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库丁们的生财之道

库丁们的生财之道

措手不及的道光皇帝已经六十一岁高龄了。

道光在历史上出了名的节俭,节俭到了对自己吝啬的地步。为了节省银两,道光皇帝严格控制自己的口腹之欲。据说,道光皇帝听说购买汤粉费用高昂,就放弃了这道偏爱的小吃;皇后生日庆宴,他只准宰两头猪,竟然用打卤面招待群臣。道光皇帝可能是古代唯一一个穿打着补丁的龙袍的皇帝。不用说,目的也是省钱。可就是这么一个节俭的皇帝,还是一直缺钱。道光朝最大的内忧就是财政问题。

笔者来给道光二十三年的清朝算一笔账。之前蔓延三年的鸦片战争耗费军费二千五百万两白银,战后清政府向英国赔款二千一百万银元,分四年交清,给清朝的财政情况雪上加霜。当时的黄河也灾害频发,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夏天黄河在河南祥符决口、道光二十二年夏天黄河在江苏桃园决口。朝廷堵决口赈灾民,又扔进去二千多万两白银。这些还算是额外开支,粮饷俸禄、土木工程等常规开支每年大约四千万两。道光皇帝的家不好当,朝廷开支的压力贯穿道光皇帝的执政生涯,如影相随。他能做到的,一是日夜勤勉执政,及时处理各种政务,尽量维持朝廷畅通运转;二是对自己狠一点,能节省的就节省,就差变卖家产换钱了。令道光皇帝沮丧的是,即便如此,朝廷还是入不敷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道光皇帝是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道光皇帝为筹措鸦片战争赔款和黄河水灾救济的时候,突然爆出国库空虚,亏空将近千万两,他是欲哭无泪。在道光看来,皇帝是合格的皇帝,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不称职的大臣们身上了。道光认定,国库亏空是大臣们倦怠失职,乃至贪污腐败的结果。

在接到惟勤盘查报告的当天,道光皇帝提笔痛责诸臣。他直言国库亏空如此巨大实属从来未有之事,有人胆敢通同作弊,任意攫取国库官银,简直是丧心昧良,行同偝国盗贼。道光历次派出的管库大臣、查库大臣,都是亲信大员,竟然也相率因循,毫无觉察,也没有一个大臣出来检举揭发,全都辜负了道光的信任。道光质问所有大臣:不知诸王大臣有愧于心否?同时,道光也自责:朕自咎无知人之明!

把大臣们全部骂了一遍后,案子还是要查清楚。道光皇帝指派定郡王载铨、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穆彰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敬征、兵部尚书裕诚、军机大臣兼工部尚书赛尚阿组成专案组,调查亏空的原因,追究责任。

调查还在继续,国库亏空的后果迅速显现。委派专案组的第二天,三月二十七日,道光皇帝下令压缩公共事业和土木工程的经费,凡是可以裁减的即行裁减,可节省的即行节省。之后,道光又下令由地方财政筹措对英国的战争赔款,而不是由中央财政支付。为了解决国库空虚见底的困境,道光皇帝的基本思路是压缩非必需开支,同时把财政压力下移给各省。结果,清朝投向社会管理的拨款越来越少,就连水旱灾难救济都难以顾及。例如,1844年至1850年间爆发了连续的大灾荒,波及黄河、长江流域的上千个州县。灾害程度比1841年至1843年间黄河决口更严重、持续时间更长,但清政府救济却仅有拨款九百多万两。同时,地方财政压力骤增后,各省拖欠户部应上缴税银大幅增加,晚清地方拖欠中央税款成为常态,进一步恶化了中央财力。更深层的原因是,中央财力微弱,对宏观经济调控能力丧失,引发币值混乱、市场不稳等诸多现象。总之,道光二十三年的国库亏空案与鸦片战争一起,瓦解了中国传统的财政体制。从这个角度来看,此案历史意义重大。

当然,此案的专案组不会清楚案件的历史意义,他们埋头于案情的梳理。专案组计划调查银库之前的盘查记录,赫然发现银库有关道光三、四、五、九、十二年共五次查库的原始文钞,竟然也不翼而飞了。显然,有人想把银库的污水搅得更浑,也给专案组一个下马威。

