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结论引争议
光绪二年七月初的一天,北京宣武门外的一处轿屋门口,一个外地装扮的中年男子,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贩夫走卒在宣武门奔走进出。他似乎在享受白日里难得的闲暇,又好像在静静地等待什么的到来。
突然,几个官员率领一帮凶神恶煞的差役兵丁,飞跑过来,将闲坐的男子团团围住。为首者质问他:“你可是四川绥定府民袁廷蛟?”男子没被吓住,反而镇定地回答:“小的正是。”“带走!”顿时有铁索套上袁廷蛟的脖颈,几个差役押起他就走。四川全省正动员千百人、全力缉拿的要犯袁廷蛟,就在千里之外,被京城的巡城御史轻松抓到了。七月初五,御史吴镇遣家丁报告巡城御史,说袁廷蛟住在宣武门外某处。后来民间传说,袁廷蛟来京的主要目的,就是通过刚直敢言的同乡御史吴镇告御状,可是没想到吴镇告密出卖了他。又有传说,吴镇此举不是出卖,而是藏有深意。他从袁廷蛟处得知东乡血案实情,捅到了皇帝那里。可在案情查实之前,袁廷蛟始终是叛逆谋反的要犯、四川方面的眼中钉,随时可能死于非命。为了保住袁廷蛟的性命,吴镇便和他演了一出苦肉计,安排袁廷蛟在京城坐牢,避免落入四川方面的魔爪。
话说巡城御史抓获袁廷蛟后,奏报皇上,并按制移交给刑部审讯。刑部尚书随即奏报了审讯概况,并附上了袁廷蛟的供状。如今,东乡事件当事人袁廷蛟的供状,保留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以亲历者的视角诉说当年的情形:
我是四川东乡县人,今年四十岁,在县属袁家坪地方居住。本县往年征收粮银一两、津贴一两,都有旧章可循。同治三年,贼匪窜扰东乡,本县所属四十八场被王宗恩、向若璠、程有芝、梁添溃、李开邦、吴芢堂、庞春山、王启严等共四十八人贿求县官长老爷按场设局,每场设绅一名,议定银粮、勒派捐输。他们把每两银子定为二十七八串制钱不等,霸管数年,浮收渔利,从不向我们老百姓清算捐税,也不悬挂清单,因此乡民不服。
同治九年至十年间,学政夏大人挂牌示谕,东乡的文武童生这才知道家乡赋税不敷,有大额捐税没有上缴。全县百姓向局绅王宗恩等人要求清算捐税,王宗恩等藏匿账簿拒绝清算。同治十一年,百姓到府里、省里各衙门控告,都批示让县衙门清算。王宗恩等人贿赂县官,仍不清算。四十八场捐户商议进京告状。同治十二年八月间,我进京在步军统领衙门呈控,呈内原告列有李金良和我两个人的名字。步军统领大人将我咨送回四川总督衙门,交发审局审讯。王宗恩得知后,花两千两银子买通李金良的哥哥李金都,改名李进城,让他充当了局绅。
去年五月十九日,我同众捐户进城找王宗恩算账。城内因见我们人多,关闭城门。数日后,绥定知府易老爷来县里查讯,随后下令按旧章交粮,并勒碑永远遵行,要求王宗恩等人与百姓清算钱粮。百姓遵照知府大人的示谕解散了。
