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王瑞芸:波洛克的悲剧


                  王瑞芸:波洛克的悲剧


现在,我们冷静地来看波洛克的画。滴、甩这种技术别人也会用,运用这种画法他肯定不是第一个。比如欧洲画家马宋(AndreMasson,1896—1987)就做过自动绘画试验,画下的东西十分接近波洛克后来画的“滴画”。但马宋略作尝试之后,很快放弃,放弃的理由是“这种方式太限制人了”。而波洛克却把它变成一种纯粹的创作方法,乃至是自己唯一的创作方法。波洛克的这种画法,当然并不是从马宋那里学来的,而是他从写实到变形到抽象一点点演化而来,是他为之付出了十多年的努力得到的。找到这种风格手法,在他自己是一种与过去的断裂,更重要的,这个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断裂正可以被放大成是美国绘画与欧洲传统的某种断裂。就是这个可以放大的断裂,让波洛克在美国艺术发展中获得了重要价值。德库宁说了:“画家时不时的要摧毁绘画,塞尚是这么做的,毕加索用他的立体主义是这么做的,然后波洛克也是同一回事。他把我们对绘画的观念全部摧毁了。”

的确,波洛克做的正是用绘画的手段来摧毁绘画。他的滴、甩、泼——用一个最浅近的比喻:类似一个孩子,或者不会画画的人,拿了笔什么也不画,只在画上一顿乱涂,我们就会说,瞧,他把那张画毁了。波洛克的情况近似于这样,他完全不理会欧洲艺术家的样板,只管照了自己的意思涂抹便是。他这么做来自两个原因,一是欧洲的样式不符合他自己的内心状态;二是,他掌握不了绘画的技术。说来,波洛克作为一个画家,对于技术是最无能的,任何只要涉及技术的部分,他一定失败——这是通过他的许多实践和努力而被人一目了然的事。天才通常是在某一门技术上超群出众,而他的天才却是:拼命设法逃离艺术上对于技巧的要求。虽说他选择了画家当职业,可是他却需要逃离他这门职业的手艺要求。他的成就显然是从这逃离中产生的,他逃离的过程产生了一种“技法”——率性涂抹的“滴画”。波洛克正好天生是个不管不顾的人,在生活中常常会完全不讲礼貌,非常粗鲁,唯其如此,他才可以在绘画上也一样“不讲礼貌,非常粗鲁”。他做什么事都是非常激烈的,激烈到带暴力倾向。他内心天生的这种力量,让他一下子达到了摆脱一切艺术上的“礼教”的水平,没有他那样的个性,就到不了那个水平。他的挣扎摆脱让他脱颖而出,所幸的是,他所贡献的东西正是时代所需要的:1.美国——摆脱欧洲,学会用自己的声音说话;2.西方绘画——抽象画开始成为教条,成为新的经典,也正需要有人来打破。因此他被时代选中,被推到“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画家”的位置上。

除去这个由历史经纬决定的意义,波洛克的艺术自有其珍贵价值,他能那样地诚实面对自己,大胆强烈的发泄,表达,肯定会刺激和鼓励别人,并倡导了一种途径——自由地表现自己,怎么都可以(限于在画布上)。他等于是开了个头,而其他美国画家则往各自适合自己的抽象方向走,导致那一群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们画出的作品互相不同,但精神却是一致的。

再有,波洛克把绘画变成人生自传一样的东西,一种跟生命肉体搅在一起的东西,它直接表达一个具体的生命状态。他自己这么描述道:“我绘画的源泉是无意识,我作画用的是跟我画草图同样的态度,那就是直截了当,不做事先的准备。绘画就是人存在,活着的一种状态。不,或者可以说,绘画是一种自我寻找、发现,每个好艺术家画的都是他本人。”

那么,问题是,到他突然又喝酒时——1950年初冬,他已经画下了上百幅的“滴画”,动用了任何可以想到的手段,他要是再一直这么画下去,不过就是重复了。也许对许多画家来说,这不成问题,比如罗斯科,把他的矩形方块的抽象画直画了二十多年,纽曼把他的被人称为“拉链”的条子画了三十多年。可对波洛克来说,连续这样画了四年却叫他开始受不了。他一直是个遵循自己内心的人,任何对他内心形成压迫的东西,他都不能忍受,都要作剧烈的反抗。在1938年他反掉老师本顿的写实风格的压迫。在1944年他反掉了毕加索的变形风格的压迫,可到1950年,他却开始感到了他自己所创风格的压迫了。

