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糊涂账潦草了结

糊涂账潦草了结

所有材料在道光的案头,静待皇帝定夺。

朝野公认,道光皇帝严于律己,是一个极为节俭的皇帝。他亦自诩为勤勉敬业之君,无奈君是明君,臣非正臣,书吏差役更是胡作非为,大大折损了君王的英明。道光皇帝深感挫败。这种挫败感在国库亏空案上尤其强烈。道光本人从牙缝抠出来的银子,都填进了贪官污吏的无底洞。无底洞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暗,是制度沦陷、官吏腐败的结果,也是培育贪官污吏的温床。道光皇帝决心向贪腐宣战,下令抓捕历任库丁审讯。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了,当年的库丁大多已经无从查起。近年来的库丁早就风闻查库消息,溜之大吉了。至于被盗库银自然杳无音信。

道光皇帝的挫败感恶化为了沮丧。他要查问题反贪腐,却找不到对象。这就好像一个初次登场的演员,做好心理建设登上舞台,却发现台下空无一人。何况这个演员还是皇帝。道光的沮丧可想而知。他原本就对官员们荒怠玩忽不满,现在新账旧账一起算在他们头上。他先怒斥缉捕官员对交办的政务经年累月,置若罔闻,抓个人都抓不到。该衙门等所司何事,玩泄已极!严令步军统领、顺天府五城各衙门抓紧拿人,毋许再有延宕!

接着,道光下了一道狠诏:经手出入及验看银两的库丁、银匠一律处斩,妻妾子孙均发新疆给官兵为奴。即便是在库外当差的栅栏库丁及银库皂隶等人,一律处绞,妻妾子孙均流放二千里安置。笔者不能保证在银库外当差的库丁和皂隶们的清白,但是一律绞死,难免会有罚大于罪的。至于株连妻妾子孙,执法就显得过于严苛了。

道光皇帝的撒手锏则是针对失职、渎职官员的。道光下令将历任国库管库司员、查库御史等人,查明造册登记,逐一筛别、逐一治罪。库丁们本质上是服役百姓,随时跑得了;官员们有家有业,在吏部留有详细资料,想跑都跑不了。道光皇帝把减少国库损失的希望寄托在了官员群体上。他下令:自嘉庆五年起至道光二十三年的四十三年间,历任银库职官、查库官员各按在任时间长短赔偿国库亏空,标准是:库官、御史每月赔银一千二百两;管库大臣每月赔银五百两;查库大臣每次赔银六千两;已故官员按照减半标准,由子孙赔偿。

道光皇帝此举看似苛刻,却是清朝中期开始的固定制度,称之为追赔。之前的朝代也存在勒令贪官及其家属赔偿官府损失的做法,但没有形成一项固定的制度。清朝把追赔作为一项制度,贯彻执行下去。雍正皇帝是追赔制度的创始人。雍正认为,经济犯罪的根源在于官员贪利。而官员贪财好利的目的,是为子孙和亲属聚敛财富,创造更好的生活。因此,对贪官及其家属要痛下杀手,从根子上遏制官员贪腐的念头。雍正元年,雍正面对揭发出来的督抚贪腐案件,铁腕处置:朕若不加惩治,仍容此等贪官污吏拥厚资以长子孙,则将来天下有司皆以侵课纳贿为得计,其流弊何所底止。他制定了追赔制度,要把贪官追到水尽山穷处,毕竟叫他子孙作个穷人,方符朕意

追赔制度,使得清朝的贪腐案件做到了惩治有律例,追赃无穷期。追赔制度的内容很多,包括抄没家产罚入官库、勒令相关官员分担赔偿责任等,而其中最主要、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子子孙孙都要承担祖辈贪腐的赔偿责任。雍正元年规定,亏空之官,查其子有出仕者,解任发追,赔补完亏空款项才能恢复官职。有一些官宦人家,几代人都套在处罚赔补的处分之中。追赔制度真正实现了严惩和警诫的立法目的。