到本年正月十二日,我们到丰镇场找向王宗恩清算。王宗恩花钱雇用了假差役捉人,诬告百姓。大家都很不安。正月二十八日,太平知县祝老爷来查核,众人禀报祝老爷要求算账、并未聚众滋事。祝老爷也让局绅王宗恩等人清算账目,王宗恩等人藐视不遵,再次贿赂知县孙老爷设计陷害我们。孙老爷随即请兵围剿我们。
二月十九日,谢大人统兵至东乡县,接收百姓呈词六十余张,知道我们不是聚众滋事,于二十八日撤兵回省。在此前后因为防备土匪,各乡操演团练,尖峰寨等地练团,插有团防旗帜,并非竖旗聚众。到三月初三,我们才知道李提督、雷总兵统兵抄杀尖峰寨等处,我们因未见张贴告示晓谕,不知何故?……当时,袁家坪各户老弱人口及衣物、银钱、谷粮搬往班金硐躲避。李提督兵到,百姓
因存有钱谷,没开寨门,但也没有拒敌,李大人纵兵抄杀,先后共抄杀道寨乡堡十二座、硐十八处,连掳带杀一千余无辜百姓,奸掳妇女二百余人,烧毁民房五百余间,寨硐衣物银钱谷粮抢烧一空,并将我父母妻子掳去,在东乡县监禁,我叔侄弟兄均收卡房。后来,我听说父亲被押身死。我和其他九人赴成都躲避,不料官兵追拿,四人被捕、其他人都逃散了。……我于六月二十九日到
京,在宣武门外同乡轿屋寄住,听说吴御史老爷是乡亲,七月初三想向吴老爷呈诉,并未见面。初四,我在茶馆吃茶,不料吴老爷家人带着官人将我拿获了……
袁廷蛟的供述,大体与御史吴镇的弹劾相符,同时提供了更准确详细的细节。袁廷蛟最后还总结了几点关键信息:首先,王宗恩等局绅侵吞捐款,贿赂知县请兵剿洗;其次,李有恒、雷玉春纵兵滥杀无辜,奸淫妇女、烧毁民房、抢劫钱粮;最后,也是他着重强调的,东乡百姓并没有造反、没有拒敌,更没有向官军扑营。
供述上报后,中枢鉴于东乡事件所有案卷、人证均在四川省,命令将袁廷蛟押解回四川;催促已经调任四川总督的原湖广总督李瀚章抓紧到任,会同文格“确切查明,据实具奏,不得稍涉回护”。毕竟两方面讲述的事实相差太大,真相究竟如何,确实需要彻彻底底查询、实事求是研判。那么,李瀚章、文格能揭开东乡事件的真相吗?
新任四川总督李瀚章尚未真正埋头彻查东乡事件,便又奉旨回任湖广总督。几个月时间里,两次变动职位。估计,李瀚章的四川总督生涯,基本都浪费在折返于武昌与成都之间的艰难旅途中了。在新任总督到任之前,依然是文格护理四川总督,依然由他来主持东乡事件的彻查工作。于是在七月二十八日,文格奏报了复查李有恒出兵东乡的情况。
文格重复了袁廷蛟勾结外匪、抢掠村镇,导致地方官员请兵援剿的事件起因,并指出“调派兵勇,系前督臣吴棠任内之事”。意思是说,决策派兵围剿的是原四川总督吴棠。这一个小内容的增加,凸显文格的心机。吴棠是举人出身的四川总督,而且是在四十八岁之后突然得到擢升,之后坐火箭一般历任布政使、巡抚、总督,历任两广总督、闽浙总督,同治六年调任四川总督后在任近十年。清朝后期,进士出身况且仕途艰难,吴棠一介举人,反而平步青云,而且是在年近半百之际得到重用的,这其中会有什么样的隐情呢?清末官员恽毓鼎在《崇陵传信录》中记载,吴棠的发迹依仗于他是慈禧太后的恩人!