如果他停下来不画,压迫就会消失,但他周围的人不允许。无论是他的妻子、画廊、批评家以及朋友们,乃至社会。没有人要故意坑害他,周围的人都认为是在支持甚至提携他,然而,周围的人对待他,用的是社会的价值,而他对待自己使用的是内心价值。这两种价值是有冲突的。他周围的人只希望他的所作所为符合社会的价值,没有人来体谅和理解他的内心感受和价值,这一来,他就太孤立了。而他又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冲突。只有聪明如杜尚那样的人,在自己的价值和社会价值完全不同时,就平心静气地等待,用下棋自娱。波洛克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只能使性子,发脾气,乃至自毁。那一天,在玻璃板下拍摄的记者并没有做错什么,亦没有因此得罪了他,他不过是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把自己榨干了,除了重复自己,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为了探索出路,1951年他开始试着画一种完全黑白的画,有些类似中国书法。他自己还挺喜欢那些黑白的抽象滴画,但别人却不喜欢。这一年他在帕森丝画廊开的第四次展览并不成功,只卖掉两幅。波洛克去找格林伯格帮忙,格林伯格虽然立刻动手给他写文章鼓吹,却也没有奏效,依然没有人买。

波洛克因此迁怒于帕森丝女士,认为她卖画不够得力,于是在1952年的5月离开她的画廊,转向另一家他认为善于经营的画廊。11月他在这家新的画廊办了个展,效果也并不好。那是因为他的创作状态明显开始走下坡了,他对于自己创造出来的“滴画”已经没有灵感了。在1953年他尽力炮制出16幅画,但只卖出了一幅。他从画廊主那里拿到一张1000美元的支票,这是他这一年的全部收入。他气得打电话怒斥写评论夸奖他展览的人:你说我画得好,你为什么不买?

在欧洲他的画也没有打开市场,1952年曾有一家巴黎的画廊展出他的个展,也只卖出去两幅,而且画廊主既不把其余的画退给他,也不付钱。

让波洛克真正难过的日子开始了。画很少人买,而用同样的手段,反反复复这么画,让他对于滴画已经完全没有灵感了。他一会儿画画过去的那种滴画,一会儿再试试新近的黑白滴画,都让他一样没有出路,找不出任何新的感觉。他在画室中待的时间越长,越让他焦虑。他焦虑到什么程度呢,他会一个人一直待在画室里几星期不出来,只是喝酒。有一次到万般无奈之时,他打电话叫一个画家朋友来帮帮他,朋友进画室看见他手里拿着画刀,手上还拿着酒瓶,他已经几个星期画不出来东西了。朋友帮他一起把画布涂满颜色,弄得“看上去像呕吐物一样”。

情况很显然,波洛克对于“滴画”的灵感耗尽了,连一向全力支持他的格林伯格也看出来了,而且也不大对他的画作评论了。颇能说明问题的是,格林伯格在1952年就给波洛克在一个大学的展览馆里开一个回顾展,回顾他从1943年到1951年的画。这几乎正可以拿来说明,波洛克的滴画到1951年就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格林伯格的确是敏锐的,波洛克艺术上的活力和元气的确终止于1951年的黑白画,再往后,他真的是在重复自己而已。

他越重复自己,就越深地怀疑自己,有时他把妻子叫到画室去,指着新画的作品问:“你说,这是绘画吗?”有一天,一对记者夫妻来采访他,提出要看他的画,他引这夫妻两人去了画室,他陪他们看画时,竟控制不住地伤心起来,毫不顾忌地在客人面前痛哭流涕起来。那个丈夫尴尬得只好躲开,而妻子留了下来,她抱着波洛克的头,尽力去安慰他,波洛克在这样的同情面前,反而哭得更凶。他一边哭,一边指着画室里成批的“滴画”问道:“你想,假如我知道怎么好好地画一只手,我会去画这种废物吗?”


本文选自王瑞芸编:《从杜尚到波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