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庆玉反咬一口

庆玉反咬一口

庆玉到底贪污挪用了多少财富呢?举一个小例子。

庆玉案发后,东陵的工部派驻机构自查原材料账目,查出历年来庆玉借而不还、挪用拖欠的公物,计有通梢架木二千九百八十二根,大小板片二千一百一十块,竹竿五千一百九十二根,杉木柱子四百五十二根,索脚托柱四百二十一根,桥柱三百六十四根,桥下承重木二百三十三根,楞木三百三十六根,绳子一万五千七百八十九斤二两三钱等。如此众多的原材料,不是被庆玉运来建造自己的豪宅茔地,就是通过自己开设的店铺销售出去了。

如此巨大的缺口是如何造成的呢?工部派驻司员怀秀等人解释道,东陵工部各项工程事件都是庆玉一人经手承办的,以往工部官员们干脆将日常政务也委托庆玉处理,怀秀等人落个清闲。直到庆玉遭到革职拿问,他们才想起要查一下庆玉有没有给工部造成巨额窟窿。这一查,就发现了大问题。

琦琛在庆玉的各处工厂中发现了大多数侵占挪用的原材料。上奏说,庆玉之所以能够将公物私存在自己家,恰恰是他平日里肆意盘踞把持的证据。工部派驻东陵郎中怀秀及员外郎桂龄、舒长、常安等人玩忽职守,罪责难逃,全部交部议处。

这还只是工部一个部门发现的问题,再加上之前提及的庆玉抄家抄出来的巨额资产,笔者完全有理由相信庆玉有严重的经济问题。此外,在他家里发现盖章的空白公文、私藏的朱批和公文、吸食鸦片的工具,还有连北京官员都知道庆玉名声不好。庆玉案似乎证据确凿,就等着最终宣判了。那么,庆玉会迅速遭到法办吗?东陵贪腐案会如此简单结案吗?

现实总是把它残酷的一面突然推送到人们的面前,让人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就在大家以为庆玉要完蛋的时候,十二月二十三日,赶赴东陵的钦差大臣、工部侍郎文蔚上奏了一则要逆转乾坤的劲爆消息:庆玉举报琦琛贪污索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文蔚十四日抵达马兰镇,进入琦琛的总兵衙门居住,并接受案子的审讯工作。文蔚会同琦琛实地察看了各处地方、验看了相关物品,承认琦琛参劾庆玉各款确有其事。二十二日,文蔚提审了相关犯人。他先审讯了庆玉的儿子魁明。魁明当场揭发,说琦琛收了他二百两白银,并且接受了他们家行贿的大米、马匹等物品,所言不虚、画押为证。文蔚接着提审了庆玉。庆玉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地谈了好久,留下了两份冗长的供状。幸亏文蔚将庆玉供状作为附件夹带在了奏折中,奏折收藏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后人才得以看到这两份珍贵的文件。说它珍贵,不仅意味它能让后人知道庆玉胡搅蛮缠的手法,同时看清楚庆玉的真实嘴脸,了解当时衙门运行的诸多实情。道光皇帝非常认真地精读了供状,而且朱笔断句。下面,我们也和道光皇帝一样,认真研读一下:

琦大人到任后待我确实很优厚,每次谈论公事,我尽我所知回禀琦大人。(好一派上下关系和睦、同心共力工作的和谐景象!可是,庆玉第二句就来了一个但是。)但是,每当谈起陵寝工程,琦琛总不问我应该如何修理才能妥当、稳固,反而说什么他在西陵听到,在东陵当官一年可得五六千两银子。我据实回禀,这些话都是谣言,断不可信。陵寝工程最需要慎重,如果修理不妥,我们不仅赔修不起,罪过也就大了。(在这里,庆玉暗示了琦琛贪婪的嘴脸,塑造了自身廉洁奉公的形象。接下来就是他的自吹自擂了。)我庆玉蒙历任大人委派,从嘉庆十六年会同京中奉旨派出的大人一起监督修理工程至今,恭敬谨慎办事,从来不敢草率,所以我在东陵工作二十多年并无任何不妥或者赔偿重修的地方,也没有迟误。(宝华峪工程是道光给自己营建的陵寝,持续修了七年耗费两百多万两白银,修成后发现地宫渗水,返工不成最终废弃。庆玉竟然好意思说自己监修的工程妥当稳固,完全是睁眼说瞎话。)工程款项是从户部领出的二两标准的官银,从商人那里采办物料,如果有盈余,也只够解决参与工程的官吏们的伙食费。各位大人来到工程视察,还都需要自备盘费。琦大人听后非常不高兴,陆续把我的其他兼职裁退了,只有工程不准我辞退,让我继续监修。

