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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向北
1.6.4.3 (三)
(三)

吉林省有一出地方剧种的代表剧目——吉剧《桃李梅》,剧本的第一作者署名“薛白洛”。何谓“薛白洛”?“学伯乐”的谐音也。谁在以“学伯乐”自勉?宋振庭也。

“薛白洛”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这里面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在东北二人转的发展史上,王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因为他对二人转的历史、理论以及曲目整理、编排、创新等方面的贡献,被称为二人转的教父。然而他却被打成了右派。在1959年下半年,求贤若渴的宋振庭为了创排吉剧,跟别人打听王肯的下落。有人告诉他,王肯在吉林省西北的偏远城市白城改造,在那里修公路。

宋振庭立即安排赴白城的行程,他要亲自会一会这个与二人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传奇人物。整整坐了一天车,宋振庭终于来到了白城,他又马不停蹄找到相关部门,直接来见王肯。两人见面后,大聊特聊东北的戏曲,聊东北二人转,聊创排吉剧的路径。宋振庭大感快意,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碰到过一个像王肯这样对二人转、对新创排一个剧种有如此深刻认识的人,有如此远见卓识的人。“跟我回长春!”宋振庭临了对王肯说。

随后,宋振庭找到相关负责人说,这个叫王肯的人,我要带走。负责人说,那不行,他在这儿改造,省里要带走,我们同意,但必须得有手续。宋振庭说,手续我给你们后补,人我必须带走!

第二天,王肯坐上汽车,与宋振庭绝尘而去。王肯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说,他是被宋振庭“救”回来的。然而这时的王肯还是右派,他表示做一些事情不太方便。宋振庭说,你先改个名。叫什么呢?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王肯说,就叫“王近朱”吧。这个名字一直叫到他摘掉右派的帽子。期间,王肯整理完成的第一本《东北二人转资料》就是以“王近朱”的笔名出版的。

王肯(左一)与王兆一合影

知遇之恩,让王肯牢记心中。在随后创排的吉剧《桃李梅》中,由于故事梗概都是宋振庭创作的,王肯给宋振庭郑重地起了一个笔名:“靳伯乐”,意为“今天的伯乐”。宋振庭知道了,坚决不同意。他说,党才是今天的伯乐,我怎么能担得起啊!我顶多算是向伯乐学习。这样,王肯才又给他起了“薛白洛”的名字。

像对待王肯一样,人才在宋振庭的眼里是绝对的生产力,否则不会有对张伯驹等人那些细致呵护、关心的行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奔赴吉林从事文化工作的浩荡大军里,在众多能够称为“先生”的阵营中,绝大多数是宋振庭请来的、挖来的、要来的。

反复提及的书画界的艺术家们不再多说,单以戏曲界为例,为了振兴吉林省的戏曲事业,宋振庭瞄准人才济济的北京,因为他的谋划,众多名家巨擘开始了人生中的文化“闯关东”。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北京戏曲界一些著名的老艺人,因年龄原因,已经无法经常性地登台演出。宋振庭向他们隆重地伸出了橄榄枝,把他们请到吉林,大胆使用。有的直接安排在吉林省京剧院院长、吉林省戏曲学校校长等关键岗位上。一时间,吉林在北京刮起的招贤纳士风,风头强劲,令人瞩目。京剧四小名旦之一的毛世来来了,王瑶卿的弟子王玉蓉来了,梅派传人染小鸾来了,马派老生丁英奇来了,余派老生万啸甫来了,倪兰萍、郝明超、贾多才……

从此,咿咿呀呀的戏韵响彻吉林长春的街头,关外的天空飘荡起戏曲艺术的彩云追月。

1962年,吉林省图书馆的一名普通员工金恩晖根据自己的研习所得写了一篇美学研究的论文,发表在《吉林大学学报》上。令金恩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不久,他接到来自省委的长信,写信的人竟然是省委宣传部部长宋振庭。在这封3000多字的信里,宋振庭广泛而深入地谈到了美学和文艺理论的诸多问题,特别是对金恩晖的治学方向、方法给予多方面的指导,还专门引用了一首郑板桥的诗《偶然作》鞭策他,诗云:“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摅血性为文章。不仙不佛不贤圣,笔墨之外有主张。”

“我刚走出校门,二十几岁,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将这封毛笔写得龙飞凤舞的十多页信笺珍存案内,不时翻检,以为砥砺”(金恩晖:《直摅血性为文章——缅怀宋振庭同志》)。金恩晖还写到了他对宋振庭的印象:“他虽为省委宣传部部长,却平易近人,不摆大官的架子,对古今中外各种问题即兴发表的议论,虽片言只语,却幽默风趣,常常蕴含着某种深刻的哲理。他给我的印象是通体透明的,其人、其言与其文是完全一致的。”

后来,金恩晖成长为我国图书馆领域的专家,曾任吉林省图书馆馆长。

所有这些,其实缘于宋振庭对文化的深深敬意,也缘于他高贵的人格。就在1961年接待关山月和傅抱石的过程中,一幕宋振庭啃馒头的场景让两位艺术家永远也不能忘记:“领导为了让关内远来的稀客生活过得好一些,在物质匮乏的情况下从各方面调来比较难得的食品,保证客人的伙食。可是,宋振庭从来不肯跟客人一起进餐,每天带着几个黄馒头跟着傅、关等上山游览写生;客人吃饭时,他就躲在一旁啃硬馒头。”[3]

这就是宋振庭!“一个有着文人风骨、士人情怀的高级官员,一个被大师名宿惊为‘东北竟有此等人物’的博览群书式的人杰,一个深邃多思、表达灵动的思想大将,一个颇有个性、激情澎湃的关东汉子,一个重情重义、令人神交久矣的师长、朋友……”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属于文化的,从一开始就热烈地燃烧。……当小小少年流亡到北京街头的时候,他的文化属性与抵御外侮迅速结合,救国图存成为他人生的主题。然而战火没有挡住他思想的光亮,被慧眼识珠者选送到华北联合大学从事哲学理论研究。在短暂的战场烽火之后,文字的魅力再一次把他唤回到新闻纸前。继而他回到故乡,当了一段公务员。最终,新中国建设中文化的力量促使他进入地方官员的高级别层面,并把自己对文化的理解彻底点燃,然后尽情地在文化的大地上放起大火。这种力量,只属于宋振庭。”“像北方大地上一株高大的柳树,他往往最早听懂春风的心思,而暗暗释放出绿意,随风的摇摆其实是向周围的万事万物挥手示意。他的树干非常粗壮、坚硬、挺拔,他的丝绦却柔和、体贴、敏锐。他要告诉你态度,他能听懂你话语。”“他是千年士人藏侠气,他是一代文官宋振庭”(鲍盛华:《一代文官宋振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