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戡乱安民还是滥杀无辜

戡乱安民还是滥杀无辜

绥定知府易荫芝是在十二月十二日接到孙定扬的禀报。他烦透了。

围城事件发生不久,易荫芝便亲赴东乡安抚民众。在他看来,自己已然允诺清算捐税,召集东乡绅士和百姓来知府衙门查账,百姓纷纷散去,事件就此宣告结束。即便之后袁廷蛟没能按期到衙门查账,事情没有下文,矛盾继续存在,但这不是知府的责任。易荫芝自认为在东乡事件中已经恪尽职守了,只要把表面上的冲突安抚下去,就是一个合格的知府。敷衍与圆滑,是为官者的必备素质。没想到,矛盾还是在自己任期内爆发了!根据孙定扬的报告:袁廷蛟勾结外匪,烧毁房屋、抢劫店铺,到处滋事,恳请剿办。易荫芝决定快刀斩乱麻,派出绥定驻军千总杨开泰、世职蔡启祥带兵一百名赴东乡查办。

光绪二年正月初二,杨开泰等正行进在距离官渡场四十里的双河口,突然听到一阵竹筒号声,四周民众蜂拥而来,手持刀枪农具将官兵团团围住。杨开泰威吓说:我乃奉命查案的千总,尔等速速散去!老百姓纹丝不动,七嘴八舌地骂杨开泰等人是假冒官兵,还有人说他们是县里著名局绅王宗恩雇用的私人武装,要去官渡场找乡亲们寻仇!蔡启祥放下身段,好好解释,百姓们还是不听。杨开泰见老百姓情绪越来越激动,场面逐渐失控,主动下令官兵放下武器、脱下号褂,并留下旗帜、马匹,全队空手撤退回城。官兵在此事上保持了克制。

遭到局绅围绕的知县孙定扬,本就恼火乡下乱象,听闻杨开泰一行狼狈而逃,又写了一道呈文,语气进一步加重,而且呈请绥定知府转四川总督发兵剿办。呈文写道:袁廷蛟抗拒官兵,夺取军火,勾结外匪,聚匪劫掠四乡,聚众三四千围城,县城危在旦夕!易荫芝痛定思痛,觉得东乡一事已经敷衍遮盖不了了,一边向邻近的川北镇请求援兵,一边将孙定扬的呈文发往成都。

二月,局绅冉正杓、张裕康,团首李开邦、吴芳体等人联名向四川总督控诉袁廷蛟迭次抗粮阻捐,纠众围城,勾结外匪吴奉山抢劫场市,焚掠乡村,还自证是受害者,说正月间袁廷蛟、吴奉山等率数千人鸣锣吹筒,将他们的住宅抄毁,器物、银钱、粮米、账簿等件扫搂一空,恳请发兵剿办。

四川总督吴棠接报,令记名提督李有恒率所部虎威宝营两千人,管带律武中营总兵雷玉春等率一千五百人,管带裕字营游击谢思友率裕字左营五百人,会同东乡附近的川北镇官兵五百人进驻东乡戡乱。二月初四,谢思友率部最先抵达东乡,雷正春和川北镇游击金武德随后赶到。十天后,李有恒率湘军系统的两千官兵赶到东乡。他是本次戡乱行动的总指挥,麾下有四处汇聚而来的兵马四千五百人,下令部将刘道宗、李光岳率队分别进驻厂溪、官渡。

李有恒,湖南新化县人,咸丰二年投军,先后在两湖、云贵、四川等地作战,在贵州期间曾率队冲入遭到太平军重围的毕节县城,与官民等昼夜坚守孤城达七十余日。二十多载戎马生涯,李有恒因功先后获赏花翎、勇号、黄马褂和三代一品封典,累升为记名提督。何谓记名提督?

提督是清朝绿营军队最高军职,从一品,主管一省水陆军务。提督以下军职分别是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和外委。绿营军队的建制从上到下分别是镇、协、营、汛。镇的长官是总兵;协的长官是副将;营是绿营最主要的作战单位,长官从参将到守备不等,因事而异;汛的长官是千总、把总。在和平时期,一个士兵要成长为提督,异常困难。清朝后期,战争频发,立功的官兵不在少数,加上封疆大吏滥保荐举,很多将士得以快速升迁。在湘军系统中,参将、游击多如牛毛,提督、总兵也不在少数。但是军职有限,僧多粥少,许多立功升迁的军官没法获得实职,只能候补。记名一词就此出现。李有恒具备了出任提督的资格,朝廷先记下名字,等有空缺职位后再行补授,称为记名提督。他的部将刘道宗也是记名提督,雷玉春是记名总兵,谢思友的头衔在档案中一会是游击,一会是总兵,都比千总要高。他们在现实中都高官低就,李有恒和雷玉春都率领三个营,类似副将的角色,刘道宗、谢思友率领一个营,实际上是营官的角色。记名军官太多了,又出现了尽先名目,意思是出现空缺尽量优先授予的意思。

有官才有俸,仅有空衔没有实职的军官是享受不到更高的待遇的。加上绿营军队日常待遇平常,官兵们的额外收入全靠作战补贴和奖赏,当然也不排除一些不肖官兵的劫掠行为,所以绿营军队从上到下的作战欲望都相当强烈。那么,大兵压境后在东乡,又会上演什么样的剧目呢?

