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制衡缺失的恶果

制衡缺失的恶果

经过将近四年的拉锯,历经四任主审官员的审讯,一桩惊天血案,终于到了昭雪的前夜。通常最具戏剧性的昭雪场景又会如何上演呢?

丁宝桢调查东乡案得出官兵自卫反击,剿灭匪徒,没有滥杀无辜的结论时,四川布政使程豫、按察使方濬颐都表示过反对。他俩认为,如果说是剿匪,难道东乡满地的百姓,都是匪徒?何至于每日搜杀,连破多座山寨,致使数以百计的无辜良民以及老弱妇孺惨遭屠戮?程豫、方濬颐明确认为李有恒等人轻视民命。但是,丁宝桢当面要求两人将个人意见删去,在初审和复审时都坚持东乡案是剿匪。

丁宝桢并非昏庸贪腐之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和他的性格有关。

丁宝桢勇于任事的性格,塑造了他轻视繁文缛节,进而不重视规矩流程,着重追求效率的行事做派。不然,他也杀不了慈禧宠信的安德海。长期处理地方复杂政务,使得丁宝桢完全站在地方官的立场之上考虑问题。比东乡血案稍早的浙江杨乃武小白菜案,是同时期发生的、由地方酿成的冤案。光绪二年,丁宝桢接受四川总督任命、进京接受皇帝召见之时,正是刑部重审杨乃武小白菜案,准备翻案洗冤之时。之前历次审理的浙江地方官员,上自巡抚下至知县,都要遭到惩处。丁宝桢是强烈反对翻案的主力,有一天跑到刑部咆哮公堂,面斥刑部尚书老迈昏庸。他质疑刑部验尸有误之后,扬言:这个铁案如果要翻,将来没有人敢做地方官了,也没有人肯为皇上出力办事了。丁宝桢潜意识中认为地方事务繁多,地方官员工作不易,轻易不要否定甚至干涉地方的结

论。这一意识,贯穿在他处理东乡案的始终。丁宝桢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晚清地方官扩张实权的欲望与主张。

固执地从地方行政角度考虑,丁宝桢确确实实轻纵了李有恒,伤害了无辜的受害者。前任四川总督吴棠命令李有恒相机剿办;文格护理总督后,明确修正命令为吴奉山一股应尽力剿洗,袁廷蛟一股应分别剿抚,后来根据李有恒报告的情况再次修正为拣派队伍挨次搜查,如有恃险负隅不开寨门者,破一二处,目的是震慑不法分子。同时,文格明确要求约束勇丁,不得乘势打扰。李有恒显然没有落实好上司的命令,破寨后杀戮众多,就算寨中有附和袁廷蛟的百姓,也罪不至死,何况更多的是扶老携幼相率避祸的良民,他们何罪之有?李有恒之前狡辩,说是在搜索之时,各寨拒绝献出袁廷蛟,又不指明袁廷蛟踪迹?还不准官兵进寨搜查,不得不破寨搜捕。可是,袁廷蛟本来就不在寨中,百姓如何献出,又如何指明踪迹?况且之前官兵军纪不严,百姓耳闻目睹,如果为了保全身家,闭门不纳也在情理之中。而四川省之前的动荡背景和民间普遍存在的民团组织、持有的旗帜军械,在官兵看来当地百姓就是顽抗,因此奋力进攻;而百姓怀疑官兵要血洗山寨,坚守山寨,进一步扩大了悲剧。

官府调查时,那些受伤未死的妇孺老幼,伤痕尚在。这些可怜人事后几乎没有出面诉讼的,主要是担心民告官,官府不会秉公处理,反而将百姓视为袁廷蛟的匪党,遭受株连。即便是敢于告状的,当日在仓促慌乱之间也不知道凶手究竟是何营何人,无法辨认被告。这是事后丁宝桢没有收到诉状的主要原因。

如今,布政使程豫、按察使方濬颐都向刑部陈述了意见。孙定扬、易荫芝、向若璠、王宗恩、李开邦、吴芳体、刘楚华、谢思友等人都供认不讳。最后提审李有恒、刘道宗两人,他俩还强词解释,经过再三开导、逐层剖析案情,并拿其他当事人的供词加以佐证,两人虽然理屈词穷,但仍顽固不肯认罪。

最终,刑部将东乡案认定为是官兵滥杀无辜事件。袁廷蛟既非叛逆,则众寨民之非逆党自明。寨民既非逆党,则统兵官之妄杀已定。李有恒为罪魁,孙定扬为祸首,两人都依故意杀人律,拟斩监候,秋后处决。

