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世“春游”竟如诗
一、回头应自省吾身(张伯驹《鹧鸪天》)
这是乍暖还寒时候,这是万物欲发之时。白居易有诗:“雪散因和气,冰开得暖光。”早春,在春寒料峭中,既耐得住寂寞寒凉,也守得起着风即起的夙愿。
有人格外喜欢早春。1898年的早春到1982年的早春,84年,人世间有一个生命做了最艺术气息的轮回,生死之间,写满了诗学与美学。
此时,生于1898年2月15日的张伯驹“春销不得处,唯有鬓边霜”,静卧于北京的医院病榻之上。就在84岁生日这天,仿佛有所感应的张伯驹口占一首《鹧鸪天》:
以将干支指斗寅,回头应自省吾身。
莫辜出处人民义,可负生教父母恩?
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直即为神。
长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
1982年2月26日10时43分,张伯驹在北京溘然长逝。《鹧鸪天》也成为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词。
掐指算来,此时距张伯驹自长春返回北京已经有12个年头了。
送别自己最亲爱的人,被撕心裂肺的疼痛击中,早已经哭干泪水的潘素,当然不会忘记1970年那个风雪之夜,那也是一个早春,北方边塞之地的早春,还看不到一点儿春的影子。
1970年1月,吉林省革委会政治部正式做出结论:关于张伯驹的问题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当年3月18日,张伯驹被强令从吉林省博物馆退职,从此与单位再无关系。
令人感慨的是,此时,张伯驹仍然在做着文物捐献的事情。张伯驹在1974年10月26日所写的“简历”材料中叙述了夫妻二人1970年3月的经历:“……我爱人潘素随我退职。吉林省博物馆和省艺校各给予一年工资退职金,退职时我捐给博物馆一批文物,有元赵孟頫篆书千字文一卷,明王谷祥花鸟一卷(皆故宫佚失精品),明杨廷和书札一册,唐人写经一卷,又写经一卷,宋拓圣教序一册,明董其昌、赵宦光、张瑞图,清陈洪绶、周亮工对联六件,明陈古白兰花一卷,明文震孟图章一方,旧墨一匣及书籍等(有收据单)……”
3月25日,正在患病的张伯驹和潘素一起,艰难地爬上一辆敞篷汽车,迎着无情的寒风,来到吉林省舒兰县朝阳公社“放到群众中教育,劳动改造”。
此前,从1966年8月开始,张伯驹即受到批斗。1967年1月,张伯驹被撤销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职务。1968年秋天,张伯驹进入“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学习。
汽车上的夫妻二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东北的寒冷。风如刀割,雪如沙粒,无情地肆虐着他们老迈而羸弱的身躯。风雪中一片苍茫无际,天地难分,远近不辨,唯有老妻的双眸给张伯驹些许鼓励和温暖。张伯驹知道,当年被努尔哈赤征服的乌拉古城就在道路左侧不远的松花江边,但如今古城的方向涌来的却只是烟尘般的滚滚黑云,以及无边无际的寒气。
终于,汽车在傍晚时分来到了此行的终点:舒兰县朝阳公社双安大队第三生产队。当满面风霜的两位老人缓慢地下得车来,一个更大的难题摆在了他们的面前:他们在这里既无亲,也无友,接待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安排他们。最后,几个人商议了一下,把两位老人带到了一处空房子里暂住。
寒冷让空房子的墙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窗格子上的玻璃已经破碎,风钻进来,吹到人的脸上。堵住窟窿,点起蜡烛,简单处理一下之后,夫妻二人呆坐炕沿。
听说村里来了两个人,年龄都很大,好心的乡亲送来了开水和稀饭,让张伯驹和潘素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北方乡下寒冷而又漫长的黑夜来临了,两位老人和衣而卧,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寒风彻夜嘶吼,大雪漫天而来,隔挡了人们对历史和星空的所有想象。