需要指出的是,追赔制度离严谨规范还有相当的距离。首先,无差别的追赔在理论上会误伤清廉官员。虽然多数经济案件没法清晰分辨涉案官员的具体责任,尤其是持续时间漫长、金额巨大的案件。但是理论上,并非所有涉案官员都是贪官。在厘不清具体责任的情况下,无差别的追赔对清廉者是不公平的。其次是缺乏赔偿的统一标准。通常是皇帝和极少数宰辅大臣随意确定赔偿标准,因此就会出现同性质案件、同情况官员分摊金额不同的情况。即便指标分解下达后,官员哭穷求情的情况也还存在,皇帝也会给予适当的优惠、减免。总之,追赔制度确实是震慑犯罪的良法,可惜受到权力因素影响,未臻完善。

道光皇帝为尽量弥补国库空虚,对官员追赔相当严厉。经查,案发期间一共有三百二十一位官员担任过户部库官或查库官员。按照上述标准,列名清单的多数官员的赔款金额在一万两上下。而穆彰阿担任银库管库大臣的时间最长,要赔款十一万零四百两,远远高于排名第二位的四万五千两。穆彰阿的赔款负担是最重的。但是无论是潘世恩,还是载铨都不是为了让他赔钱。他们想借此案扳倒穆彰阿。载铨上奏官员清单时,就建议:凡担任过管库大臣的现任官员,理应照溺职罪革职。由于自己也担任过管库大臣,载铨自请处分,要求革去郡王爵位,显示出极高的姿态。潘世恩等清流党人的指责之声,自然也不必多说。

舆情汹汹,道光皇帝不得不将穆彰阿等人革职,随即却以惟事阅多年,官非一任为由,改为革职留任。穆彰阿轻轻松松逃过了一劫。道光皇帝实在是离不开穆彰阿,他们俩的配合已经不是简单的君臣相得,而是政治理念和风格的一致。君臣二人都认可按部就班、徐图缓进的做派。只要道光皇帝的思想没变,穆彰阿的地位就不可撼动。载铨等人用力一场,只是对着空气挥拳而已。

穆彰阿的处置决定,导致所有涉案现职官员一概革职留任。各个官员根据数额多寡勒限缴完,由宗人府和刑部具体负责追缴。这是清朝自雍正之后最大规模的追缴运动。因涉及官员太多,不得不以戴罪之人来查。穆彰阿在一年后陆续缴清赔款,数年之间其他官员也陆续完纳。因此一项,国库弥补了二百万两左右亏空。

涉案官员中肯定有贪官,但其中不乏懒官、庸官。他们没有励精图治之心,也没有监管执行之力,但并没有贪污,没有浑水摸鱼。这些懒人庸才只是随波逐流而已。要说他们对库丁监守自盗一丁点儿察觉也没有,那也太小看他们了。如此长时段、大金额的亏空,但凡正常人都会有所察觉。多数官员不闻不问,是典型的明哲保身。不爆发问题,官继续当,钱继续拿;问题暴露了,最大的责任又不在自己,因此他们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况且,揭发国库亏空案的官员,无疑是以一个人去对抗庞大的利益群体。这不仅牵涉部门利益、复杂的官场博弈,更要触动那些威风凛凛的库丁们的利益。库丁们都不是善茬,有的甚至黑白两道通吃,一般官员还真惹不起他们。如今,这些懒官、庸官要为明哲保身埋单,也算是罪有应得。

如此大面积的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令道光皇帝寒心。将近半个世纪时间,就没有官员跳出来揭发弊政。难道,大清的官员就都是贪官、庸才和懒人吗?