东乡局绅张裕康、冉正杓作恶乡里,怂恿地方官请兵剿民,败坏局势,依怂恿诬告他人与犯人同罪至死减一等律,杖一百流三千里。因为两人都是候选知府,有官员身份,再加革职、发往新疆充当苦差,永不释回。张裕康已经闻风潜逃,四川官府将严密通缉。监生李开邦、吴芳体狼狈为奸,抽取苛捐;贡生向若璠,作恶多端,三人都怂恿发兵,酿成巨案,革去功名,流放四千里,发到极边远地区充军,永不释回。

提督刘道宗、提督王照南、总兵雷玉春纵军杀掠,草率冒功,革职,杖一百,流三千里,发往黑龙江充当苦差。总兵刘楚华放任官兵作恶,且致使唐乐籍全家毙命,革职,杖一百,徒三年再发往军台效力赎罪。游击方荣升将僧人普集打伤后致使其服毒毙命,革职,杖一百,徒三年再发往军台效力赎罪。

继任知府王元晋、知县周瀚无能、溺职,革职。游击黄开泰、参将尹化龙、已革知县长廉、千总杨开泰、世职蔡启祥、已经病故的把总许安国,均免于处罚。

值得叹息的是本案的起源之人袁廷蛟。袁廷蛟起初未必没有私心,但在抗捐过程中转变为了不顾个人安危、一心为民的公心。况且,刑部调查确认他并无叛逆谋反行径。但在官府眼中,袁廷蛟还是聚众闹事、挟制官长的刁民,且对事件恶化升级为大屠杀有不可推卸的影响,因此难逃死罪。刑部本拟将袁廷蛟斩首。不料,丁宝桢比刑部更讨厌地方行政的刺儿头,已经将袁廷蛟并其子袁能柏暗杀于成都狱中。人犯已死,免于处罚。

东乡血案最终得到平反,袁廷蛟却没有得到昭雪,没有迎来大团圆的结局。不过,宣汉县乡间至今流传着袁廷蛟抗捐的传说,这是对袁廷蛟最大的肯定与昭雪!

前任四川总督吴棠,没有详查情况就派重兵剿办,因已病故,毋庸再议。护理四川总督文格对李有恒等人罪行未能查出参办在前,又对李有恒等人下达了包含痛加剿洗关键词的命令,且对总兵谢思友反映的真实情况置若罔闻,属于办事粗糙草率。现任四川总督丁宝桢对于特旨交办事件,涉嫌轻纵罪犯,且面谕官员将反映的真实情况删去,属于办事不悉心斟酌,始终偏执。文格、丁宝桢因为是封疆大吏,如何处置,奏请圣裁。

光绪五年(1879年)十月初十,东乡血案正式结案。朝廷批准了刑部的所有判决。另外,丁宝桢轻纵案犯、办事不力,降为四品顶戴,留任四川总督,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客观而言,丁宝桢不是贪腐昏庸之人,相反是积极进取的干将。但在审理东乡血案时,他偏执顽固,偏离真相,使得案件沉冤,责任不小。好在降级处分并没有打击他,丁宝桢此后在四川改革盐政、整饬吏治、修理都江堰,政绩依然卓著。光绪十二年丁宝桢死在四川总督的任上,朝廷追赠他太子太保,谥号文诚。与丁宝桢相比,文格显得昏庸无能,责任更大,被革去库伦办事大臣职务。此后再无他在政坛上的踪影。李宗羲对东乡血案翻案,居功甚伟。光绪六年,朝廷征召他进京。李宗羲因病难以成行,光绪十年病逝。

恩承是奉旨查案的钦差,虽然没有厘清案情,但在事后针对四川苛捐杂税倡议削减,直指各地巧立名目横征加派。不久,恩承遭人弹劾入川时失察家人需索,受到革职留任处分。东乡血案至此完结。

东乡血案和江宁刺马案、余杭杨乃武小白菜案并称清朝同光三大案。刺马案表现的是清朝官府内部权力矛盾与斗争;杨乃武小白菜案集合了司法腐败和朝廷内部派系斗争,并借助近代媒体和口耳相传,成为最为知名的清朝大案。而发生在西南山区的东乡血案,虽然知名度不如前两者,却折射出了复杂的社会结构和治理矛盾等历史信息。

