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虎难下手
发生在清朝道光年间、扑朔迷离的东陵贪腐案,不仅案情重大,而且牵涉面极广,一度掀起了朝堂上下暗流汹涌,结果却大事化小,模糊处理。
首先,介绍一下这个故事的主角:琦琛。琦琛是新任马兰镇总兵兼总管内务府大臣。总兵是清朝的正二品武官职位,麾下将士成千上万,统辖特定区域。内务府负责皇帝事务,大到皇室财政收支,小到皇宫的吃穿用度,都归内务府统管。它是清朝规模最大的政府部门。总管内务府大臣也是正二品。琦琛同时兼任这两大实职,完全算得上是位高权重,威震一方。道光十九年(1839年)七月二十四日,新官上任的琦琛来到任所直隶遵化马兰镇,正式就任。
遵化这个地方,需要特别说明一下。遵化原本是直隶蓟州下属的一个县,清朝入关的第一位皇帝顺治死后,埋葬在遵化,建起了孝陵。从此,遵化就成了清代皇帝、后妃死后埋葬的陵园所在。到道光朝时,一共有三位皇帝即顺治、康熙、乾隆以及他们的后妃葬在这里。这些陵寝统称为东陵。从雍正皇帝开始,清朝又在直隶易县营建陵墓群,称为西陵。东陵和西陵遥相呼应。遵化因为东陵的缘故升级为州,下领玉田、丰润两县;易县也升级为易州,下辖涞水、广昌两县。遵化州的地位非常重要。朝廷在此屯兵,守护祖宗陵寝,而马兰镇总兵就是负责东陵安全的最高军事长官。
朝廷各个部门在东陵有诸多派出机构,各司其职。比如,礼部在东陵派驻司一级的官员,负责礼仪、祭祀等事务;工部也派驻了司官,负责有关工程事务。但是,陵墓主要归内务府负责,所以内务府派驻东陵官员最多,责任最重,起主导作用,礼部、工部等派驻官员变成配合内务府工作了。为了统筹诸多部门的事务,做好东陵的日常维护与管理,朝廷往往加派一名总管内务府大臣常驻负责。琦琛就兼任总管内务府大臣,显然是为了做好统筹的需要。他一肩挑了马兰镇总兵和内务府大臣两副担子,正可谓是位高权重,是东陵地区的一把手了。
但是,琦琛上任后迅速发现,自己的权力被架空了,很多事情根本做不了主,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形同傀儡。这是怎么回事呢?又是谁在侵夺他的实权呢?
不如来看看琦琛都遇到了哪些事情。首先,他在遵化城的大街上常常见到拖运巨大木材的马队。琦琛一问,这都是内务府派驻东陵的筹备库管库郎中庆玉的财产,都要拉到庆玉在遵化及其周围开设的木材厂去。琦琛一打听,这个庆玉不仅是朝廷命官,更是隐形富豪。在遵化开设了钱庄、当铺、铁铺、绸缎庄,还把生意做到了京城。琦琛从下属官兵和派驻官员嘴里多次听到,庆玉家在直隶各地都有土地和房屋,光在遵化的住宅就超过一千间房屋,房屋装修雕梁画栋,台阶都是汉白玉的。大家谈起庆玉,就是一个词:有钱!
其次,官员们虽然对庆玉的财富羡慕嫉妒恨,但都爱往庆玉家里跑,都和庆玉关系不错。琦琛发现遵化地区已经形成了一个以庆玉为核心的“隐形网络”。不单单是朝廷各衙门派驻东陵的办事官员,就连马兰镇的官兵,甚至遵化州的地方官员,都唯庆玉马首是瞻。大到皇陵的修缮祭祀安排,小到总兵衙门的办公经费短缺,官员们都习惯于去找庆玉解决。遵化的衙门口就差粉刷一条标语了:有事没事,找庆大人聊聊!