琦大人又说他家老太太还在西陵,要派人去接。我马上送上盘费银二百两。琦大人家眷抵达后,衙门内的家具器皿都不齐备,大人又让我筹备。我就把自己家现有的家具器皿凑妥了送过去,家里没有的赶紧现做送过去。除瓷器外,我送给琦大人的家具器皿不下百十来件。至于琦大人全家上下吃的米,从七月到衙门上任至今,都是我购买送去的。开始,我买的是蓟州仓数十石大米,因为是存了一年的陈米,琦大人不愿吃;我只好现买本年的早稻粳米数十石,又从通州购买老米二十余石、从丰润购买桃花米二十五石。这些大米已送去二石,因琦大人衙门内无处收存,大约有六十石大米交给我暂时代存,将来陆续取用。琦大人还向遵化地方官员索要物品。他到任后就向遵化袁知州要麸料,喂养牲畜。琦大人到任时仅有两头骡子,却每样要八十石,估计拿到银号里换钱去了。现在,琦大人有两匹马,一匹是从京城买来的,另一匹还是我送的呢。

除了工程项目,庆玉的另一项主要工作是管理永济仓。永济仓负责发放东陵周边八旗驻军的钱粮。清朝入关后,八旗军队及其家庭由国家供养,按时去官仓领取粮食和其他补贴。这是一笔巨大的资产,所以官仓的管理人员职位是人人羡慕的肥差。当然,仓库的运营管理也非常琐碎。比如,永济仓的粮米是从南方漕运来的大米,需要仓库派人去通州领取,再统一发放;如此反复,粮食成本太高,转为命令由直隶省各州县向永济仓输送。可是,运输成本由谁承担?仓库额外租赁的场地费用,由谁承担?这些都没有法定的核销项目,只能负责官员自己运筹解决。更不用说具体发放过程中,核对票据、接待军民等琐碎事务了。所以,永济仓的肥差同时也是一个苦差。庆玉说,自己并不想接手永济仓管理。可是,嘉庆十六年,前任马兰镇总兵福长安一定要他负责,庆玉这才勉为其难接手帮忙。庆玉说了很多工作中的难处,还说他接手的时候仓库就亏缺白银六七千两。而永济仓前后两任名义上的负责人、已革郎中三德、现任郎中三多等人,不愿干事,也不想蹚浑水,干脆给总兵上了公文,说明以后永济仓管理得好也好、不足也罢,都由庆玉负责。庆玉得以实际负责永济仓事务二十多年。

由此笔者发现,东陵地区政务管理混乱,很重要的原因是像福长安、三德这样的庸官、昏官,不思作为,推卸责任,投机取巧,给了庆玉浑水摸鱼进而独霸一方的机会。在这二十多年中,也有其他官员发现永济仓管理混乱,甚至想弹劾查办;庆玉本人一度因为其他事情遭到处分,撤去永济仓负责职务。也许是庆玉早就放出风声,说仓库亏损严重;也许是没有人愿意去做这么烦琐沉重的事情,很快又把庆玉请了回来,让他继续实际控制永济仓。至于永济仓底细到底如何,就只有庆玉知道了。也许永济仓真的是庆玉一个人在勉强支撑;也许庆玉是借口仓库事务繁重、亏损严重来吓唬潜在的可能接手者,方便长期霸占仓库。面对钦差大臣,庆玉强调对自己有利的潜规则,认为自己努力弥补亏缺,亦俱有前任堂台所画之稿可凭,此皆系多年之事,俱以查问不提。意思是,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历任上司都是认可的。

那么,在木厂和住宅里发现的大批木材,庆玉又作何解释呢?庆玉说,工程修缮过程中拆卸下来许多木材,都是应折应换之件,不能用在其他工程上,一般是当作烧火木柴变卖。庆玉发现其中有楠木,贱卖了太可惜,就放在自己的木厂里,以备将来用到楠木就不必买了。庆玉强调这么做是为了工作方便,自己并没有卖过一件工程拆卸木材,相反还给其他工程提供了便利。庆玉举了两个例子。第一,道光十七年,前任总管内务府大臣禧恩委派庆玉修理丫髻山庙工佛楼,要用到楠木。清朝后期,楠木已经是珍稀树种了。当时从北京运来的都是新的小楠木,禧恩觉得质量不好,不愿使用。庆玉立即说明自己陆续拆存了一些楠木,并雇用车辆,拣选楠木十余件、柏木十余件运到庙里使用。第二,庆玉听说北京圆明园九洲清晏工程需要用二丈六尺的大柁木,刚好自己又收存了这么大尺寸的柁木,又送了六架大柁木到圆明园。禧恩也收纳了。这两笔木材都没有报销银两,为朝廷节约了经费。