任何案件,只要办案人员想查,方法总比困难多。天下没有查不清楚的案子,只有不想彻查的办案人员。领衔专案组的定郡王载铨,恰巧是个一心查案的主。载铨出身于乾隆皇帝早逝的长子一脉,是年长的宗室晚辈。道光皇帝多次委派他办差、查案。载铨磨炼出了高超的办案能力,且经验丰富。更重要的是,载铨对穆彰阿妥协求和、把持朝政的做派也非常不满,对祖传的江山割让给英国、自家的银库白银神秘消失痛心疾首。因此,载铨下定决心要把银库亏空查个水落石出。

载铨调查的结论是:有人偷盗国库九百二十五万两白银,但并非一人所偷,也非短期作案。至于案犯,载铨基本上锁定在了银库的库丁。巨大亏空是库丁经年累月盗银,积少成多所致。惩办库丁,自然不是载铨的目的。既然库丁长年累月偷盗官银,那么监管和查库官员是否有责任呢?载铨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在调查结论后面附上了自嘉庆五年起至道光二十三年之间历任户部银库司员、查库御史的名单。

那么,清朝对国库的监管制度是怎么设计的?库丁何以在监管之下,数十年如一日地往自己家里搬银子呢?

国库之重,毋庸多言。为了保证官银安全,朝廷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银库设置管库侍郎一员,负责日常管理。银库作为户部的下属机构,管库侍郎例由户部左侍郎兼任。专职官员则有郎中、员外郎和司库等多人,下面还有数名书吏,处理银库的日常事务。为了预防官员结党营私,皇帝特派宰相级别的重臣充任管库大臣,作为国库的最高长官;委派御史定期稽查户部三库,简称查库御史;此外还不定期地选派查库王大臣,有权随时查验国库。这些委派官员都不是户部的官员。应该说,银库的监管制度是完备的。

银两验收、搬运、存储工作琐碎又费力,加上银库环境闷热难挨,因此征调了十二名库丁从事体力劳动。官员无权入银库,只有库丁才能进入银库劳作。为了防止库丁偷盗银两,清朝制定了堪称严苛的制度:库丁进入银库,无论寒暑都必须脱得一丝不挂,裸体从官员面前鱼贯而入,入库后穿上统一发放的工作服,劳作完毕再光溜溜出来,再次接受检查。检查时,库丁要平伸两臂,露出两肋,两腿微蹲,然后抬臂拍手,跨过一个板凳,跨越时还要张嘴学鹅叫。这一套动作是为了表明自己体内、腋下、嘴里、手中都没有夹带银子。

如此严密的防范,库丁还能偷窃官银吗?答案是能!

终日与白花花的纹银为伍,激发出库丁们五花八门的偷盗手法。第一个是谷道藏银,就是将银子塞进肛门带出库房。这招得能吃苦,还要勤加练习。库丁要从小就用工具刺激肛门,使之逐步扩大,再用鸡蛋裹上香油塞进去扩张,再后用鸭蛋或鹅蛋塞进去扩张,最后使用铁丸扩张,直到能够塞进去十两重铁丸十颗就学成出师了。经过这样的训练再事先配合使用松骨药,一次用肛门夹带出银子六七锭就很平常了。据说,库丁们最喜欢江西省上缴的官银,因为江西银不仅成色足,而且外表最光洁,最适合谷道藏银。第二个手法是茶壶带银。库房闷热,允许库丁携带茶水入库,出库时将茶壶倒扣,以示没有藏银。冬天时,库丁在壶里装上茶水,把银子藏进茶壶里,开盖使得银子冻在茶壶里,出库时自然倒不出来。另外,每次开库都要用清水洒地。挑水的库丁会设计带有夹层的水桶,把银子藏在夹层里偷带出来。第三个是猕猴盗银的奇招。银库曾驯养了几只猕猴看守内库,谁知库丁利用猴子喜欢模仿人的习惯,教唆猕猴吸食鸦片,等猕猴上瘾之后,再教它去偷银子换鸦片。每当猕猴烟瘾上来,就会去为库丁偷银子。猕猴动作敏捷,成为库丁盗窃库银的得力帮凶。后来银库停止养猴,这个手法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当然,以上手法,后人都是道听途说,无法目睹。有人经过严肃分析,认为库丁们不必使用肛门夹带等阴招损招,而是利用一些陋规。比如,外省解饷到国库,每万两银子须附加解费六十两。这笔千分之六的灰色收入,就是由银库官吏和库丁们分润。此外,银库装白银的麻袋是刷砂浆缝制,每条麻袋重十五两,这样每出库一千两白银,就可以赚取十五两白银。最赚钱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利用银两标准不同来赚取差价。国库的库平银一千两比北京的京平银重三十六两。而各个衙门每月是按库平银标准领取饷银,但是发放的时候却是按照京平银标准发放,这样一千两白银出库就能落下三十六两利润。此外,库丁们可以在收银环节弄虚作假,类似于本案起因张诚保那般与外人串通少收银两,或者收受不足成分银两,比如将六七百两甚至四五百两当作一千两入库。