琦琛决定会会这个庆玉。借着下属参见新上任长官的机会,琦琛见到了内务府管库郎中庆玉: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但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错。琦琛在和他谈话过程中,觉得这个人确实有能力,经验丰富,而且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完全算得上是一个“东陵通”。庆玉从嘉庆十六年(1811年)
起就在东陵办理有关修建工程,一开始和其他司官共同办理,慢慢地独当一面,最后又包揽了粮仓、财税等事务,一干就是二十八年,从一个壮年变成了一个古稀老人。东陵的事情,明的、暗的、远的、近的,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没有他记不住的。清朝的郎中是正五品官,庆玉因为资历和功劳的关系早升为了正四品。可他宁愿高官低配,不愿返回京城,屈尊当一个正五品的郎中,在遵化山区安家定居。
那么,庆玉是一个一心扎根艰苦地区、埋头苦干无私奉献的好官吗?显然不是。
庆玉交结遵化文武官员,交接应酬,每年还定期往来京城馈赠厚礼,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庆玉规模惊人的豪宅、遍布各地的耕地、满大街的店铺,这些钱又是哪里来的?琦琛早在京城任职的时候,就听说东陵有一个土豪“庆郎中”,家资丰厚、出手阔绰。只是谈起他的发家史,大家又都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别人不说琦琛也明白:庆玉的财富都是不义之财,都来自朝廷给东陵的拨款。顺治、康熙、乾隆三位先帝及其后妃的陵寝,修建完成后都要定期维护。道光皇帝登基后即在东陵选定自己的“万年吉地”,修建陵墓。道光陵墓工程持续七年之久,耗费白银超过二百万两;第八年发现陵墓渗水,抢修无果后决定弃用拆除,又耗银六七十万两。这一建一拆,主要发生在庆玉实际运作期间。此外,朝廷在遵化设置永济仓,向八旗子弟发放粮米。永济仓也归庆玉负责。庆玉有没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呢?琦琛很快就查明,庆玉的木材厂拖运的大木头,就来自皇陵拆卸修缮工程;庆玉家的装修,也直接挪用了皇陵的工程物料。此外,庆玉仗着自己人脉广,在京城有后台,作风蛮横行事霸道,常常在家中处理公务,违规违法操作,简直把公务和家务混为一谈,有把东陵当作私人财产的嫌疑。
琦琛确信庆玉劣迹斑斑,他是个疾恶如仇的人,决心将庆玉绳之以法!
在清朝,自下而上的反腐败,最危险的不是涉腐的嫌疑人,也不是反腐的监察和司法人员,而是反腐的发起人!如何保护自己,同时把庆玉彻底击倒,是摆在琦琛面前的课题。琦琛当然知道庆玉有庞大的人脉网络保护着他,自己不知道谁在这张网络的顶端;琦琛也知道庆玉的斑斑劣迹,要逐条落实,每条都找到确凿的证据,不然就会被反咬为诬告。总之,除掉庆玉的难度很大。
琦琛不怕。宦海沉浮几十年,琦琛以“狷介”著称,即做事讲原则,不留情面,不怕得罪人。这个性格特点让他吃了不少的亏,但也让他一路走得心安理得,赢得了部分力量的支持。因为不合群,琦琛不能出任外省的巡抚、部院的尚书,而是来到了东陵。同样是二品官,马兰镇总兵兼总管内务府大臣,并非很好的职位。得知琦琛的任命后,睿亲王仁寿、内阁学士禧恩都暗中与他联络过。仁寿、禧恩都是多尔衮的后裔,都知道庆玉在东陵胡作非为,也都很痛心疾首。列祖列宗长眠之地,怎能容忍宵小胡来?他们都支持琦琛法办庆玉。禧恩曾经担任过总管内务府大臣,和庆玉打过交道,可能给了琦琛一些直接的指点。狷介的琦琛,有了部分宗室成员的支持,更有信心除掉庆玉了。
琦琛从整顿政务入手。庆玉一心求财,为了运送木材方便,竟然修改了马兰镇新东口城门,城内大道随处可见木材车的车辙痕迹。琦琛到任后,将东口门改回原处,又出告示重申城内秩序。同时,他暗中查访庆玉的所作所为。经过小半年的酝酿,道光十九年十二月初五,琦琛正式上奏揭露庆玉贪腐,打响了“东陵贪腐案”的第一枪。这关键的第一枪,琦琛是怎么射击的呢?
