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捐纳造假产业链

捐纳造假产业链

有了皇帝的高度重视,抓人并非难事。道光十年五月初十,中城监察御史奏报,中城兵马司副指挥熊常铣抓住了潜逃在京的要犯庞瑛。原来,庞瑛没有回祖籍丁忧,而是返回北京,继续参与售卖假照的生意。听说出事以后,庞瑛东躲西藏,最终还是被熊常铣逮住了。

没过几天,潜逃回浙江老家的主犯蔡绳祖在杭州落网。浙江巡抚迅速奏报道光皇帝并派人将蔡绳祖押送京师。从北京潜逃至浙江,江苏是必经之地。江苏巡抚陶澍接到谕旨后,按照名单询问、搜查嫌疑人的亲朋好友,在各处关津、客栈搜查和秘访,很快就抓住了逃亡途中的任松宇及刘东升、李廷瑞等嫌疑人。

随着案件进展,不断有新的嫌疑人被揭发出来,他们随即遭到通缉。役满书吏赏淳、谢孚宸、马怀玉,姚凤山、庄倡伶等,都曾经直接参与造假售假,有的还不忘给自己捐个小官。另外,蔡绳祖的儿子蔡应联、庞瑛的弟弟庞湘、庄倡伶的女婿姚钧等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假照案,但都跟着沾了光,用亲人办假照赚的钱给自己捐了真实的官职。当然,这群买卖假官团伙成员,不管是给自己还是给晚辈,都是真捐。

造假团伙被捕后,紧接着便是抄家和家产清算。这些书吏作弊多年,人们以为他们家资丰厚,可是说来可怜,官府还真没抄出多少银两来。比如,从任松宇在苏州的住处只抄出皮箱八只,里面存放的都是寻常男女衣服及当票钱文,并无田契房契等贵重物品。蔡绳祖在杭州的公寓内也没有银钱,只有装满衣物的箱子数只及其他的零星器物。该团伙资产不高的原因有二:一是大规模的造假售假,导致供应充足,每笔交易成交价很低,从后来的供述来看,每个假官的交易额只有一二百两银子;二是制假售假的环节众多、参与人数众多,导致收益分流严重。因此,嫌犯的家产寥寥可数。

清朝书吏的法定收入十分微薄。书吏本质上是服役,在衙门中当书吏是百姓的义务。既然是义务,官府就不发俸禄,更不发津贴,只是每月发放象征性的饭食银。顾名思义,衙门只管书吏工作餐,不管其他,甚至连文房四宝都要书吏自备。另外,清朝官员数额极少,每个衙门甚至每个州县都只有区区几名正式官员,仅能够决策大事要事。日常行政和管理,不得不依靠数目庞大的书吏。如此一来,巨大的权力掌握在衣食无着的人手中,营私舞弊几乎是必然的结果。清代书吏,对前来办事的百姓吃拿卡要,就是对走流程的差役乃至官员也敢伸手要钱。官员去相关部门办事,书吏无不索要规例孝敬、印结钱、用印钱、部费等。就连福康安、曾国藩之类的朝廷重臣,找六部办事,也不能免俗,需要和刀笔小吏们就费用问题讨价还价。

