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走漏了消息
道光皇帝下令将庆玉拿问抄家时,特地提醒琦琛“亲赴该员家内严密查抄,毋许走漏风声,致有藏匿寄顿”。
这里的“藏匿”指的是把财富隐藏起来,“寄顿”指的是把财富转移给他人。如果嫌疑人提前处理了赃款赃物,案情就没有凭证了,案件非但没法结案,琦琛还可能落一个诬告的罪责。所以,不用道光皇帝提醒,琦琛也知道争分夺秒抄家,查封罪证。琦琛能不能彻底扳倒庆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完整查获罪证,也就是庆玉的巨额家产。
道光皇帝是十二月初八颁布圣旨,下令将庆玉抄家查办的。初十,琦琛就上报了查抄庆玉家中的情形。可见,琦琛早就做好了准备,没有耽搁一分一秒。他初九接到圣旨,立即把庆玉拿下,看管起来,又亲自率领官兵,飞奔庆玉家中查抄。
抄家的官兵到了庆玉家,估计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庆玉家实在是太奢华了。就连见过世面、在京城逛过王府的琦琛,也在奏折中描述“庆玉家中房间甚多,院落曲折”,财产实在太多,一时间无法彻底查抄,就下令把各屋门窗都用封印封闭,派兵看守,以便将来详细查抄。庆玉家中不但有汉白玉台阶,很多室内装修使用了楠木,而且琦琛在房屋里看到了行宫陈设的字画,甚至有皇家更衣殿的陈设。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身份社会,区别身份的重要标记就是吃穿用度。不同身份的人只能使用与自己身份相符的器具物品,否则就乱套了。皇帝御用物品,其他人尤其不能错用,否则就是僭越大罪。如果说庆玉只是在房间里僭越使用行宫物品,还能解释说是他偷偷摆谱,满足虚荣心。问题是,琦琛发现庆玉家所盖房间有斜山角梁、万寿重椽、垂花门、抄手游廊、厂亭等,简直是仿照行宫款式建造的。这种明目张胆的僭越,只能解释为庆玉胆大包天,有恃无恐,一点都不加掩饰了。琦琛还派兵查看庆玉给自己提前建造的茔地阳宅,发现坟墓前有连座九间十檩大房(这是非常高规格的阳宅),装饰着汉白玉刻字对联、金漆装修等,虽然不算是僭越,但超过了四品官员能够享受的死后哀荣,属于违制。
另外一路官兵,查封了庆玉在遵化开设的南北木厂,发现厂内堆贮着大量木材,其中有大小楠木多件(庆玉家后院也堆积着楠木);查封庆兴估衣铺,发现其中也堆贮着回干松木房料。此外查封的庆玉产业,在马兰峪有店铺两家,在遵化城内有当铺一座,在平安城有钱铺一座、烧锅一座,在邦均镇有当铺一座、布铺一座,在马伸桥有钱铺一座。庆玉的买卖做得不小。琦琛得知庆玉在北京城有乾元寺住房一所、庆祥绸缎铺一座、广立木厂一处。另有中立木厂一处,虽然不是庆玉的商铺,但庆玉每年回干树做成房料,大多数由中立木厂代销,是重要的利益关联厂商。所以,琦琛奏请道光皇帝下令步军统领衙门查抄上述产业,同时捉拿庆玉产业的看守审讯。
查抄过程有一个小插曲。庆玉有一处空闲的宅院,有一百零二间房屋,规模很大,借给了奕絪居住。奕絪是谁呢?奕絪是出自乾隆帝第八子仪亲王世系的第三代贝勒,道光皇帝的堂侄子。清朝皇帝在各处祖宗陵寝安排了守陵的宗室,奕絪是看守东陵的宗室贝勒。他所居住的宅院也在查抄范围内。奕絪不得不奏明自己借住宅院的原因。他说,守陵宗室的随任府第房间墙垣门座年久坍塌,木材糟朽不能用,没法居住了。从道光三年起,前来守陵的宗室都借住庆玉的空房,到他已经是第六任宗室了。也就是说,庆玉通过免费出借一个空闲的宅院,把前后六位贝勒爷纳入自己的关系圈子。而他这处大宅院,算不算来源不明的巨额财产呢?道光皇帝接到奕絪奏折后,下令把这处应当查抄的宅院,直接赏给守陵贝勒居住。
内务府郎中五品官,年俸是八十两白银,就算庆玉按照四品衔领取年俸,也才一百零五两银子。他的巨额产业是从何而来的?那些奢华的装饰又是从何而来的?
