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硕鼠钻进了国库

硕鼠钻进了国库

清代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亏空案是道光二十三年的户部银库失窃案。

户部主管全国财政,天下税收最终汇集到户部银库。银库为天下财赋总汇,出纳均有常经。各省岁输田赋、盐课、关税、杂赋,除存留本省支用外,凡起运至京者咸入焉。户部银库便是清朝的国库。国库二字,就给人戒备森严、律令严肃的高大上之感,怎么会发生失窃的低级问题?窃贼是怎么做到的?此案又会如何处理呢?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北京城里万泰银号的掌柜张亨智,想为其子张利鸿捐纳知州官职。知州是一州行政首长,一般是从五品,介于知县与知府之间,捐纳的费用总共在白银一万两出头。办完前期手续后,十一月初二,张家人托付其亲家周二将一万一千四百七十四两银子分成十一袋送到户部银库交钱。

当天,户部银库集中接收捐纳银两,由于捐官的人太多,直到傍晚才轮到张家交银。巧合的是,张亨智的弟弟张诚保是银库当差的库丁,当天负责银两的检验收纳。周二和帮手张五一起,将一袋袋白银携进库门,逐一交给张诚保。张诚保在银子上秤、验色等过程中,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将第二袋误报成了第三袋。现场的监察御史、库官等官员都没有听出来。见一旁官员没有注意,张诚保就故意蒙混,继续多报袋数,实际只验收了七袋银子,却报成了十一袋。周二、张五两人办完所有手续,身边还剩下四袋银子,约四千一百两。买官少花了这么多钱,他俩很高兴,拿着四袋银子就要回家。

然而,现场官员虽然没有发现张诚保的伎俩,其他库丁却是看在眼里,嫉在心里。见周二高高兴兴地走出银库,这些库丁一哄而上,拦住去路,讨要好处。周二自然不愿意,双方便推搡冲突起来。库丁们抢走了部分银两,周二最后只拿三千七百两银子回到张亨智的万泰银号。几位知情的银号管事人,这时也向张亨智讨要好处。作为银号的东家,张亨智完成了一桩大事,散给伙计们一些礼金,图个一团和气,也是应该的。可估计张亨智是个吝啬的掌柜,沉浸在四百两银子的意外损失之中,看到银号管事们也来要钱,气不打一处,把几个人痛骂了一顿。几位管事失望之余,不甘受辱,联名到衙门控告。他们告什么呢?他们一不告掌柜辱骂,二不告掌柜买官,单单告发户部银库库丁张诚保串通哥哥张亨智,偷漏国库银两!

几位管事怄气一般的控告,砸开了清朝最大规模的亏空案的大门!

也许是几位原告找到了直达天听的渠道,也许是有官员不嫌事大暗中相助,状纸成功摆到了道光皇帝的案头。道光皇帝是个庸才,眼界寻常,但在一项事情上感觉敏锐、富于联想,那便是银子!张诚保偷漏银两一事,道光迅速判断情况属实。他关心的是这是一起个案,还是持续存在的普遍现象?道光担心此等积惯舞弊之人,恐盗用已不止此一次,于是钦派大臣将库项全数盘查。自从嘉庆早期以后,朝廷已经四十多年没有盘查过家底了。这次全面盘查,会有什么样的发现呢?

刑部尚书惟勤接受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后人自然无法目睹惟勤当日盘查的景象,惟勤也没有留下详细的记载。笔者只能从同时代的类似记载中想见当日景象。比惟勤稍晚的吏部官员何刚德参与过多次对户部各仓库的盘查,他在笔记《春明梦录》中留下了形象的盘查仓库记录,向后人展现了户部