第二天,北风依旧,大雪纷飞。简单吃了口乡亲们送来的饭菜,潘素搀着张伯驹,到村里找负责人商办劳动改造事宜。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张伯驹在“简历”材料中回忆道:“……博物馆人员把我们送到当地,交给我们介绍文件(即介绍信),他们没有同公社负责人和大队负责人见面,就回去了。第二天,我们向大队报到。大队主任看了文件,说:‘博物馆的人来接洽,只说有两位老人来插队,并未说明你们是退职人员。吉林省插队落户办法是带工资、带组织关系、带户口、带眷属。你们既已退职,不合规定,不能落户。退休金用完,谁负责你们的生活责任。’”

1980年4月,张伯驹夫妇与宋振庭(右)同赴北京颐和园赏花
冰雪不懂悲伤疑惑,冰雪不懂风烛残年。两位老人对望了一眼之后,心里已经有了结论:不接纳,就走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带着不多的行李,张伯驹和潘素赶赴舒兰火车站。在火车站漫长的等待之后,随着一声火车的长鸣,一位中国文博事业的巨擘,一位画艺超群、才高八斗的女子,与小城舒兰擦肩而过。

1980年4月,张伯驹夫妇与宋振庭同赴北京颐和园赏花并合影。这是张伯驹给宋振庭写在照片背面的赠诗
辗转来到天津,最终好不容易回到北京后海旧宅的张伯驹,又历经波折,在毛泽东的关怀与周恩来的直接安排下,进入中央文史研究馆,成为一名馆员,生活才慢慢安定下来。
20世纪80年代,张伯驹与赵朴初、启功、舒同、孙墨佛等一众名流频繁往来,先生洒脱、淡定、雅致的风骨气息又在京城弥漫开来,直至1982年那个令人悲伤的早春。
失去张伯驹的潘素用丹青绘事寄托生命中的天地世界,寄托情感中的精神宇宙,特别是寄托自己对那个男人的绵绵思念。《峒关蒲雪》《云峰秋林》《夏山过雨》《峨眉云海》《湖光山色》《吴山初雪》《远江帆影》《松岭叠云》……精品画作不断诞生,并获得重彩和厚誉。其中,大青绿《春山积翠》,被访问美国的全国人大代表团赠送给时任美国总统老布什,临摹的展子虔《游春图》在国家领导人访问日本时,赠给了日本天皇裕仁。
晚年的潘素除任吉林艺术学院教授外,还兼任全国政协委员、全国美协会员、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北京工笔重彩画会顾问、中山书画社副社长等职。1992年4月16日,在张伯驹逝世10年之后,潘素因病医治无效,走完了自己传奇而又精彩的一生。
二、七尺从天唱大归(宋振庭《无题》)
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
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
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
北宋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改革家王安石在年轻时,写了一首表现少年壮志豪情的诗《与舍弟华藏院忞君亭咏竹》。900多年后,两位在北京一家医院住院时相遇的老人,惺惺相惜,以这首诗的意境彼此应和。
1981年,宋振庭忽发重病住进医院。此时,赵朴初也在这里疗病。两人遂成为病友。一日,宋振庭趁病情好转,画了一幅竹节遒劲、生机盎然的墨竹。赵朴初深受触动,握笔题词:“振庭同志挥笔写胸中之成竹,而甚得王介甫诗意,因录介甫诗以证之。”王介甫就是王安石,所录之诗就是这首《与舍弟华藏院忞君亭咏竹》。

1981年5月,宋振庭在病中所画的《墨竹图》,赵朴初亲笔题词,录王安石《与舍弟华藏院忞君亭咏竹》诗

张伯驹在宋振庭画作上题字

宋振庭的画作《赭梅图》,张伯驹题字

宋振庭赠诗,张伯驹和韵(张伯驹用铅笔写在纸上)
生命中喷发着艺术灵感的宋振庭把自己的晚年活得同样精彩。
1979年3月,宋振庭奉调到中共中央党校,任教育长、党委常委,后又任中共中央党校顾问。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给这位才华横溢、激情澎湃的男人更多的时间,1981年至1985年,他身染沉疴,多次住进医院。