上述种种表明,库丁在劳作的各个环节都可以中饱私囊,差使肥得流油。朝野公认库丁是杂役中最肥的差使,三年任期役满可以落下三四万两。进出库房比较频繁、手段比较灵活的库丁,收益就更高了。同样,户部所有官员中,银库郎中是最肥的职位。三年一任,任满能落下二十万两,就是廉洁自律的也能分得十万两灰色收入。整个银库闪耀着银子的万丈光芒,官吏、库丁们趋之若鹜,分享丰厚收益之余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利益集团。满人依靠政策优势,把持了国库的所有差使,汉人无法染指。京城的汉族官员曾经笑谈,一个汉人就算荣升户部尚书,也不知道户部到底有多少银子。

也有人愤慨,监管官员难道就熟视无睹?朝廷设计的查库制度就不能发挥作用吗?

制度始终在正常运行,查库御史年年都在、盘查大臣不定期也来。一群官员煞有介事而来,调集账本、档案核验,抽取官吏、差役问话,一些认真细致的官员大不了再到库房现场查看,指点一二、训示若干。银库官吏唯唯诺诺之余,恭敬递上红包孝敬。嘉道时期,御史清查银库,库官必献上白银三千两,仆从门包亦可得银三百两。最后,大家得出一切如常的报告,皆大欢喜。

数十年中,也有少数想要认真执法的查库官员。道光二年,御史陈鸿奉命稽查银库。妻子要求陈鸿送自己回老家去,陈鸿惊问为什么?陈妻回答:银库是美差,一旦有所染指,觊觎贪利之人很快就聚集到你身边。你将有不测之祸,我不忍看到你绑缚菜市口砍头那一天。陈鸿指天发誓,要禁绝赂遗。到银库后,陈鸿发现银库中庭陈列着数盆花草,下令撤走,花草坠地盆碎,露出藏在里面的银子。陈鸿不为所动,上奏库秤年久铁陷,请求敕令工部选精铁重铸;官银送库之日,责成管库大臣率科道、银库库员检验;禁止挪压饷银、空白出纳及劈鞘等弊端。库吏千方百计笼络陈鸿,他都不为所动,还请户部分别将收银、放银情况造册登记,盖印后逐月核查。之前,御史赵佩湘严格束缚书吏,死在了任上,大家怀疑他中毒而亡。陈鸿在查库期间,万分小心,银库里一勺水都不敢饮。躲在暗处的人没有办法,直到陈鸿出督云南学政,才松了一口气。还有一次,某位尚书监督搬运官银,突然一个水桶底部脱落,掉下夹层的银子。该尚书觉得自己不能不查办。身边府衙对他说:您要兴大狱吗?不顾身家性命了吗?如果有人为此半夜刺杀您,冤不冤啊?该尚书最后只得作罢。由于官员们的不作为,甚至劣币驱逐良币行为,户部银库的问题一直没揭盖,而且层层累积、积重难返。

银库库丁是这套规则的最大受益者。有些库丁子而孙,孙而子,把银库据为家产六十余年。开库之日,银库门外一群群武装保镖簇拥着库丁,聚在树下乘凉,那架势比户部官员们威风多了。这些保镖都是库丁私人雇佣的。因为库丁行业实在太赚钱了,总有人觊觎他们的钱财乃至差使,库丁面临着被绑架、抢劫的危险。有库丁服役期满,补缺要向户部尚书及相关官员行贿六七千两白银。一旦补上了库丁,上下班都得有保镖护送,防止有人绑架。绑架之人不一定都勒索钱财,有竞争对手干脆把人绑到荒郊野外,让他延误上班遭除名,数千两的补缺经费就算打了水漂。还有人指出,库丁不能独吞巨大收益,还是要拿出大头来孝敬八旗的各级长官,小头才是自己的。

知晓了库丁们的生财之道,也就明白为什么银库里的银子会不翼而飞了。缺乏有效的监管,白花花的银子就是诱惑人犯罪的罪恶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