,好似到手的馅饼被抢走,煮熟的鸭子飞了。嘣、嘣、嘣——城内人不依不饶,继续放箭。有人中箭倒地,鲁莽汉子这才慌不择路地往回逃。

疤脸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异常愤怒,拔出佩刀,一通乱砍。但是没用,都是一死,与其死在敌人手中,不如死在自己人刀下,是临阵脱逃者的普世价值。逃兵们前赴后继,你一个人,能把他们怎样,而且,你越砍,他们跑得越欢。疤脸砍累了,放下刀,刀尖撑地,手压住刀柄,直喘大气。鲜血顺着刀刃淌下,渗入泥土,浸湿一大片。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城内一片欢呼,城头墙下,情绪高涨。压抑了许多日,他们迎来生命的欢乐时光。

城外,一个跛足迎向逃兵。疤脸见了他,像老鼠见到猫。跛足语气平和地说,兄弟,辛苦了,收兵吧。疤脸说,大哥,没拿下,兄弟失责,只怪手下无能。跛足说,没事,隔日再来。疤脸说,可惜,死了许多人。跛足说,眼光需放远大,胸襟需开阔,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唯有血的代价才能赢得胜利。

他们鸣锣收兵,阵前一片欢呼。那些逃兵们扔下武器盔甲,拖着伤残疲惫的躯体跑回自己帐篷。对他们而言,不死则应庆生,逃过此劫,即为凯旋。

此之谓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