1984年11月,再次住进医院的宋振庭卧床不起。但仍然坚持审阅由他主编的《当代干部小百科全书》,一句一句口授,由秘书整理完成“前言”部分。[1]
与疾病抗争的宋振庭已经洞穿世事,生死都可笑谈。内心喷涌出的豪放诗词让他和家人、朋友共同欢度1985年的元旦,诗曰:
十险九叩地狱门,牛头马面也生嗔。
传语人间太狂者,此处无席可容君。
他还觉没说透,又作了一副对联,上联:天行健矣余行健,下联:地厚载哉我担山,横批:无愧乾坤。大气磅礴的生命气息甚至影响了医院的氛围,医生与护士被他的欢声笑语感染,赞叹这位“太狂者”与乾坤比肩的心胸。
当年2月,面对自己沉重的病势,宋振庭清楚地知道,生命将不久矣。他口占一绝:
六十三年是与非,毁誉无凭实相违。
唯物主义岂怕死,七尺从天唱大归。
1985年2月15日,宋振庭“七尺”身躯大唱而归,一代文化巨匠,只有63岁。巧合的是,宋振庭永远离开的日子,正是他的老朋友张伯驹的生日。他和张伯驹一样,同样选择了早春。
在病体日趋沉重的生命后期,宋振庭回顾了自己的人生,最挂念的是自己做错了哪些事。然后,他用最真诚的行为道歉。“宋振庭在一些政治运动中,也整过人,说了一些过头话,也有一些过失。晚年,他为自己的过失真诚地道歉。在写给夏衍的信中,他这样说道:‘在长影反右,庭实主其事,整了人,伤了朋友,嗣后历次运动,伤人更多,实为平生一大憾事。’‘对此往事,庭逢人即讲,逢文即写,我整人,人亦整我,结果是整得两败俱伤,真是一场惨痛教训。’写这封信的时候,宋振庭已经‘病废之余,黄泉在望,惟此一念在怀,吐之而后快,此信上达,庭之心事毕矣’。可见,宋振庭对以往的过失,是何等耿耿于怀。”(鲍盛华:《一代文官宋振庭》)
那是浓墨重彩的一生,那是豪情万丈的一生,那是坦荡真诚的一生。英若识在《烈焰熄灭的时刻——记宋振庭同志二三事》一文中写道:“一个有着如此炽盛的精力、如此激扬的情感、如此文采风流的生命竟这样匆匆地被病魔夺去了!”“我们的祖先惯于以‘音容’二字来形容对死者的思念,这是十分准确的,在噩耗传来之际,老宋那‘顿杳’的音容却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在讲坛上他那令人振奋的激越声调,在斗室中他那发人深省的娓娓谈吐,在深山老林里他那步履矫健的身影,在长桌画案前他那挥毫泼墨的神情……”
三、物我同春共万旬(张伯驹《鹧鸪天》)
1980年7月17日,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顾问,80岁的吕振羽先生突发心脏病,在北京永远地走了。但令他足以得到告慰的是,遵照他的生前遗愿,他的夫人江明及其子女把家里的多年积蓄拿出来,在他曾经工作过的、投入全部深情的学校——吉林大学,设立奖学金。经学校研究决定,奖学金以先生的名字命名,为“吕振羽奖学金”。不仅如此,家人还按照他生前的意愿,把多年来购置的25000多册珍贵的图书,以及在北京的一套四合院住宅,无偿赠给学校。吕振羽,用他对一所大学的深沉的爱,诠释了何谓千古流芳。
1982年7月6日,关东画派的巨匠,时任吉林省美术家协会主席,73岁的王庆淮因重病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去了。在离开人世之前,他还在到处奔波,组织创作队伍,发掘人才,为恢复和振兴吉林省的美术界而殚精竭虑。
1984年5月17日,87岁的成仿吾先生在北京逝世。1982年,他曾经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我是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从文化人到革命战士。”2004年5月17日,东北师范大学召开纪念成仿吾逝世20周年座谈会,缅怀这位“文化人”与“革命战士”给一所大学所做出的贡献,学校同时决定,继1986年为成仿吾先生塑像后,再次用高质量青铜塑造成仿吾像,竖立在学校“生命科学广场”的中央,以此表达全校师生,表达他曾工作过的东北,对他的绵绵牵挂。
就在成仿吾先生去世两个月后,又一位重量级的先生与我们挥手道别。1983年秋天,身兼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中国训诂学会顾问、中国语言学会顾问兼学术委员会委员于省吾,赴香港参加国际中国古文字学术研讨会。返回长春后,他又不顾疲倦地给一个进修班讲课。结果病重住院。1984年7月17日,88岁的于省吾在长春,与这座他选择了就未曾后悔的城市,永远地道别。
