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孙天牧：三百年来一支笔，青藤今日有传灯（绍兴诗人王素藏对艺术家徐生翁的评价）

20世纪60年代的长春，被艺术家们的笔墨染得妖娆起来，来自全国各地的画坛巨匠把这座城市的气韵装点得令人神往。

而在每周吉林艺专组织的“神仙会”上，总有一个说话略带一点儿山东口音、身材挺拔的人站在张伯驹和潘素的旁边。他偶尔的一句对某幅画作的点评，往往切中要害，令人眼前一亮，心中一动。

他就是被称为当代中国北派山水最后一位大师的孙天牧。其父乃辛亥革命老人、书法家、曾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的参军孙墨佛。

孙天牧先生

孙天牧来长春，比张伯驹和潘素早了一年。受吉林艺专的聘请，主要也是宋振庭部长的意见，他在1960年来到学校教授学生国画技艺。

每一次与潘素等人在一起作画，都是一次切磋，是在实践层面最好的交流，大家彼此之间没有丝毫保留，把自己的经验和体会都和盘托出，大家总是兴致勃勃，酣畅淋漓。在欣赏名作、交流技法、拿笔实战的同时，孙天牧还一直想着走出去，找到令自己心魂获得震慑的实际创作的体验生活之所。

从长春向东出发，大概三四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县，根据女真语“旺钦”的转音而取名汪清，翻译成汉语是“堡垒”的意思。这里是有着大片大片苍茫林海的长白山麓，全县90%左右皆为林地，红松、白松、鱼鳞松、沙松、臭松、长白落叶松、水曲柳、柴油椴、白桦、赤松和色木等30多种树木，令一座座山峰披挂整齐，昂首挺胸，气势雄奇。

就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一个秋季，一位高高瘦瘦的老人背着画板，循山而来，在被秋天的阳光染得或红或黄的树叶间穿梭，然后坐下来，一支笔在画板上勾勾抹抹。广阔的长白山脉用秋风轻拂树叶的飒飒之声表达着对这位艺术家的欢迎。

来到中国如此之北的偏僻山林里写生的艺术家实在是太少了，而此前画东北的山水画作也太少了。但让东北的山水为之自豪的是，这位老人来过之后，静静伫立了千万年的它们长到了画纸上，成了艺术品。

《吉林汪清秋光》是孙天牧到长白林海写生的作品之一。透红的枫叶，墨绿的松针，骨感的山坡，起伏的峰峦，以及遥远的迷蒙，在坚卓的笔力下，在独特的笔墨色彩中，在不同于一般的视角里，在出于自然的构图前，秋天的吉林汪清秋光悲凉之气竟显得苍劲、挺拔起来。

对于五六十年以前的艺术家来说，长白山还是一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这里的自然造化，草木山峦的神奇境界，被人发现的次数不多，频率不高。孙天牧把带有浓重北方苦寒之地的自然景观融会到时代精神当中，融会到自我体验之中。他一改传统的渲染法为厚涂、厚点，尝试使用石黄、朱砂、石绿、石青等覆盖力较强、十分浓艳的色彩，使画作虽然艳丽，却无火气。

吉林汪清秋光

当他把作品展现在长春的方家面前时，大家交口称赞。史怡公更是评价说：北宗山水画家多少年没能解决的问题，没想到你一次就给解决了，一次就拿出了新东西。

把中国画分为南宗和北宗，始于明代的董其昌。他认为，自唐以来，李思训可称为“青绿”画法的始祖，王维可视为“水墨”画法的始祖。所谓南北之称，并非完全指的地理方位，而是缘于禅宗有南北二宗的分法，南宗重“顿悟”，北宗重“渐悟”，这正是中国画两大传统的区别。南宗以王维为代表，重渲染，风格比较飘逸；北宗以李思训为代表，重勾勒，风格比较刚劲。在具体技法上，南宗多用“积墨法”，一般情况下，可改可救；北宗则多用“泼墨法”，一遍写就，无须反复。

其实，艺术源于生活，南北宗山水画法与不同地域的画家的生活体验分不开。北方风骨峻拔的自然景色涵养的当然就是北宗在绘画中领悟的境界；南方的轻灵、小巧自然深深地影响着南宗艺术家们的下笔风格。

然而，有了南北宗山水画法的区分之后，却对北宗山水画法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人们更倾向于“顿悟”的南宗，认为那是高越绝伦，层面境界皆令人追慕，南宗的画也被称为文人画；而北宗只能“渐悟”，在勤学苦练中才能慢慢有所成就。慢慢地，北宗山水画法被轻视和贬低，遭到冷落。明末至今，300年中竟然少有北宗山水画的大师。

没想到，代表北宗山水画法的大师孙天牧来了。

1911年4月，正是春花烂漫之时，孙天牧在山东莱阳出生。此时，他的父亲孙墨佛正在追随孙中山奔走革命，后入山东军官讲习所学习军事。1927年，带着重要使命的孙墨佛举家迁往河南，此时的孙天牧已经是16岁的翩翩少年。1928年，父亲孙墨佛在河南省创建“民权县”，深入推广孙中山的“三民主义”。1929年，受家庭影响，酷爱书画的孙天牧遵从父亲安排进入位于开封的河南艺术学校学习。在这里虽然不能看到中国的山水古画，但曾经作为宋朝都城的城市，却让孙天牧每天抚今追昔，遥想当年大宋帝都从皇帝到平民的艺术盛景。