除了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外,庆玉家中还起获了大量稿案公文。庆玉几乎是把自己家当作衙门的档案室了。他私藏公文,又想干什么呢?在这些公文中,最重量级的是,庆玉家竟然藏有二十多年前,嘉庆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年,前任总管内务府大臣福长安接到的皇帝朱批十四件。奏折经过皇帝用红笔批示后,称为“朱批”。朱批一般直接发给相关官员处理,是君臣之间一对一直接而私密的交流。按照清朝档案文书制度规定,官员每年年底要将朱批缴回。庆玉私藏朱批,不仅暴露他胆大妄为,也暴露之前东陵政务管理混乱。前任大臣福长安在政务上过于依赖庆玉,违规将朱批转交庆玉处理。每一个胡作非为的下属背后,都有一个昏庸无能的上司。可惜,福长安已经于嘉庆二十二年病逝,没有办法出来说明情况了。
庆玉还有比朱批更让人吃惊的“私人收藏”。琦琛在他家查抄出了多张已经盖了章的空白公文!盖章的空白公文,那还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庆玉能够发挥的空间可就太大了。稍微想一下,都知道其中的隐患有多大!
最后,琦琛在庆玉儿子魁明、孙子恒龄的卧室里查获烟枪、蜡捻、玻璃灯罩等抽鸦片的工具,并且查获装有鸦片的银盒。这些显然是魁明、恒龄抽鸦片的罪证。琦琛把抄家的情况奏报道光皇帝,应该说庆玉罪证累累,琦琛在法办庆玉的道路上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庆玉倒台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是,法办庆玉真的会如此顺利吗?庆玉有恃无恐背后的势力,又会做些什么小动作呢?
在遵化城查抄庆玉家产的同时,道光皇帝秘密下令步军统领衙门查抄庆玉在京城的产业。步军统领衙门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但是,京城的查抄行为,却出现了大问题!
官兵查抄乾元寺庆玉住房,共计房屋七十二间半、游廊三十一间,发现屋内仅有粗劣的家具和笨重的器具,并无衣服银两。官兵们放眼望去,都是破杂木桌、破玻璃灯、破木箱。这可是庆玉的老家,法律意义上真正的住宅啊!怎么就寒酸成这样,和遵化的豪宅完全是天壤之别呢?负责查抄官员发现各处房屋内有家具新移动的痕迹,怀疑有人事先转移了财产。官兵抓住负责看守庆玉老家的佣人麻老审讯。麻老是遵化人,受雇于庆玉,看守京城老宅已经多年了。麻老招供说:本月初九(请注意这个时间,这是道光皇帝下旨抄家的第二天、遵化抄家行动开始的当天),麻老的遵化老乡张三前来送信,说庆玉在遵化的产业已被查封。麻老赶紧派人给京城里广立木厂、中立木厂、庆祥绸缎铺等庆玉的关联产业通风报信。同时,麻老把随同自己在北京的家属送到交情颇深的内务府镶黄旗骁骑校得里布家里借住,将自己的物品也一起搬到得里布家存放。麻老说,他并没有动过雇主庆玉的东西,房屋里搬家的痕迹是他搬运自己物品的时候留下的。麻老的说法,可信吗?反正,步军统领衙门不相信,认为他们肯定有转移财产的行为。
官兵同时查抄了西四牌楼路西的庆祥绸缎铺。绸缎铺租用了内务府的十间官房,另外又租用了九间民房。绸缎铺负责人赵士文供称,铺子是庆玉在道光五年出本钱八千两白银开设的。绸缎铺里抄出了绸缎、银两、账簿等物品,看起来没有来得及转移资产。
广立木厂、中立木厂的情况稍微复杂一些。两家木厂都在鼓楼东边。中立木厂开设比较早,是庆玉的亲戚李中道一个人创办的。道光八年,庆玉化名“李荫庭”,出本钱一万吊(将近一万两白银),李中道和解秉栋各出本钱一千吊(将近一千两白银),租赁了原来中立木厂的十间房子,新开设了广立木厂。广立木厂在事实上取代了中立木厂后,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在查抄的时候有灰瓦房六十一间,其中大部分房间提供给来往交易的商人居住。可见广立木厂买卖兴隆,已经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木材牙行。官兵在厂内查抄了木料一千一百八十三件。也许是木材体积庞大又重,搬运麻烦,所以广立木厂没有转移它们。股东李中道招供说,最近一次是在本年度的二月七日,收到庆玉送来的十几车木材。庆玉又不是伐木工,他的木材是哪里来的呢?因为李中道对运来的木材根本就不入账,所以无从查起。
步军统领衙门认为,查抄庆玉京城产业行动走漏了消息。而其中的关键线索,就是看守庆玉老宅的麻老。他们反复审讯麻老。对方一口咬定没有转移财产。无奈之下,统领衙门一面暂时羁押相关人员、查封相关产业;一面遵旨将麻老押解到马兰镇归案审讯。
到底有没有人事先走漏消息,给庆玉通风报信呢?有!