传说当年,清河知县吴棠听说友人丧船途经清河,让仆人送去赙仪白银三百两。仆人阴差阳错把银子送给了安徽宁池太广道惠征的丧船上,让扶柩回乡的惠征家人喜出望外。清代俗语有言:“死知府不如一只活老鼠。”如今,当地官员竟然主动赠赙仪,怎不令人感佩在心?事后,吴棠也将错就错,又专程到船上吊唁惠征。这更加让惠征家人感动落泪,简直视吴棠为天下第一好人了。当年趴在惠征棺柩上哭哭啼啼的女儿,就是如今端坐紫禁城大权在握的慈禧太后。慈禧对吴棠不吝嘉奖提拔。一场阴差阳错,换来了十年封疆、一世荣华。
这个传说的准确性,已经被研究否决。主要依据是惠征去世与吴棠在清河做官时间不符。但是,慈禧太后对吴棠的赏识和超拔,是真实存在的。吴棠已于光绪二年闰五月病逝于安徽。文格将发兵的责任推给了吴棠,大有拿太后红人当挡箭牌之意。他还强调自己护理督篆后,考虑各营统带素未深悉其人,恐于用剿用抚之际未能动合机宜,复委候补知府王元晋、知县周瀚驰赴东乡,会同各营先散胁从,严拿首恶,妥为筹办,营造了安民抚恤、妥善务实的个人形象。
针对吴镇、袁廷蛟描述的版本,文格一一作了回应。关于“李有恒纵勇奸淫,并掳掠妇女多人”一事,文格承认在成都已有传闻。早已命令新任绥定知府王元晋密查。王元晋回复说,东乡并无此类传闻,只是三月初破寨后,李有恒所部有散兵游勇抢夺百姓耕牛数十头。李有恒已经将耕牛还给失主,且将抢牛兵丁就地正法。至于妇女被奸被掳之事,李有恒一路回省,府县官员都在河边相送,且百姓观者如云,都没看到有妇女随行。此外,文格认为,如果部队有不法行为,都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也没有见百姓前来揭发控告。况且,李有恒回防后,士绅官民爆竹欢迎。可见,这是袁廷蛟其党散布谣言。
关于军官谢某判断东乡没有民变一事,文格指出谢某就是统帅裕字营的游击谢思友。官军初到东乡时,犍为县有土匪聚众滋事,文格调省城官兵前去剿灭,造成省城一带兵力空虚,所以将谢思友一营调回成都,并非谢思友主动撤军。文格当时询问东乡情形,谢称百姓基本解散了,谁知他拔营第三日便发生了乱军扑营事件,可见“是谢思友之所见所闻,毫无足据矣”。
关于破寨后滥杀无辜一事。首先,官军缴获军火器械众多,怎么能说乱民是无辜的?其次,渊篼、红岩、新寨三寨,百姓一开始抗拒,后来投降,不存在滥杀。尖峰寨地势最险,平时没有居民,扑营的暴民被官军击溃后,全股奔入。官军攻入寨门时,守门悍贼率队冲出,将虎威营百长尽先参将胡享清砍伤。官兵因此愤起,短兵相接,杀伤暴民较多。至于将四寨搜杀无遗,将妇女先辱后杀,以及战后劫掠之说,查属子虚乌有。询问其他前往绥定的官员,也没有听闻。
文格还拿出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的法宝,指出李有恒久历戎行,转战多省,同治三年经前四川总督骆秉章奏留在川有十多年了。如果他平日为人残暴,纵兵肆恶,作为“中兴名臣”的骆秉章驭将严格,岂能留他?想必吴棠也不会姑息纵容他?在这里,文格多拉了一位朝野公认的能臣干吏来“作证”,接着特意指出如果因为临时剿贼而对李有恒加以“妄杀”之名,恐怕以后各军遇到类似作战,都会担心事后议论、心怀疑惧,只肯观望不肯卖力战斗了!他的潜台词是,如今正是地方不稳戡乱频繁的时节,如果处罚了李有恒就可能懈弛了军心。
文格也认为东乡事件演变为流血冲突,终归有人做错了事。原绥定知府易荫芝一味敷衍了事,办事颟顸,不能胜任知府工作,请旨将易荫芝降为通判;原署理东乡知县孙定扬为慎重地方起见请求发兵,并无不妥。只是他和本任东乡知县长廉是否有听任局绅把持税收、盘剥百姓的行为,应将局绅等提省审讯。孙定扬、长廉解职,接受调查。
文格认为浮收捐税的确是四川省一大顽疾。“奴才前在藩司任内,曾经通饬各属不准巧立名目,设局滥派粮捐”,原则上除津贴捐输外其他苛捐杂税一概裁撤。即便是应该保留的项目,也只准减不准增加。“如有阳奉阴违者,一经查出,官则撤任严参,绅则提省重办。”
统观文格奏折,内容务实,没有回避问题,在坚持先前说法的基础上强化了细节。只是,他摇吴棠、骆秉章的大旗,给自己呐喊的行为,多少让后人有点不舒服。而在当年,文格这第二道奏折一经公布,就激起了言官们的攻击弹劾!