现存的较早的记录东乡戡乱情形的是四川总督的奏折。四川总督吴棠抱病在身,早在光绪元年十一月就奏请开缺,光绪二年正月正式奉上谕卸任。总督出缺,四川布政使文格暂护四川总督。文格于光绪二年三月二十日上奏了李有恒戡乱情况:

袁廷蛟党羽极多,主谋有王盛祥、赵尚仁、赵元作、赵富仁、杨千祥、赵登寅、邓洪熙、马洪仑父子等;替他招募匪徒的有吴奉山、王锡三、张老五、周老牛等,盘踞在黄金口、厂溪、官渡、程家坪、袁家坪、乌嘴寨、尖峰寨、虾耙口一带山寨。

大兵初到东乡,袁廷蛟党羽假扮百姓,来到各营请求免剿,以为缓兵之计,同时窥探官兵虚实。袁廷蛟同时散播官兵要血洗东乡的谣言恐吓百姓,欺骗不明真相的百姓加入匪党自卫。李有恒会同新任绥定知府王元晋、东乡知县周瀚贴出告示,晓谕乡民只抓首犯袁廷蛟,让乡亲们安心旧业。受胁从的百姓散去大半,其中包括畏罪潜逃的会匪吴奉山。开县官府严密查缉,二月二十八日在开县将吴奉山拿获。吴奉山供认他与袁廷蛟合伙滋事,纠集朋党,意图大举。各营也抓住了吴奉山匪党,在匪徒王锡三身上搜获会党号片一张,上有青龙山白虎堂字样。

二月三十日,驻扎官渡场的虎威宝前营长官刘道宗接到探报,袁廷蛟将率领两三千名匪徒,分作三股,直扑官军营垒。刘道宗会同道员李光岳、提督李凤友分三路迎击,打得匪徒败回山寨,坚闭不出。三月初二,刘道宗又接到情报,袁廷蛟将在第二天进攻官兵营垒。刘道宗当即整军备战,并约友军助剿。三月初三天明时分,官军遥见山后竖立大红帅旅,袁廷蛟、杨千祥等数千人布满山顶,炮响筒鸣,声震山谷。刘道宗主动出兵,仰攻山梁,李光岳、李凤友友军接应,三路扑上山顶,激战约三个时辰,匪徒溃败而逃。官军乘胜追击,毙匪数十名,缴获刀矛枪炮旗帜数十件。匪徒受伤坠落崖涧者不计其数。日暮收队回营,查点十七名官军受炮伤石伤。生擒匪徒七人,都是甘心从逆的凶犯,就地正法。此战堪称官渡寨子梁大捷

大捷后,李有恒协调各营于三月初四进攻各寨。初四日黎明,前营刘道宗、中营李凤友分别督率部队进攻乌嘴寨、渊篼寨。乌嘴寨匪徒捆绑头目王盛祥献给官军投降。渊篼寨则抗拒官兵,官军攻破头卡,杀死悍匪赵元作二十余人,其余数十匪徒出寨乞降。旋即,官军围攻中河乡的红岩寨,奋力攻破寨门,杀死悍匪赵尚仁等数十人,缴获鸟枪、抬炮、刀矛多件,其余匪徒跪求免死。经过这几场硬仗后,附近各寨闻风丧胆,赴营请罪,纷纷弃寨归家。只有尖峰寨、新寨倚仗着地势险要,赵登寅、赵富仁、杨千祥等人盘踞山寨,不时吹筒放炮,顽抗到底。初五,刘道宗、李光岳进攻尖峰寨。各营将士从羊肠小道攀缘而上,寨内飞石滚木纷纷掷下,官兵们冒险向前,枪炮齐施,攻破险要关卡数处,同时很多官兵受伤。李有恒遥望发现尖峰寨悍匪都聚集在寨前及寨左右,后寨的石蹬天梯几乎无人防守。他命令李光岳督令亲兵,以肩承足艰难爬上后寨,再用火蛋掷烧匪徒窝棚。百长胡享清最先突入寨中,被守门的悍匪砍伤右额。官兵们见状,义愤填膺,振臂高呼,蜂拥而进,攻破尖峰寨,阵斩逆党三百余人,包括赵登寅等头目。尖峰寨一战,官兵阵亡一名,受伤三十名。攻破尖峰寨后,官军转战新寨,配合李凤友的部队攻打新寨。两部官军奋力仰攻,枪炸火蛋齐施,成功攻占山寨,杀死悍匪徒四十余人,生擒二人。官兵受伤四名。