仓库光怪陆离的内幕。何刚德记载最详细的是缎匹库,缎匹库是户部三库之一,为国家储存布匹。布匹都存在库中二层楼内,何刚德发现,楼上积土常年没有打扫。询问管库官吏得知,库藏已经两百多年没有打扫过了,尘土堆积太厚就在上面加盖芦席,层层叠叠不知加盖了几次,也不知底下是否腐朽空虚。何刚德脚踩在上面感觉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同时一脚下去灰尘四处飞扬。查缎匹库的官员有十几人,大家分楼查点。可是,每处的布匹成百上千匹,有的以一二十匹为一捆,有的以数十匹为一捆,负责官员焦头烂额,只能抽查其中一二捆而已。何刚德负责清查库存的三线罗,发现有数百捆馆藏,每捆几乎高达屋顶。怎么查呢?何刚德就命令户部当差的库役从最高处拿下一捆抽查。库役百般不情愿,可又不好拒绝,搬来梯子爬上去,高举一捆布,倒掷地上,顿时楼上尘土飞扬。查验之时正好是盛暑,清代的仓库空气流通又差,人待在仓库里时间一长就挥汗如雨,汗水和积尘一混合,何刚德便面色黧黑。这是库役嫌何刚德苛察,恶作剧来整他。何刚德也不好发作,转身和同僚谈及此事,同僚反倒埋怨他:谁叫你多事!负责盘查的官员就一笑而散。至于真实的库藏情况,何刚德认为日积月累,几不可数计。缎匹库如此,其他仓库情况类似。

惟勤盘查银库,遭遇的情形类似,但是彻查的结果却不同。银库内的银两,每千两装载一袋,码放整理。盘查官员无意间触碰了一下银袋,手感不对,打开一看,所谓的每袋千金竟然是用白布裹着木头冒充的!惟勤等人一一清查,发现银袋绝大多数都是假的,大清的银库都快变成木头库了。

惟勤又惊又怕。惊的是,户部银库显然管理失职,亏空骇人听闻;怕的是,这是一起要掀起朝廷血雨腥风的大案!不知多少人要顶戴落地、脑袋搬家。自己要不要做那个拉响大杀戮警报的人?户部所辖各仓库虽然是其下属机构,但由皇帝直接选派的管理户部三库大臣(简称管库大臣)控制。银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管库大臣肯定难辞其咎。而历任管库大臣不是内阁大学士就是军机大臣,甚至还有王爷贝勒等宗室贵戚,哪个他都惹不起。当时的管库大臣就是内阁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穆彰阿任军机大臣长达二十四年,其中又有十四年任首席军机,深得道光帝宠信、门生故旧遍天下,权势熏天。之前长达数十年没有盘查银库,有人颇有微词,但忌惮穆彰阿的势力,

谁也不敢多嘴。如今,惟勤是该闭嘴呢,还是该多嘴呢?

惟勤好歹也是刑部尚书,非等闲之辈,这个让惟勤都担惊受怕的穆彰阿到底是何许人也呢?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权势呢?

道光朝的行政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以多磕头少说话而闻名的曹振镛掌权,后期就是穆彰阿掌权。这二人的名声都很糟糕,曹振镛是昏庸无能,穆彰阿则被后来继位的咸丰皇帝评价为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当时朝野普遍认为穆彰阿一味揣摩圣意,不但无所作为,而且还结党营私,打压忠良,比曹振镛还不如。穆彰阿历任朝廷各部院首长,对局势的改观没有任何创见,相反,还在鸦片战争期间力主求和妥协,签订了割地赔款的合约。对于王鼎、林则徐等力主抵抗的官员,穆彰阿坚决打压;对于汹涌而来的弹劾浪潮,穆彰阿满不在乎。相反,穆彰阿长期占据要职,关系盘根错节,隐约形成了穆党

据说,广东顺德才子罗惇衍年少及第,一次通过选拔即将外放学差。罗惇衍便去拜谢状元出身的内阁大学士潘世恩。潘世恩得知罗惇衍没有先去拜见穆彰阿,大惊失色,惋惜道:你没见穆中堂就先来见我,大好前程可就没了。罗惇衍不信。次日,宫中传旨罗惇衍年纪尚轻,不胜外任,某某学差另派他人前往。清朝二百多年,已被放差却又收回成命者仅此一例。况且,罗惇衍并非当年外派学差中最年轻的人。穆彰阿的势力和作为,可见一斑。