在辩白自己的同时,庆玉摆事实讲历史,检举琦琛是个大坏蛋。他说:琦大人为人胆大妄为,他在户部云南司时,弄虚作假,把没有存米的空仓封验,冒充粮仓。其人之欺诈如此,不问可知。抄我家的时候,都是绿营兵,没有一个八旗内务府的官兵。琦大人带领绿营兵到我家后,立刻把女眷撵出去,连随身衣物都不准拿出,作践我到这种地步。现在绿营兵在我家把能吃的都敞开吃,我听说连圈里的猪都不放过。最后,庆玉说详细的内容自己不能再说了。因为琦大人也是审讯官之一,庆玉认为自己不能得到公正对待。如果能撤换马兰镇官兵,换上遵化州政府负责看守,严禁马兰镇一人一丁进院打探,他才愿意继续招供。

以上就是庆玉口供的主要内容。原始的口供,庆玉说得非常琐碎、很不明晰,笔者进行了简单的归类。庆玉絮絮叨叨了这么多,隐藏着三大目的:

第一是避重就轻,刻意淡化自己的问题,转移人们关注的焦点。他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私藏稿案公文,庆玉都没有提及。对于工程款项账目有误,庆玉只提到了一笔:本年为了修理仓廒,我和郎中三多暂领一千三百两白银,准备今年冬天备料明年春天修理。而收存木材、管理仓库等,庆玉虽然谈到了,但谈的是工作的不易、自己的贡献。相反,他时不时抛出琦琛的经济问题、工作作风问题,想把琦琛拉下马的意图非常明显。

第二是避实击虚,东拉西扯了许多事情,让案子变得更加复杂,方便掩饰自己的罪行。比如,庆玉花了大量时间谈永济仓的日常管理和存在问题。而在之前,琦琛等人并没有揭发永济仓的问题。又比如,庆玉选择性遗忘不少重大问题的同时,却对一些细节内容记忆深刻。琦琛原来有两头骡子,现在有两匹马之类的琐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三是绵里藏针,庆玉抓住一切机会攻击琦琛及其依靠的力量。庆玉在解释收存拆卸木材用途的时候,两次提到把部分木材送给了前任内务府大臣禧恩使用。另外,庆玉提到琦琛到任时告诉他,说禧恩和睿亲王仁寿都夸奖庆玉办事可靠。禧恩和仁寿有没有夸奖庆玉,不得而知。但庆玉反复提到这两位,却是用心歹毒。为什么这么说呢?

禧恩、仁寿都是出自睿亲王多尔衮血脉的宗室成员,前者是辅国公,后者是世袭的睿亲王。为防止宗室干政、结党营私,清朝严禁宗室成员交结大臣。大臣和宗室王公拉帮结派,就犯了皇帝的大忌。庆玉看似随口一提,却是直指琦琛、禧恩、仁寿三人结党!琦琛三人关系确实亲密,共同寻求法办庆玉。仁寿、禧恩是琦琛在京城的后援。庆玉直指禧恩、仁寿,不一定能对两位王公造成实质性伤害,却能打乱对手的阵脚、阻断琦琛的援手。禧恩、仁寿两人相比,庆玉提到禧恩更多,则是因为禧恩在道光皇帝继位过程中出了大力气,深得道光宠信,历任要职,力量更强大。所以,庆玉对禧恩咬得更紧、攻击更多。

综上所述,庆玉的口供看似辩白,实质是一道道冷枪暗箭。他反咬琦琛,还咬得死死的。按照惯例,因为查案官员涉嫌需回避,琦琛不得不退出对庆玉案的审理,只剩下钦差大臣文蔚一人。文蔚上奏道光皇帝,认为庆玉难免有打击报复的嫌疑,但因为涉及会审官员且案情复杂,请求将此案上移京城办理。同时,文蔚率领随行官员从总兵衙门搬到石门驿居住,恭候谕旨指示。

道光皇帝决定将琦琛免职,连同此案全部人犯、卷宗都解送北京,交给由定郡王载铨、吏部尚书奕经和军机大臣组成的专案组,严加审讯。文蔚留在东陵,署理马兰镇总兵兼总管内务府大臣,详细清点庆玉家产。道光特别要求文蔚认真检查,申明:经此次严查之后,傥尚有不实不尽,日后别经发觉,惟文蔚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