中国传统社会的均衡关系,是社会整体在官府、宗族、乡绅、宗教、行会等势力之间保持理想的平衡关系。各方力量各管一方,又相互渗透、相互支持,共同推动传统社会的良性发展。这就好像一个生态系统,各种生物有机结合在一起,共存共荣。可是,东乡县的社会结构过于特殊。

东乡县地处川陕边缘,人口成分复杂。原先的土著居民,因为明末清初的战乱,伤亡殆尽,长江中下游的大量移民充实到东乡。到同治年间,东乡土著之民十无一二,湖广客籍约占一半,广东、安徽、江西各省的移民占了剩下的百分之三四十。可以说,东乡是一个移民社会。一个社会,需要稳定持久的发展,才能培育出强大的宗族、行会等势力。在事件中,我们几乎看不到宗族的强大身影。东乡不像东南地区的乡村一样,一村一镇几乎都是同姓族人聚居。复杂的地形和贫瘠的山梁,使得当地社区耕读传统不强,也缺乏支撑书香门第的经济基础。礼教不兴,则给各种旁门左道的流行提供了空间。东乡县是大巴山区白莲教传播的重要地区。但是,白莲教远远没有获得一统地位,佛教、道教等传统宗教在东乡保有一席之地。多种宗教盛行,分散了信众,使得东乡没有形成强大的宗教力量。东乡的老百姓,似乎还处于比较早期的社会阶段,大家散居在山丘沟壑,定期到场寨交易,自得其乐,却又缺乏横向联系,需要独自应对风浪。

官府称东乡县是五方杂处,无族姓之联缀,无礼教之防维。特殊的社会结构使清代的东乡成为难治之区。官府势力最大的合作者就剩乡绅了。清朝山区的县衙门,缺乏强大经济后盾和雄厚的外力输入,势力往往弱小。乡绅阶层就成了处理家乡事务、维持地方安定的主导力量。东乡县衙要依靠、仰仗乡绅来处理地方矛盾、完成钱粮赋税任务。而乡绅既有官府支持,又缺乏其他力量的制约,一枝独大,慢慢膨胀成了奇葩。在东乡案件中,捐输局的成立、包税制的推广、银钱兑换比例的不断提高,都表现了乡绅势力的恶性膨胀。缺乏制约的局绅们,犹如在生态系统中没有天敌的野草,恣意生长,汲取一切养分、遮蔽太阳光芒,最终只能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

东乡的社会不是系统崩溃,而是在这之前以内部斗争的形式就爆发了出来。四川方面称东乡民气刁悍,实为嗜乱之区,说的是当地百姓的斗争传统。跳脱了种种束缚的东乡人,勇于反抗不公。嘉庆年间,白莲教在四川省的首义地点就是东乡县。文格称东乡近年来屡次聚众围城,习为故事,虽然有所夸张,但当地百姓经常奋起抗争,确实是事实。吴棠、文格、李有恒等人进兵围剿,可能也有遏制百姓抗争蔓延的考量。想不到,最终是社会系统中看似一盘散沙的普通人的抗争,成了遏制一枝独大的乡绅最大、也是最后的力量!遗憾的是,这种遏制表现为数以百计无辜生命的丧失。

东乡唯一能对乡绅势力构成制约的是官府的公权力。遗憾的是,代表官府的易荫芝也好,孙定扬也罢,即便不是当时官员的下限,也绝不在官员能力素养的平均值之上。易荫芝深得官场敷衍圆滑之道,孙定扬则昏庸无脑,非但不能制约乡绅的胡作非为,反而被局绅牵着鼻子、怂恿得团团转,不仅使得公权力在化解地方矛盾时缺位,而且引入了暴力机器。李有恒等暴力机器的出现,给百姓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最终平反处置的结果,事实上也沉重打击了乡绅的力量。包括张裕康、向若璠等头面人物在内,东乡乡绅受处置的数以十计。动乱时的打砸抢,事后大规模的追责,没有一方是受益者!

在理想的传统社会结构中,官府充当相对超脱的仲裁者的角色,维护规则的底线,避免类似东乡事件的全输结果。遗憾的是,东乡县、绥定府都没有扮演好这样的角色。张之洞曾在奏折中提议嘉奖原太平知县祝士棻,认为他平和务实有手腕,一度使得东乡局势朝着化解的方向发展。因为史料缺失,不知道祝士棻有无得到褒奖。如果历史可以假设,假设光绪元年是祝士棻处在孙定扬的岗位上,说不定大屠杀是可以避免的。这也说明,官员个体素养对区域发展的重要作用,毕竟官府公权力在传统社会结构中处于重要地位,需要发挥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