穆彰阿遗留的言行不多,仔细分析略显单薄的经历,笔者发现他并非一贯如此。穆彰阿进士出身,逐步升迁为侍郎。嘉庆二十年,穆彰阿署理刑部侍郎,因一日之内呈上二十多件斩立决的奏本,反而被嘉庆皇帝认为是积压案件,贬为光禄寺卿。之后的整个嘉庆朝,穆彰阿历任兵部、刑部、工部、户部侍郎,几乎成了一个千年侍郎。原本勇于任事励精图治的行为,反而遭到皇帝误会,仕途严重受挫,穆彰阿在打击之后思想观念大变,变得保守圆融,明哲保身。这种状态在道光皇帝看来却是老成持重,穆彰阿在道光时期得以扶摇直上,最后掌握大权二十年。客观地说,穆彰阿不是贪官,也不是小人,相反,他拥有较敏锐的眼光和较高的行政能力,素养在中人之上。但是,穆彰阿没有把能力用来干实事,反而严诫弟子门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穆彰阿没有把眼光用来革故鼎新,把握大势,反而用来维护既有的制度与利益。他最终从一个锐意进取的年轻侍郎,消磨成了暮气深重且老奸巨猾的权相。《清史稿》穆彰阿的传记相当粗糙,几乎是他的官场履历的罗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真的没有留下什么阐述观点的文献,也没有突出的政治作为,恰好体现了穆彰阿的执政特点和道光朝的政治风气。

穆彰阿担任户部银库管库大臣十多年。银库暴露出来严重问题,首先要找他问责。可是,惟勤面对如此强大的问责对象,哪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头上拔毛,甚至连揭露真相的勇气都不足。事实上,户部银库之前就陆续暴露出很多问题。道光九年发生过户部库丁吞帑、书吏过贿案,道光十二年接连发生了户部银库围墙外库丁跨沟建房案”“户部库丁戴云峰等舞弊案。这些弊案无不表明国库管理混乱,官银存在巨大隐患。可是,所有案子都大事化小,如同尘埃一般散入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这桩新案会不会像往常一样随风而逝呢?

张诚保偷漏银两发生的时间,注定了此案不会轻易了结。事件暴露的几个月之前,道光二十二年夏天,穆彰阿不顾反对,主导签订了《南京条约》,割地赔款。群情激愤,形成了一个抨击穆彰阿丧权辱国,要求惩治奸臣的群体。这些人绝大多数出身科举,以道德相互号召、以品行相互砥砺,且集中在翰林院、都察院等清要部门,人们将其与占据行政要津、负责实务的官僚群体相区别,称之为清流党。清流党聚集在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潘世恩身边,早就想找机会扳倒穆彰阿了。

北京城里无秘密,银库盘点的情况很快流传到了官场。穆彰阿长期管理的国库严重亏空,这简直是给政敌天降大杀器!清流党们如获至宝,哪肯轻易放过?于是,由大学士潘世恩领衔,祁寯藻(军机大臣)、李振祜(刑部尚书)、祝庆蕃(礼部尚书)等列名,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三月十八日将张诚保盗银案连同户库亏空情况一起上奏道光皇帝,要求彻查追责。

受命查库的惟勤此时不能再捂盖子了,三月二十六日向道光帝详细汇报盘查银库的统计结果。惟勤督率官吏核查户部的账簿,结合到银库实地盘点,统计实应存银一千二百十八万二千一百十六两七钱四分七厘,而银库实共存银二百九十二万九千三百五十四两四钱四分,较原册所开之数实亏银九百二十五万二千七百六十二两三钱七厘。九百二十五万余两白银不翼而飞!这是什么概念?道光中期,朝廷一年的财政收入在四千万两上下白银,也就是说将近四分之一的年收入不见了!而库存的二百九十二余万两银子,连当年京师应发饷银、俸禄都不够,更不用说支付刚刚签订的给英国人的赔款了!

道光皇帝接到潘世恩等人的奏折,已经料到国库会有严重亏空,但以为本朝开国两百年,多少还有一点家底。谁料想,看了惟勤的盘查报告,自然根本谈不上家底,连一贫如洗都算不上,实是站在了国家破产的边缘。道光皇帝感叹朕愧恨忿急之外,又将何谕。他对严酷的事实无言以对,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