两次大规模作战后,东乡局势基本稳定。官军进入扫荡剩余山寨阶段。三月初十,雷玉春和律武营分统兼带律武后营提督王照南督队攻破千金硐,杀死悍匪多名,余众投降。南城寨、斑鸡硐各处匪徒纷纷弃械出寨请罪。律武、虎威等营逮捕了袁廷蛟的父母袁公钦、袁李氏。而袁廷蛟诡计多端,不知所踪。文格最后奏报说,李有恒正会同各军乘胜进剿,务求擒斩袁廷蛟;同时咨请陕西省派军入川协剿,防止袁廷蛟等匪徒跨过川陕交界逃往陕西汉中地区。

文格的奏折,表述清晰,立场鲜明。首先,袁廷蛟聚众占据山寨,对抗官府,还主动进攻官军营垒(扑营),率先挑起战争,是十足的谋反叛逆行为。其次,李有恒等官员劝谕无效,遭到扑营后英勇反击,经历两大战役近十日战斗,终于镇压叛乱稳定局势。最后,主犯袁廷蛟在逃,官军正全力追捕。文格的说法,也得到了陕西巡抚谭钟麟的旁证。

谭钟麟在战斗尚在进行的三月初八,奏报陕西省派遣两营官军跨境协助东乡戡乱,提到了东乡的局

势:正月间袁廷蛟以减税为名聚众滋事,经太平知县祝玉棻前往调解,大部分百姓散去,余党不多。但等祝玉棻到了东乡县城,被害的乡绅纷纷请兵剿匪。当时,开县会匪吴奉山纠集数百人,想与袁廷蛟联合,袁廷蛟拒不接纳,说我辈求减粮价,并非谋逆,还给了吴奉山一笔钱遣散会党。想不到,吴奉山离开袁廷蛟后竟然抢掠各乡,听到李有恒大军抵达才远逃而去。官军到处张贴告示,宣布只抓袁廷蛟等为首五个骨干,但始终没有抓住袁廷蛟。之后,战火就降临了东乡。汉中地方官员报告谭钟麟,后者再转述给朝廷。

为彻底安定地方,当务之急是缉拿脱逃的袁廷蛟。文格采取明纵暗擒的策略,将李有恒大军撤往成都,只在东乡留驻一个营、在绥定府留驻两个营绥靖。暗地里,府县两级衙门及局绅、团练武装,明岗暗哨、遍布耳目,并通告邻近府县,全力追捕袁廷蛟。抓住袁廷蛟,好判他个谋反大逆的死罪!

四川官府在扫尾全功,东乡的战事即将沾染上历史的尘埃,看似要碾压进历史的车辙。光绪二年闰五月二十四日,掌广西道监察御史吴镇一道奏折递进了紫禁城,石破天惊,硬生生逼停了历史的车轮!

吴镇是绥定府平昌县(今四川巴中市平昌县)人,咸丰十年进士,由翰林院转任御史台,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以遇事敢言著称。作为绥定老乡,吴镇始终关注东乡事件。四川省奏报的事件经过,与吴镇耳闻的完全不同。他描述的事件过程如下:

地方官糊涂不作为,一误再误,将普通的民间骚动当作叛乱向省里请兵剿灭。最先抵达的统带武字营长官谢某,听说袁廷蛟已畏罪潜逃、其余百姓耕作如常,就知道并非民变。再看到百姓并无军火器械,反而有数十名长者呈文诉苦,谢某更觉得没有发兵必要,于是带勇回省。而之后统带虎威宝营的李有恒到境后,看到的与谢某相同,却因为部下官兵逼奸民妇,遭到百姓惩治,遂纵兵报复。百姓惊慌失措,纷纷躲进山寨,哭声震野。李有恒借清查袁廷蛟为名,骗入山寨,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屠杀殆尽,并殃及邻近太平县的百姓。更令人发指的是,李有恒的部队对妇女先奸后杀,事后留下数百名相貌出众的女子,船载而去!

东乡事件并非镇压叛乱,而是官军烧杀淫掠的一桩血案!吴镇愤怒指出,袁廷蛟聚众滋事,自然应当严惩,可东乡知县及局绅们也应查明责任,依法审理;绥定知府易荫芝办理不善,轻率请剿,难辞其咎;统兵将官李有恒,先滥杀无辜、祸害乡里,再假冒军功,实属祸国殃民的大恶之人。

同一事件,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孰是孰非?况且涉及数以千百计的生灵,关系重大,不容遮掩蒙混。那么,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御史吴镇手里掌握了什么证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