户部捐纳房的书吏,守着卖官鬻爵的摊子,自然琢磨着如何从中谋取私利了。

捐纳制度施行之后,名目日渐繁多,手续日趋复杂,旁观者看得眼花缭乱,望而却步;书吏们精通条条框框,上下其手。捐纳原本就是捐官职而已,到道光年间几乎仕途上的一切都可以买卖,名目泛滥成灾。比如,捐升,就是现有官员花钱升官;捐加级、捐衔,也就是在现有官衔基础上买更高的级别和头衔,比如知县是正七品,结果地方上很多知县都是五六品甚至正四品,比顶头上司知府的级别还高;捐贡监,也就是捐贡生和国子监的监生资格,有了贡监资格后就可以参加乡试,博取更高功名;捐减、捐复,官员犯错或者犯罪了,遭到降级乃至革职处分,可以花钱减免;捐典,官员和老百姓都可以花钱给自己和家人购买封典诰命等荣誉。不同名目的捐纳价格不同,程序不同,但都导致共同的结果:官员如过江之鲫,难以计数。清朝后期全国大约有一千五百个县,可是捐纳知府就达千人,捐纳知县更是成千上万,这还不算通过科举、军功、保荐等方式得到官职的人。于是,官员候补成为清朝后期的普遍现象。很多人候补三四十年都没能获得实任。不过没关系,很快又发明了捐免候补,花钱可以直接上任,只是价格比买官更高。囊中羞涩的,可以捐插队,就是使候补的顺序靠前。此外,还有捐指省的,就是花钱买去特定的省份任职,而不用参加吏部的随机安排;对安排的职位不满意的,可以花钱改捐,改换到其他地方乃至领域任职。以上林林总总已经相当复杂,如果在这些名目上再进行组合捐,就又能吓倒一批人。

如果你弄清楚了捐纳的种种规定和门道,而且你又恰好宦囊充裕,那么你就要开始与各个衙门、各个官吏打交道了。捐纳的流程需要你提供身家清白档案,证明自己家世清白,没有违法犯罪,没有拖欠税赋等行为;提供在京同乡官员的印结,由他们担保你是本人,陈述属实等,最后去户部、吏部等各个衙门走完一套套手续。全部流程费时费力,折磨心智,而且花钱如流水。清朝后期,知县捐纳的明码标价是一千两纹银。然而,准备全套档案、疏通全套流程,花费在两千两上下都是正常的。

就在有意捐纳者望而生畏的时候,熟悉情况又有门路的书吏们从天而降。他们告诉买官者,只要给他们一口价的银子,就能在约定时间内给你捐纳执照。这样的交易是不是最经济实惠的?是不是很吸引人?

捐纳中介业务就这么开展起来了。后人难以确认,一开始这项业务是不是单纯的提供中介服务。书吏们利用业务优势从中赚点辛苦钱,无可厚非。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项业务很快就变味了。中介很快发现,相比规规矩矩地准备材料、疏通流程,直接提供一张假执照,更方便、更迅速,利润也更高。捐纳中介很快变为买卖假官。寻找中介的一部分买官者,应该是为了省心省力,主观上并不知道买到的是一个假官。但是,相当一部分买官者,潜意识中应该意识到中介提供的执照可能有假。可是只要这张执照能畅通无阻,能换来自己想要的,大家又何乐而不为呢?

有市场就有交易,北京城的捐纳造假事件愈演愈烈,几乎成为一个半公开的活动。参与者越来越多。有一定能量的书吏差役乃至百姓,都参与其中,或多或少从中分沾利益。当道光皇帝主导的清查活动迅猛开展起来后,拔起萝卜带起泥,嫌疑人越抓越多,一度引起社会震动。

有嫌疑的大多数书吏是浙江籍贯。浙江省是书吏大省,民间有以文谋生的传统,在各地给基层文官当幕僚师爷的浙江人很多,在中央各部院衙门充当书吏的浙江人也很多。书吏工作需要私底下的沟通协调,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铺垫工作,所以书吏行业盛行同乡相互举荐、互相扶持,客观上形成了无浙不成衙的现象。因为服役期限的限制,也因为书吏并非多么光彩的职业,在京的浙江书吏没有一个人是只用了一个姓名的,大家都有多个化名——比如庞瑛就另有庞煐的常用名,甚至有的人同时充当过数个部门的书吏,或者又顶替他人的名额。真假一时难辨。