抱着这个疑问,道光皇帝亲自审问了库吏:有无官员没有收受陋规?库吏回答道:有一个半。怎么还会有半个人呢?这一个,指的是监察御史骆秉章。骆秉章不仅自己没有接受贿赂,其仆隶也没有接受钱财。那半个,说的是监察御史周春祺。周春祺拒绝了贿赂请托的白银,但是,他的仆人却私下收取了银库的钱财。

道光皇帝饱受打击的内心,终于得到了些许慰藉。乌黑的官场中还是有闪光的个体存在,道光赶紧调查两人的详情。

周春祺年长,于道光十年查库期间发现了国库积弊,都草拟奏折要揭发了。结果,曾任户部尚书的汤金钊是周春祺的姻亲,亲自出面当说客,极力阻止上奏。汤金钊称:此案若发,必藉数十百家,杀数十百人,沽一人之直而发此大难,何为者?汤尚书认为周春祺不能只满足自己的正义感,沽名钓誉,而兴起大狱。最终,周春祺听从建议,此事遂止。对于周春祺的自爱,道光皇帝非常赞赏,准备召见。可惜,周春祺已经于数年前病逝。周春祺是江西南昌人,嘉庆中期的进士,仕途终于吏科给事中。

骆秉章晚于周春祺十年,于道光二十年受命稽查吏部银库。骆秉章是广东花县人,是道光十二年的进士,也以监察御史身份查库。到任后,骆秉章清查陋规,严格核验进出官银。官吏们不能徇私枉法,所以想方设法要把他弄走。恰好都察院有一个升职的机会,就有人提议升迁骆秉章,将其调离。时任管库大臣的穆彰阿,是骆秉章的科场老师,见自己的学生清查国库分毫不沾,大为感慨。他召骆秉章说:你清查库银之严,空前绝后。我要让你留任三年,这将对国库大大有利。骆秉章回答:学生留在此地一年,官吏就已经非常难做了,如果让我留三年,恐怕官员们要造反啊!穆彰阿便让他任满了一年。从这个情节也可以看出,穆彰阿并非不了解银库积弊。他对实际情况一清二楚,就是不想革除弊病、树立新风。他挽留骆秉章,是想在现有的基础上尽可能减少损失。这就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身为主治医生的穆彰阿只想用汤药延续其生命,而不敢动大手术。

案发时,骆秉章也在追赔名单里(可见追赔制度不合理)。当时,骆秉章已经五十一周岁了,却还是个中级官员,始终没有升迁或外放的机会,仕途眼看就要到头了。估计他连凑足赔款金额都很困难。谁料到,机会就砸到了他这个寻常的老京官头上。

道光皇帝对骆秉章的自尊自爱、刚正不阿大为赞赏。他单独召骆秉章面谈,对骆秉章的谈吐见解更


加欣赏。道光皇帝感慨道:若非国库亏空,朕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要好好读书,认真做官,将来为国效力。当即下令骆秉章以庶子用。庶子指詹事府的左右庶子官职,正五品,是供翰林院官员进一步升迁的台阶。果然,骆秉章很快就外放地方布政使,历任湖北、湖南巡抚,四川总督,死后追赠太子太傅,谥号文忠。骆秉章与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并称晚清八大名臣。他的崛起,算是处理国库亏空案的一个副产品。

纵观国库亏空案,道光皇帝将责任推在了相关的官员、吏役身上,习惯性地忽视了制度的因素。道光朝的君臣都没有细究亏空的具体原因,盗窃确实是一大原因,但积欠等因素也客观存在。各省向国库押送的官银不及时、不足额,就是积欠。同时,报销制度不规范,也可能造成国库亏空。道光皇帝选择性忽视制度因素,根本原因是内心对既有制度十分迷信。清中期后,积欠严重。道光朝末期新旧积欠日趋严重,呈膨胀的趋势,户部有案可查的总额就在千万两之上。而地方官把拖欠国库官银视为惯例,积欠日多,完结日少,朝廷催促一次地方就缴纳一点。督抚大员们就等着全国性积欠高达一定数额,来换取朝廷普惠性的减免。道光皇帝在了解这些财政弊端的前提下,还选择性地忽视制度因素,不知道他的迷信从何而来?

上行下效。道光皇帝穿着打补丁的龙袍,大臣们也争相将新朝服打上补丁来上朝。满朝节俭,国库却越来越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