琦琛发现了残酷的现实,证实了这一点。十二月初九,琦琛查抄庆玉家,当时为了求速度,先将房屋门窗封闭,派兵看守,并没有翻箱倒柜、详细登记。等把庆玉相关产业全部查封后,琦琛开始着手深入查验物品。他再一次来到庆玉豪宅,一个屋一个屋地认真检查资产。然而,各屋的箱子柜子打开后,大多数是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少数有东西的,也都是一些旧衣烂衫。琦琛心中暗暗叫苦,预感自己遭到了强硬的阻力。显然是有人通风报信,庆玉提前转移了财产。自己在抄家圣旨发布的第二天就行动了,有人比自己更早得知了圣旨,而且更快展开了行动。这个人,或者这群人会是谁呢?
不过,琦琛来不及深究幕后黑手,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这些转移掉的财产。他立刻安排麾下官兵,密布遵化各地查访。琦琛又张贴告示,晓谕军民人等,如果有收存庆玉家寄顿的物品,应立即呈报交出,如果隐匿不报,一经查出,严加治罪。
很快查出庆玉近期在振隆当铺典当了皮衣十二件,在永济当铺典当了皮衣十件、金镯六只。十二月初十,驻军翼长西林交出庆玉寄顿箱子两个、包袱一个,章京丽淳交出箱子两个、包袱两个,已革八旗总管业普肯交出箱子四个、包袱二十三个、匣子三个,领催丰伸布交出箱子一个、包袱三个;差役泊淳交出箱子三个、包袱八个。同时,秘密查访的官兵在已革郎中博启通额家查出庆玉寄放的箱子四个、包袱六个。
琦琛逐一查看这些人交出的物品,其中业普肯上交的衣物较多,里面有元狐腋褂、元狐马褂等贵重衣物,其他人交的都是些平常衣物,甚至有旧衣服破旧褥子。琦琛也不是好骗的,他当即派军官前往这些人的家里检查有无庆玉寄放的其他财产。这一招果然奏效。丽淳又上交金镯一只、金簪等十五件、沉香手串两挂、褂表一个、白银一千五百六十七两。而差役伯淳则连夜雇车,企图再次转移庆玉寄放到他那的财产,结果被琦琛安插的官兵人赃并获,当场搜出包袱两个、匣子三个、帽盒二个。当天夜晚,庆玉家人宋当背着一个大包袱,里面有九件女式狐皮大衣,形迹可疑,被巡街官兵抓住。宋当现场招供,这都是伯淳让他去找当铺典当的。看来,这个伯淳最不老实了。他们肯冒险替庆玉隐藏财产,因为大家都是庆玉搭建的营私舞弊圈子的一员。可见,庆玉盘踞东陵,营建了多么庞大的关系网络。
琦琛担心帮庆玉转移财产不止上述几家,交出和查出的物品也并不是全部。他上奏道光皇帝,请求将上述官员,加上查访得知参与转移财产的内管领广运,内管领文志,章京富勒欢,庆玉侄子、员外郎魁安,一并革职。请求将庆玉幕僚、秀才孙缙,家丁、车夫等五十余名一并关押审讯,彻底追究庆玉转移的财产和没有查出的田地、债权。道光皇帝基本同意了琦琛的奏请,只是认为业普肯等官员既然主动上交了赃物,还有畏法之心,可以免于革职,不用查抄家产,只是免职交给琦琛,会同钦差大臣文蔚一起审讯。
幸亏琦琛措施得当,补救及时,基本查获了庆玉转移的产业。但是谁走漏了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