这就为官兵差役们留下了折腾的空间,有人随意指认,有人趁机报复,有人索要钱财,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任松宇祖籍会稽县东关,知县张霄带人上门搜查未获,就开始扩大范围,趁机侵害百姓,竟然将与任松宇无关的任谋燕吓死。庞瑛挣钱后为弟弟庞湘在湖北捐了个从九品的小官。案发后,庞湘也遭到逮问。庞湘心理承受力太弱,在进京途中自缢身亡。未被抓获的逃犯日子也不好过,没有钱没有地方落脚,终日恓惶。与蔡应联一起逃亡的刑部书吏马怀玉,得病不敢求医,在淮关附近的小庙里奄奄而终。

社会上百姓受到惊扰,官场里官员也不得安生。捐纳造假事发后,对捐纳官员的真伪进行审核就成了题中之意。此事不仅极为敏感,而且操作难度巨大。

出事以后,管理捐纳事务的户部最紧张,他们赶紧加强捐官档案的审查工作。道光十年闰四月,户部尚书禧恩下令本部门抓紧清查部存档案,要求捐纳房时任官员,对于各省送过来的捐官档案逐一认真详细查看。很快,户部就在福建、广东、四川等省送上来的捐生身家清白册中查出三十五人造假;又在江西、湖北、广东送上来的人名银数册中查出二十一人造假。广东咨请户部复查的档案中查出一名假官。这还仅仅是加强对现存档案的检查,没有对库存的旧档案进行系统、彻底地核查。同时,各省衙门也开始核查本省捐官的名册,发现存在疑问的纷纷发文到中央核对底簿。一时间,中央和地方都手忙脚乱,可能牵涉其中的捐纳官员自然人心惶惶,即便是正常流程走下来的捐纳官员,乃至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也受牵连,难以平静工作。

骚动很快上传到了道光皇帝那里。道光皇帝有宽仁的美誉,他既想彻查捐纳造假又担心查办扩大化,反而破坏了大局稳定。思来想去,道光就设了一个嘉庆二十一年的上限,也就是往前推了十五年,朝廷只清查这段时间的捐纳档案,其次,道光皇帝和大臣们达成一个共识:内部处理再以前的就不再追究了。捐纳造假的情况各衙门内部掌握,不向社会公布。同时,检查捐纳官员的真伪,将真正的捐生张榜公示,对假照不一一追究查办。而对于那些不知情的捐纳贡生监生的读书人,则明确准其补足银两缺额后,换取真的执照。如此安排,清查的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板子只落在了那些主导造假的书吏和中间人身上,放过了绝大多数购买假照的捐纳官员。因为一句不知情,然后补上差额银两,假官们就可以漂白身份了。

道光皇帝真的是宽仁有余,胆略不足。办案怎能风平浪静,大案要案更会掀起波澜。哪儿能一有风吹草动,就主动退缩?遗憾的是,道光皇帝是一个守成之君,缺乏果敢精神和大刀阔斧的改革勇气。笔者分析道光年间的许多案件,可以发现两个明显的特点。第一,道光皇帝主观上痛恨贪赃枉法,对腐败分子痛恨不已。因此,贪腐案发,道光态度鲜明,起初都是要求严厉查处。毕竟贪官污吏贪的每一个铜板,理论上都是道光皇帝的钱。贪官污吏们是从道光皇帝的口袋里掏钱,他能不痛恨吗?第二,随着案情的发展,道光鲜明决绝的姿态慢慢变得摇摆混沌起来。能到达道光皇帝桌上的案子,不是牵涉众多的大案,就是指向制度顽疾的要案,哪一个处理起来都不轻松。守成之君是改良者,而不是改革者。道光皇帝是在现有制度和官僚体系中成长起来的,一直到三十九岁才继位。他的思想已经被现有环境固化。当案子暴露出来,腐败涉及某个官僚群体或者某项不正当、不合理的制度时,道光并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进行改革。他很自然地迷失在固有观念之中,只

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把案件淡化、弱化处理,揪出主犯要犯严惩不贷,对于大众群体和背后制度则轻描淡写、一扫而过。捐纳造假案是这么处理的,东陵贪腐案等其他案件的处理也是如此。

如今,道光皇帝的处理原则确定了,就看下一步如何善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