1996年12月15日下午,在长春的一所医院里,佟冬先生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了无遗憾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终年91岁。这年冬天,也成为他的亲人、师友心目中最冷的一个冬天。他留给子女的遗产是几十箱图书,除此,一无所有。
令人唏嘘的是,佟冬离开的第二天,他当年最亲密的老战友匡亚明病逝于南京。就在去世前一个月,已经90岁高龄的匡亚明为了较好地完成《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还风尘仆仆乘车数百公里,去看望在江苏徐州的作者。把匡亚明视为“这一辈子最知心、最令我佩服的朋友”的吉林大学历史系教授,已经94岁高龄的金景芳惊闻噩耗,哀痛不已,拟挽联以示纪念:
是老革命,早岁与恽代英邓中夏相交,九死一生,恨未睹中国腾飞廿一世纪。
亦大学者,终身共马列书孔孟文为伴,朝乾夕惕,已预见丛书耀眼百五十篇。
1998年10月30日,著名学者、诗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作者、原吉林大学副校长、文学院名誉院长,88岁的公木先生病逝于吉林长春。他在1996年为吉林大学所写的校歌,如今依然响彻吉大的校园:“人比山高,脚比路长,跨越新世纪去迎接轰响的红太阳!”
2002年5月,离休后定居大连,89岁的罗继祖永远地走了。早在8年前,他就给自己拟好了挽联:“尊儒尊孔尊董史尊马列求是务实,研经研史研诗文研书画适性怡情”。
2008年7月15日,我国著名理论化学家、教育家和世界知名的量子化学家,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原主任,93岁的唐敖庆因病在北京逝世。为了纪念这位科学巨擘,吉林大学在位于长春西南的新校园里,把化学学院的大楼命名为“唐敖庆楼”,先生的塑像庄严地矗立在楼前的广场中央。
2010年9月26日,北派山水画家,99岁的孙天牧在北京逝世。
2011年11月5日,吉林省文学、戏剧界的泰斗级人物,87岁的王肯先生,在长春永别人间。
…………
学富五车的先生,一个一个离去。却不由得使人想起张伯驹共收词170多首、精致美好的《春游词》集。“余昔因展子虔《游春图》,自号春游主人,集词友结‘展春词社’。晚岁于役长春,更作《春游琐谈》《春游词》。乃知余一生半在春游中,何巧合耶……人生如梦,大地皆春,人人皆在梦中,皆在游中,无分尔我,何问主客,以是为词,随其自然而已。万物逆旅,尽作如是观。”先生在《春游词》自序中这样说。
先生们在1945年至1965年间来到东北,来到长春,正仿若一场春游,他们带着春风而来,播撒了厚重的人文种子,让这片黑土地诗情画意起来。东北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任美霖在《永远的长白山赋》一书的序中写道:“东北成为共和国的长子,吉林大力兴建文化高地,一批巨星硕儒云集于此。于省吾、张伯驹、公木、匡亚明、成仿吾、唐敖庆等一个又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个又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在这片大地上跋涉前行,飘然而去。他们精勤耕耘,成就了一方文化,辉光闪烁,名满华夏。”
人生如梦,却能千古风流;大地皆春,何不听君笑语。张伯驹《春游词》中辑安怀古《高阳台》词,把要说的话仿佛都说尽了。词云:
鸭绿西流,鸡儿南注,四围水复山环。形胜丸都,升平士女喧阗。刀兵一挥繁华梦,看金瓯,倏化云烟。但荒凉,万冢累累,残照斜川。如今换了人间事,听隔江笑语,共话丰年。到此渔郎,又疑误入桃源。当时应悔毌丘俭,甚功成、勒石燕然。算空赢、鸟尽弓藏,何处长眠!
【注释】
[1]孟宪伦:《无悔的人生——宋振庭同志二三事》,《社会科学战线》,1991年第1期,第2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