东陵内务府筹备库每年十一月都要清理账目,把当年的银两收支核实造册,报送北京的内务府核题。这原本是一项常规工作,一般由筹备库发起申报,总管内务府大臣过目后报到北京,就算完成了。但是本年十一月,琦琛突然新派内务府郎中、员外郎各一人,拿着到任时庆玉呈递给自己的筹备库清册,逐款逐项详细审查账目。一切收支都以书面文书为据。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
有一项石门岁修工程用银三千八百五十两三钱四分三厘,但是工部事先核定的价格只有八百五十一两三钱四分三厘,多支出的三千两白银没有依据。查账郎中质询庆玉,庆玉回答,本年度三月份曾发文暂借白银三千两。又问他,实际多支出的银两,有没有报销呢?庆玉这才拿出了又一份内务府公文。查账郎中一看,这是当年三月份内务府确认的报销依据,庆玉隐藏在家里长达八个月之久,没有呈堂画到。而且内务府公文同意报销的只有八百六十八两一钱四分。既然事后内务府只同意多报销八百多两银子,那么庆玉接到文件后就应该把预先多领的两千一百余两缴库归款。庆玉竟然将公文在家隐匿八个月之久,而且不及时缴还多领的银两,还进一步把这笔钱算入实际开支款项中。琦琛认为他故意隐匿公文,想蒙混过关侵吞公款。说到侵吞公款,确实还查到庆玉存在几起赤裸裸的贪污行为。本年三月份,遵化州地方官府押解五百两官银到库,庆玉私自收下,过了八个月都没有缴纳库房;另外,报销清单内有修理房间门座工程,庆玉于本年六月领走白银三百七十两。经查,这项工程纯属子虚乌有,庆玉涉嫌虚构工程冒领款项。
调查还发现了庆玉有收藏公文的“癖好”。各衙门的公文,应当收存在衙门里。但是,查账官员并没有在筹备库衙门发现这些作为凭证的公文稿案,一问,庆玉承认都在自己家里放着呢!尤其是有关钱粮工程的财务公文,大多数都在庆玉家中收藏着。庆玉手里拿着这些文书和单据,想干什么?琦琛在奏折中直言,这恐怕是庆玉盘踞衙门、把持工作、乘机蒙混舞弊的重要手段。
庆玉的胆子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大,做事情毫无顾忌。琦琛不用多费周折,就探访出许多严重问题来。比如,庆玉贪婪到连皇帝的陵墓都不放过,雁过拔毛。琦琛秘密探访得知,庆玉在修缮顺治皇帝陵墓孝陵的隆恩殿时,拆下多件楠木,仅交给石门工部楠木七件,其余都占为己有,存在自己开的木材厂内。他家装修很多地方都用了楠木,还用汉白玉做台阶,这些好东西都是哪来的?“庆玉将回干树株,成做房间木料数十间”都堆在庆兴估衣铺内。又比如,舆论盛传,庆玉的儿子副内管领魁明,孙子主事恒龄,都在家吸食鸦片。道光朝严禁鸦片,重罚吸食者。在职官员吸食鸦片,是要革职查办的。
之前,庆玉给外人的感觉是经验丰富、办事能力还是可以的。琦琛查访发现,这也是假象。十二月初十,琦琛专门上奏,查出庆玉道光十八年闰四月修理孝陵隆恩殿时,指挥拉运石料的重车,直接从孝陵的神路和五孔桥上通过,轧坏路面,过了一年多车辙痕迹尚存。同时,庆玉还把宫门西间的门框碰损约长二寸五分、宽一寸五分,用红油遮盖。在整个过程中,庆玉不仅亲眼看见,还公然骑马从孝陵的神路和五孔桥上通过。皇陵是圣地,神路轻易不能踩踏,只有皇室祭奠时才能使用。庆玉在上面骑马,指挥工程都是严重的逾制。事发后,庆玉报修神路和五孔桥,试图掩盖此事。朝廷没有同意,罪证因此得以保存下来。
琦琛在揭露庆玉的奏折里将这些初步发现的问题一一罗列,最后指出:“……庆玉系此处积年大蠹,遇事惯于蒙混舞弊。奴才到任时,即知其为人,恐露消息,未敢详查……又访得……种种不法,深堪发指。”所以,琦琛请旨将内务府四品衔郎中庆玉革职;庆玉的同僚、东陵内务府郎中明吉,员外郎色钦、魁安等人免职,一起交给内务府议处;奏请钦派公正廉明的大臣前来查办此次贪腐大案。
应该说,琦琛进攻的弹药比较充足,对庆玉的揭露也是有的放矢。道光皇帝看到奏折后,大吃了一惊。想不到在祖宗长眠之侧竟然有这样胆大妄为的贪官,提笔写下了“殊属可恶”四个字。圣旨要求,庆玉立即革职,拿问抄家,涉及官员免职听候调查。派遣工部侍郎文蔚为钦差大臣,赶赴遵化与琦琛一起查办。
东陵贪腐案的第一枪,琦琛打得很不错,完全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那么,庆玉及其背后的力量会做什么样的辩解或者反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