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兵部的糊涂账

兵部的糊涂账

周恩绶图谋作弊,疑点很大,专案组认为是一条重要线索。

专案组迅速提来周恩绶等人严讯。兵部堂书陈政证实周恩绶确实曾两次央求他和鲍干盗用印札,许垚奎也供认聚众赌博,赌赢后利诱鲍干盗印。周恩绶一开始拒不承认,经与鲍干、陈政、许垚奎三人对质,才交代了缘由:

江西省绿营军官郭定元寻求升迁,由于已经四十八岁了,怕年龄过大影响升迁,恳求武选司江西科书吏沈文元将档案年龄改小了五岁,沈文元暗中帮忙做了改动。结果到了两江总督衙门那里,发现郭定元年岁不符,咨请兵部核看履历原件。这就给沈文元出了难题。他当时正要由吏转为官,机会难得。为了奖励长期兢兢业业、卓有成绩的吏员,清朝给书吏设计了由吏转为官的入仕途径。虽然只是从九品小官,但却是身份的质变。沈文元生怕查出修改档案一事,便找到鲍干、陈政帮忙偷盖大印以便回复两江总督衙门。二人不同意,沈文元又转托周恩绶。周恩绶三番两次都没能说服鲍干,就用一张空白札付,私自填写改换年龄的档案冒充原件。沈文元给了周恩绶五十两银子。这是一桩舞弊案中案,但舞弊者觊觎的是兵部堂印,而非失窃的行印,且最终也没有得逞。专案组判断,周恩绶舞弊应该与行印失窃无关。

查案初期,专案组没有特定侦破方向,没有特定嫌疑人,审讯多头并进、全面开花。受审的书吏差役们口供繁杂,加上随意指认,议者纷纭,专案组千头万绪,核查任务繁重。即便查了,真假难辨,更加云里雾里。承审官员叫苦不迭,而临近秋审,其中的刑部官员要准备正事,纷纷借机离开。刑部官员是专案组的主审人员,经验丰富,审案全靠他们。他们离开后,审讯人手严重不足,失印案虽然没有停止,但实质上已经停顿不前了。

四月三日,嘉庆皇帝谒陵回到大内,仍然没有见到失印案的审讯报告。庞大的专案组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竟然对案子还毫无头绪!嘉庆下令将绵课罚俸半年,曹振镛、英和及刑部堂官各罚俸半年,承审此案的其他官员罚俸一年,严令他们从次日起每天赴刑部审案,早去晚散,不可懈怠。

在皇帝严令之下,审讯工作迅速升级。所有官员云集兵部,调集人手把衙门大院和毗邻民房仔细搜检,就连房屋内的炉灶及院内浮土都不放过,一一刨开察看。强光照耀之下,任何污泥浊水都暴露无遗。

专案组首先发现兵部衙门聚众赌博现象严重。每天下班之后或长官不在,该部从大堂到厨房都成为赌场。库丁在水房赌钱,差役在厨房聚赌,衙门里喝来喝去,乌烟瘴气。其次,兵部的官员值班制度并没有贯彻落实。当月官员夜间并不在署值宿,偶尔有一两人在署过夜,也是次日一早就回家,没有做到随时有人。本应当由官员掌管的堂印及库门钥匙,白天由当班兵役掌管,夜间交值宿书吏收存。钥匙管理混乱,作弊隐患巨大。再次,专案组发现兵部仓库后的围墙有新堵上的门形。经讯问,原来是衙役黄勇兴因为儿子要娶媳妇,想将花轿穿衙而过,就在嘉庆二十四年九月十一日凿开了兵部仓库的后墙,直通街外。失印案发当日,他才匆忙堵上门洞。专案组要捉拿黄勇兴问话,发现其已于嘉庆二十五年四月初一病故。同时,专案们还发现领班衙役靳起凤在仓库后头居住,他的小院也有后门通往大街,只是加了封条而已。至于专案组问话的兵部官员,很多人一问三不知,对所管工作生疏得很,更不用谈对衙门和属下书吏、差役们的掌控了。

大印丢失杳无音讯,兵部政务废弛、漏洞百出的问题却一览无余。兵部官吏玩忽懈怠到了极点,种种规章制度形同虚设,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丢失大印也就不足为奇了。作为天下最高军政机关的兵部,不能做到戒备森严固若金汤,起码也得做到工作有序、照章办事,为什么会出现如今这般颓废荒唐的景象呢?

