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块不惹人注意的小地方，它的名字叫台城。如果时间上溯若干年——其实，我这儿说的若干年，只是数量上的虚指，倘若说若干百年乃至千年，又何尝不可——那儿倒是一块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因为台城之“台”，在古汉语中含有“禁”的意思。台城，顾名思义，是禁止闲人随意出入的，也就是古人所谓的“禁省”，即皇帝老儿学习、生活、工作、思考、会友、休息，以及娱乐和享受的地方。

它在江苏省的南京市。南京古称金陵，又叫秣陵、建业、建康、白下、上元、集庆、江宁等等。历史上，它有过许多名字。更改地名是中国古代权威者的专利，也是树立一己权威的手段。只要换了朝代，同一块地方，就有可能更改称谓；甚至，朝代没换，只是换了皇帝，继任者出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乃至风水方面的考虑，或者仅仅为了表示自己与前任不同，也要更改地名，尤其是那些通州大邑。

金陵是中国著名的古都，历史上曾被多个王朝选为都城。读了许多年的书，我终于弄明白一个道理，即大凡封建帝王选择自己的住处，一般都要考虑两大因素：其一，安全；其二，风水。金陵依傍长江，长江自古以来是所谓的天堑，得到封建帝王，尤其是那些偏安一隅之小朝廷皇帝的青睐。换句话说，它既可以成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同时也是军事要塞。风水则是一门学问，古人称为“堪舆”，你听那名目，就知道那儿的水有多深，非你我寻常之辈弄得明白。然而，不懂风水者，只要去过那地方，仅凭感觉，仍能觉得那是块好地方；它山水相映，明媚如画，有虎踞龙盘之气势，可谓阳刚与阴柔两擅其美。倘若你留意那儿的山，能发现它们虽然都不高，形状却不赖，尤其是南坡，缓缓倾斜，如一尊尊敞开胸怀在太阳底下孵暖的弥勒佛，柔和而不失尊严。山上林木苍翠，阴晴晦明，一年四季五色斑斓，富于层次变化。虽然说信风水者大多疑神疑鬼，不过，如此山形山貌也确实诱人，难怪连民主革命的先驱人物孙中山都要看上它，定为自己的冥都。不信鬼神之革命者尚且如此，那些行为或观念上早被革了命的封建帝王，更是如此了。

通常人们说的台城，指六朝时的皇城，到了南朝陈以后，就废弃不用了。它是金陵最早的皇城，位于紫金山侧，玄武湖畔，依山临水，景色宜人。作为帝王禁苑，它的规模不算很大，根据史书的记载，仅五里见方。后来，随着中国经济中心的南移，金陵越来越繁荣，在此建都的皇朝也把城越扩越大，最终，规模超越了秦、汉时的长安，成为除北京紫禁城外中国最大的都城，其范围大约占了现在南京城区的一大半——当然，那是后来的金陵古城，不是初始的台城。

说到金陵，有一条河不得不提，那就是秦淮河。它在城的西南处，从文化意义上说，它与金陵的关联，比珠江与广州、黄浦江与上海的关联更紧密。在它的身上，流传了许多风花雪月的故事，也流传了许多悲壮激越的故事，其中所蕴含的唯美与文学色彩，丝毫不比邻近的那一条长江逊色多少。

秦淮河以金陵外城城墙为界，分内外河。内河狭窄，等于一条支流，不过，秦淮河所流淌的人文意义，主要由它来承载。繁庶时，两岸酒楼一个紧挨一个，歌伎舞女出入其中，流溢出浓浓的脂粉气。

骚人墨客诗云：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谢朓《入朝曲》

又云：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泊秦淮》

后一首诗中的“秦淮”，指的应该是内河。或许天性如此，或许得益于这首诗，秦淮河自此以后，便与“酒家”、“商女”，以及亡国之曲《后庭花》永远连在了一起。

外河是秦淮河主道，金陵城依它而建。它从定淮门向南，到集庆门拐弯往西，走了一个直角，然后流经中华门，经雨花门往北，最后汇入长江。这是现在的它，历史上它的走向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

关于秦淮河的来源有一个传说。当年秦始皇巡游至此，堪舆家，也就是风水先生说，此处有王气，五百年后当应验。他听了，心中不乐意。他是把江山视为自家基业，要传子传孙，直至千秋万代的，所以他称自己为始皇帝，后面还有二世、三世等着接班呢，要直到秦万世。倘若风水先生的预言属实，那嬴氏基业岂不夭折于五百年后？不，那可不行。

他与近臣商议。有人说，忧患来自风水，自然得从风水方面去化解，依鄙人管见，不如改名，把“金陵”改成“秣陵”。那人的意思很明确，秣为草，性贱，与象征富贵的金自然无法比拟，同时，谐音“抹”，意谓抹去。改过地名，秦皇心里仍不踏实，再找近臣商议。另一人出主意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断了它的地脉，让它甭说五百年后，哪怕一万年也成不了气候。秦皇闻言，频频颔首，一扫愁容，于是下令凿方山，断长垅。后来，在挖断地脉的山脚处淌出了水，涓涓细流，日积月累，汇成一条流传千古的秦淮河。

秦皇未能如愿，事态的发展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嬴氏江山只延续了几十年，历经两朝皇帝，一个庞大的帝国便轰然倒塌。地名变了，能改回来，金陵依旧叫金陵；断了地脉，断不了它的王气，五百年后，一个名叫孙权的人在此登基，建立东吴帝国，验证了当年风水先生的预言。

台城与秦淮河相仿佛，在它的身上同样流传了许多丰富多彩的故事。这部小说讲述的只是其中的一个。台城是皇城，皇城是帝王之象征，不过，一个奇怪而有趣的现象是，建都于此的王朝寿命都不长^[1]，其中南朝的宋、齐、梁、陈尤为短暂，四个朝代接踵而来，又匆匆而逝。

于是，骚人墨客又感叹道：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韦庄《台城》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江南的山水过于柔弱，即便如风水家所言，其中蕴含帝王之气，也如海天片羽般浮光乍现，缺乏强劲的后续力量？抑或此地丰庶润泽，乱花迷眼，帝王将相一旦蜗居于此，便一个个英雄气短，在醉生梦死中虚度光阴？美食、吴侬软语、水灵灵的女子、精巧的园林、精致的工艺品、山清水秀，把一个美丽的江南活生生变成了腐蚀人们意志的销金窝。

如今，作为帝王象征的台城早已经倾圮，只留下一段似真似幻的遗址供后人凭吊与观赏。^[2]你走在城墙上，无法目睹它当时的模样，感受它应有的壮观。你若心有不甘，非得再现它，只能凭想象去虚构了。

【注释】

[1]明朝是个例外，但是，南京作为明朝国都，只经历了两朝皇帝。

[2]玄武湖旁有一段残缺的城墙，名为“台城遗址”，现在只是个旅游景点，而据专家考证，也并非是六朝时的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