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在你的想象中,那时的它,也应如北京的紫禁城一般,高墙大殿,戒备森严吧。某个帝王用权杖在纸上画一个圈,然后,大臣、地方官员、士兵、工匠、民夫,一个个忙碌起来,征税的征税,筹措的筹措,设计、规划、画线、挖土、烧砖、砌墙——哦,砌墙时,别忘了隔一段距离留一个洞。那洞得大,因为它不是狗洞,而是供人进出的。还有,洞口得安上厚重的门,门上得嵌九九八十一颗铜钉,那么做,既是礼仪与制度,也是传统与文化。城由墙圈出,有墙必有门,有门必有墙,于城而言,两者缺一不可。城门与城墙,两者的作用相反相成,一个用来阻挡,另一个为了流通。和平年代,门常开,人进人出,墙似乎没有用处;战争年代,门常关,它的意义便凸显出来。当然,台城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城,即使在和平年代,墙的意义也要远远大于门,因为它是禁省,一般人进去不得。它的门虽然常开,可是有兵丁把守,那些人一个个横眉怒目,肩上扛把刀,或者矛。夜晚,关上城门,他们转到墙上,来回踱步,此之谓巡更。你若在远处张望,那些人的模样,真有几分像佛庙内的怒目金刚,而他们承担的职责,也与后者大同小异——不同之处只在于,一个是虚拟之神界的守护者,另一个虽然算不得神,守护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神界。苍头百姓不敢走近他们,甭说从他们身旁走过,远远瞧一眼,也难免胆战心惊,生怕惹出些事来。他们手中的矛或者刀,以及魁梧身材,标志着赫赫皇权。

当然,城设了门,总得让人进出,即便高贵如台城,也概莫能外。城内人需要出城,换换空气,换换视野,换换心情,感受一下身居台城的那份威严,于是,走马飞鹰,前呼后拥,一路吆喝。城外也得有人入城,但那不是一般人,得有脸面,或者皇亲国戚,或者上贡进香,或者是镇守一方的刺史太守有要事禀报;皇帝老儿的地盘,寻常人,怎能由你们轻易踏入。它是国家之中心之命脉,是权柄之所在。一道道公文从那儿出发,如无数根经纬线,编织成一张无形大网,牢牢笼罩天下。蝴蝶在那儿轻轻扇动翅膀,能掀起一场大风暴哩。

台城意义非凡,于是神秘。世人总是好奇于神秘之物,于是,有人想进去瞧瞧,看里面究竟藏些什么货色。那心情,一如小时候的我在街头看西洋镜,一个箱子,里头藏许多神奇,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孔由你窥视。当然,两者也有不同,小孩子看西洋镜,看过,满足了;而好奇于台城者,却因为所慕对象的非凡意义而生出非分之想,比如,主天下之沉浮,或者退而言之,挟天子以令诸侯。你看到的东西越多,心里越不满足。

对某些人而言,台城是功名事业之分野,进去了,便能如愿以偿;没进去,哪怕手握雄兵百万,只是个在野的主,一介草寇罢了。台城的象征意义,由此简化为帝王权柄之空间形态。

举例说,你若有非分之念,得那么想:墙上那些洞是专门给你留的,尽管现在你进不去,但无论如何得想方设法钻入其中,并且坚定地认为,那是迟早的事。洞口有金刚拦着,没关系,摆平他们,然后,把他们的上司、上司的上司、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一个个都摆平了;最后,你大摇大摆来到皇帝老儿面前,唱个喏,道声万福。你说,皇上,老子前来伺候您,效犬马之劳。听你那么说话,他不会高兴,很可能如此回复你:已经有人侍候了,不劳您的大驾,请回吧。这时,你两眼一瞪,说幼稚,他们是佞臣骗得你一塌糊涂你还不醒悟我来提醒你赶快让他们滚蛋不然的话岂止江山难保连你的命都没了。你说话口气粗硬,因为你知道,初次见面,得立下马威,让他见了你战战兢兢,而不是你见了他战战兢兢。如此现象,人称“乾坤颠倒”,或者“日月混淆”,因为作为常理常情,总应该你见了他战战兢兢才对。你得让他乖乖地听你讲话,让他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能坏了规矩。你给他设计好行事步骤,让他封你个大将军,或者大司马什么的,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此谓投石问路,看天下人如何反应。没事,那好,咱接着干,再令他封你为王。请注意,那不是普通意义的王,如他分封自己的爱卿,或者兄弟子侄,你要做的是摄政王,从此你见他,可以佩剑,不再跪拜,此谓“剑履上殿”。你的话由他的嘴传出,成为圣旨,诏令天下,而他的话只有经过你允许,才能传出宫,于是,伪圣旨成了真圣旨,真圣旨成了伪圣旨。倘若天下再无反应,那好,该走最后一招,移祚换鼎了。你让他把皇冠、玉玺、龙椅之类的玩意儿统统送给你,从对你俯首帖耳,转为俯首称臣。到了这时,该轮到你封他个什么头衔了。让他做什么好呢,你左思右想,斟酌再三,毕竟是自己前任,江山的旧主,对他的尊重,既给天下人留下仁厚之名,也为自己的后代留一条退路。想来想去,你终于想出一个词,对,就让他做“违命侯”吧。好歹是个侯,也算对得住他老人家了,同时,因其违命,所以,以后不用再尊重他了。

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改朝换代是常有的事。所谓改朝换代,说通俗了,只是某人给某人挪个座位而已,其他的内容少有改变。他占着,你过来,说自己累了,想坐那椅子。他不让,你揪住他衣领,扔一旁,自己坐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改朝换代在古今中外实在是很平常的事。

哦哦,是遥远的往事了,如今的台城早已经名存实亡。它只是个名分,甚至,连那名分也是虚的,因为你在地图上找不到它。它不是一座真实的城,而是历史学家的一个说法,是散布在书库内的发了黄的书卷中的一个不怎么起眼的文字符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