兵部官员们难辞其咎。兵部设官员两百多名,但日常在署办公的估计不会超过二十名。客观而论,传统政治下的官员所学非所用,加上调转频繁,对业务工作很生疏。而兵部事务又是专业性比较强的工作,不是读圣贤书出身的文官们能轻易驾驭的。所以,绝大多数的兵部官员来了衙门,也没有多少公务处理能力,只能依靠下面的书吏和差役们。吏役群体长期盘踞衙门,熟悉规章制度,又利用长官们的畏难情绪,上下其手,营私舞弊。主观而论,评判官员职业生涯成功与否的核心标准或者说唯一标准,便是品级的高低。兵部官员们追求的不是政绩出色、业务精湛,而是早日升迁,因而,他们势必将时间和精力投向攀缘逢迎、交际应酬。平步青云春风得意之人,多是孜孜以求仕途之人。埋头工作处理政务的官员,被官场视为异类甚至是笑话。首先,工作越多出错越多,清朝官员考核严格,公务差错会耽误升迁,得不偿失。工作越多越占用的时间和精力越多,这影响迎来送往谋求升迁。因此,当官和做事渐渐成为对立名词。在清朝,寻求当官者不干事,认真干事者升不了官。官场给初入仕途者传递了这样的信号:要想升官,就别埋头干事。其次,清朝衙门办公条件简陋。各衙门缺乏办公经费,官吏需要自筹费用办公;衙门的冷板凳也不好坐。吏部官员何刚德记载清朝吏部值班的当月处屋极湫隘,夜里阖署阒无一人,给值班官员的晚餐菜只一碗两碟,清苦得很。吏部如此,兵部类似。可是各部又不能没有值班官员,这项苦差就交给了新分配到部、资历浅的新任官员了。明了上述情形,兵部官员不在兵部办公便可以理解了。他们能定期到所管衙门点卯报到就算应付工作了,稍微负责一些的,不时地蜻蜓点水般查问一下书吏们经办的公文,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不明所以。

嘉庆皇帝得到报告,降谕痛骂兵部:各衙门当月司员,在署直宿,库门印钥即其官守,乃并不自行监管,全委之吏役人等,听其取携自便,启闭随时。至官廨为办事公所,门户墙垣关防紧要,乃以皂隶贱役,辄敢穿穴围墙,自辟门径,其娶媳妇之花轿嫁妆竟穿衙门而走,而堂司官竟毫无见闻,全同木偶,实属溺职。即此二事,可见该衙门废弛已极。

在皇帝看来,整个兵部都烂掉了,完全没法要了。嘉庆掀起了第二波严厉的问责浪潮。以仓库后墙开洞的日期为节点,涉及官员都遭到处分。直接相关的官员立刻革职,没有保管钥匙的官员永远停升。对兵部堂官的惩罚最能说明严厉程度:去年时任兵部尚书松筠是治边有功的元老重臣,现已调任盛京将军,年近古稀,因本案降级为山海关副都统;继任兵部尚书和世泰是皇后的亲弟弟、嘉庆的小舅子,且在任不到半年,嘉庆也毫不犹豫将他革职,同时革去御前侍卫、正蓝旗满洲都统等职位,仅保留总管内务府大臣;刚刚来兵部代理尚书的普恭,上任才五天时间,也受到降三级留任的处分。在第一波问责浪潮中已经遭到降级的戴联奎、常福等四位堂官,现在改为革职。可以说,兵部前任和在任官员几乎清洗了一遍,以为玩忽职守者戒。