九月初四,掌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廷萧上奏,直指文格奏折疑点重重,就差说文格胡说八道了。清朝以刚直著称的御史几乎都是“杠精”,打嘴仗一流。而诸多真相,往往能在嘴仗中披露出来。李廷萧一共指出文格说法的八大疑点。我们一起来看看杠精御史的风采:
一、文格说东乡县民风刁悍,近年屡次聚众围城。李廷萧就说,教化百姓是地方官职责,你这是说地方官没有尽职尽责吗?东乡屡次发生围城之变,事关重大,为什么之前隐匿不奏?你是在揭发骆秉章、吴棠两位前任失职吗?
二、袁廷蛟围城在上年五月,据寨在本年二月。围城时,派了一个知府弹压了事;到据寨时,却要大兵围剿。按说围城比据寨严重,为何缓急失宜、标准不一呢?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后,民间居寨者甚多,如果将寨民都指为聚众抗拒,天下还有良民吗?
三、袁廷蛟如果真聚众数千,凶悍已极,绝不能让他脱逃漏网,为什么李有恒激战数日,先后攻破十余寨,杀毙匪党数百人,每次单单就漏了袁廷蛟?况且首恶在逃,李有恒就调兵回省,算不算擅离防所呢?愚民无知,不幸丧命兵甲,足以可怜。李有恒回省,为什么府县爆竹相迎,四川官员的爱民之心都哪去了?
四、文格说李有恒从无纵勇滋扰之事,多年来军纪严明,为什么忽然有抢牛数十只之事?如果是散兵游勇所为,那么李有恒是怎么治军的?都让游勇随营生事了还算军纪严明吗?牛都抢了,就没有抢劫其他财物吗?
五、文格说主动撤军的谢思友见闻毫无足据,他怎么就得出与事实完全不符的印象呢?在东乡的官军,除虎威宝三营外,还有律武二营、裕字一营、川北镇兵。为什么匪徒和虎威宝营激战,律武等营都在袖手旁观吗?况且“用兵莫难于仰攻城寨”,将士必多损伤,为什么受伤者只有一个胡享清?这个伤亡率也太低了吧。
六、文格委派原参与东乡戡乱的知府王元晋复核。王元晋和李有恒共同用兵,岂肯自暴其短?他说李有恒没有搜杀劫掠,就可信吗?
七、袁廷蛟要求清账。知府易荫芝开始也答应算账。孙定扬到任后说本年钱粮已完,次年新赋未征,既无粮之可征,何以有清账之事?易荫芝开始答应的,又是算什么账呢?文格第一次说匪徒以减粮为名,第二次又说并非因粮激变,自相矛盾,前后不符。
八、对于文格拉吴棠当垫背,李廷萧毫不客气地指出调派兵勇虽然发生在吴棠任内,但是在吴棠卸任以后、李瀚章到任以前,如果有约束不严、查办不实,是谁的责任呢?文格说袁廷蛟等人视围城为常事,是回护孙定扬;又说袁廷蛟勾结土匪,进犯官军,不管真相如何,是他在袒护李有恒;说李有恒是骆秉章任用之人,是借前督为护符,指他人以谢过。
李廷萧总结道:文格复奏各节,欺饰良多。文格本就是原审之人,难免不掩饰遮盖。他建议朝廷专饬新任总督秉公严讯,或另简大员前往查办,务求将东乡事件查个水落石出,做成铁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