严惩只是善后,并不能帮助破案。又过了半个月,四月十七日,兵部失印案还是没有审出实情。专案组由庄亲王绵课领衔上奏,自请处分。此举看似无奈,其实是脱身之计。专案组诸位审讯了一个半月,拷问上百人,连有价值的破案线索都没有找到,实在无计可施,希望通过处分自己由皇帝另派他人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嘉庆皇帝也认为专案组无能,同时认为失印案经过绵课等人多日审讯,嫌疑人口供屡次更改,此时再另委他人审理于事无补,更加拖延时日。嘉庆的态度是,绵课等人既要受处分,也要继续审出实情。于是下令将绵课等人先行拔去花翎,曹振镛等人降为二品顶戴,严令他们加紧审讯,限定在五月五日之前查出窃贼或起获行印。如能限期前破案,予以开复;否则,将于六日另行降旨治罪。

专案组脱身不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案子。压力有时候真的能激发破案的潜力。绵课等人重新梳理案情,发现口供之中存在疑点。兵部衙门形同赌场,书吏差役们聚赌成风,那么赌资从何而来呢?其中,赌资玩得最大的是书吏们。兵部书吏胆大妄为到在办公区域及各书吏家中轮流聚赌,输赢高达数十两甚至上百两。而他们的合法收入每月才区区几两饭食银。其中输得最惨的就是最早的重点审查对象鲍干。鲍干于本年二月间曾在许垚奎家中输了一百吊京钱和五十两银子,输红了眼要一注押二百吊,其他赌徒不许。鲍干当场翻脸嚷骂,为多人所证实。鲍干这个中年书吏,看似老实,想不到隐藏着亡命赌徒的一面。

进一步调查发现,行印的入库和请用,鲍干都是主要经办者;发现失印时,鲍干毫不慌张,在其他人四处查找的时候提出以车驾司的行印充抵;受审时,鲍干多次揭发别人,提供了多条办案线索,都查而无用。鲍干充当兵部书吏多年,凡事肯帮忙、有担当,在书吏中有威望,看似不起眼,其实是书吏群体的关键人物。承审的刑部办案老手们的直觉判断,这个人身上有故事!

专案组把鲍干定为重点嫌疑人,严刑拷打。鲍干确实有故事,咬牙硬撑,顶住了刑部的刑讯拷问。不管刑部用什么方法,鲍干继续东拉西扯或者坚决否认,就是不吐露有价值的信息。刑部官员经验丰富,对鲍干使出了审案的大招”——熬审。

所谓熬审,就是审案者轮番上阵,嫌疑人昼夜无休,连续不断受审。熬审之下,嫌疑人不是突破生理和心理极限,如实招供,就是难免精神恍惚,露出破绽。审案者根据嫌疑人供述细节上的疑点,或者利用供述前后矛盾冲突之处,找出漏洞,深挖下去。刑部官员也不再拷打鲍干,而是不让鲍干睡觉,反反复复讯问行印出入细节。鲍干起初供述还很正常,好几天没有睡觉后,反应开始迟缓、回答的内容开始游离,在说到去年行印入库情形时提到何炳彝等人只于印囊外加封,并未开启印匣。

然而,之前何炳彝与庆禄两人可是明确说过亲手打开了印匣,目睹大印无误后再办理入库的。庆禄还信誓旦旦地用脑袋担保呢。如今,入库的目击者鲍干却说没有开匣检查,这可是一个重大纰漏。何炳彝、庆禄迅速被提到刑部接受严厉审问。二人起初坚持大印正常入库。但刑部官员有备而来,存放兵部行印的印匣是有木屉的,同时印囊上有四五个骨扣,而从稿堆上寻出的空匣并没有木屉,囊上也只有一个铜扣,也就是说失印现场发现的匣子,根本就不是装载行印的匣子!这是怎么回事?何炳彝、庆禄两人在证据面前惊慌失措,胡言乱语几句之后不得不承认去年秋围结束以后,兵部行印归还仓库,他们两个人只瞟了一眼就让入库了,根本没有查看。匣子里有没有大印,谁都不知道!三月失印案爆发,两人为了撇清责任,串供咬定行印正常入库,严重误导了专案组的思路。

专案组之前是判断行印于入库后在仓库失窃,如今看来查案的重点要提前到去年秋围期间。大印是否在秋围期间就已经丢失,又是谁办理了虚假入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