1930年，孙墨佛淡出政界，迁居北京，专事著述，开始编写《书源》《孙中山先生年谱》等。孙天牧也随父进京，转入北平华北大学艺术系，主攻国画。于非闇、赵梦朱、李苦禅等都曾经给他上过课。

孙墨佛看着已经长身玉立的孙天牧，开始操心起他的婚事来。1937年7月8日，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发生后的第二天，孙天牧登上了开往天津的列车，迎娶他的新娘卢秀珍。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不仅找到了温柔贤良的一生最爱，还遇到了一位影响了他一生艺术成就的人。

在天津完婚后，岳父卢之美对孙天牧说：“你要不要到外面做点什么，反正家里也比较殷实，托关系弄个一官半职或是到学校教书什么的，都可以考虑安排。”

孙天牧却摇头拒绝，对卢之美说：“岳父大人，现在这里都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不管到外面做什么，都是汉奸，我不想当汉奸，反正你也不缺钱，就让我学画吧。”卢之美听后慨然应允。

通过岳父在天津的关系，孙天牧有机会看到一些皇室贵族家中收藏的历代书画真迹，这让他对绘画更加着迷。令他振奋的是，在这些书画真迹中，有几幅是唐寅、仇英的作品，这两位是典型的北宗山水画大师。然而，如痴如醉的孙天牧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

就在颇感惆怅，不知如何才好的时候，孙天牧听说有一个画展正在举办，立即前往观赏学习。看了几幅展览的作品后，孙天牧停在一幅仿仇英的北派山水画作前，惊呆了。只见那爽劲的笔力、绚烂的敷色、新巧的意境，让整幅画甚至有超越原作之感！孙天牧细看作者署名：陈少梅。

“震惊了，也很惊奇，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东西！”90多岁高龄的孙天牧在接受吉林电视台《回家》栏目采访时回忆说。后来，孙天牧在不同的场合都这样表白自己对陈少梅的崇拜：“看他的画需沐浴更衣、需心怀虔诚、需诚惶诚恐、需拜观礼赞。”

辗转找到陈少梅的孙天牧发现，这位自己崇拜的人不过才大自己两岁。但孙天牧毫不犹豫地屈身投入陈少梅门下，成为其忠诚的弟子，从此随其十年，耳提面命，朝夕相处。“我跟陈先生习画达十年之久，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为此，我手不释笔，情不别移，心无旁骛。”孙天牧说。在此期间，陈少梅也将自己的经验感悟、笔墨要诀倾囊相授。往往是当着孙天牧的面，陈少梅边画边讲，一幅幅当世珍品便问世了。“少梅师才称得上是中国画坛上的大师、巨匠。他的画属文人、雅士极度理想化的那种。他不但讲究美，是讲究极致的美，是人的思想能够想象到的那种极致的美。因此他的作品超凡脱俗、不同凡响。常有人形容音乐的美，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说，少梅师的画就如天籁之音般的纯正，直抵心灵深处，沁人心脾。”多年以后，孙天牧回忆起陈少梅的作品，仍然崇敬不已。

不仅如此，在陈少梅的悉心指导下，孙天牧临摹了一大批宋、明时期的名作，如《雪窗观梅图》《望月图》《听泉图》以及明代仇英的《树荫联吟图》、蓝瑛的《溪山行旅图》等等。1948年，已经颇有所成的孙天牧在老师的支持下，于徐州举办了自己的首个画展。

然而，天不假年，也可以说是天妒英才，1954年，45岁的陈少梅遽然去世，孙天牧在老师的棺木前顿足捶胸，号啕大哭。即令过去了几十年，在吉林电视台《回家》栏目组采访孙天牧的时候，提起恩师撒手人寰，孙天牧仍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启功先生曾经这样评价陈少梅：近代画家得宋贤山水人物遗法者，推衡山陈少梅先生（云彰）为第一，陈先生所作山水远沿郭熙、李唐，近学唐寅、仇英而挺拔开拓，又非明贤所能及。间作人物，亦俱有娴雅高风。

孙天牧没有令自己的老师失望。在陈少梅去世的前一年，父亲孙墨佛曾带着他的三幅作品拜见齐白石。齐白石临别赠言：“天牧学宋，必成大器”，并手书“着此人入中国画研究会，并参加本次展览”。白石老人所说的“本次展览”即新中国成立后的首届全国美展。孙天牧参展的作品是《山居图》《南山翠屏》等。

山居图

从1953年开始，孙天牧名气渐高，先是应邀为沈阳博物馆临摹复制宋代郭熙的《溪山行旅图》、李成的《宿鸟归林图》、刘松年的《松窗读易图》等10幅名画，后又为北京故宫博物院临摹复制宋代王晋卿的《渔村小雪图》、王诜的《玉楼春思图》、惠崇的《沙汀烟树图》、马远的《梅石溪凫图》、陈居中的《四羊图》、萧照的《红山秋树图》，以及元代赵子昂的《秋郊饮马图》和《雪江买鱼图》、赵忠穆的《寒江澄月图》等诸多画作。这些作品在孙天牧一笔一笔的敬畏与虔诚中形成，与原画难分你我，几可乱真。如今，当人们在众多展览中看到这些画作，很有可能就是替代原画展出的孙天牧的作品。

受邀来到吉林艺专任教，正是孙天牧绘画技艺炉火纯青之时。也正因此，他在吉林期间所创作的《吉林汪清秋光》等作品才被同人们给予了那么高的赞誉。孙天牧没有满足这些，他通过自己身体力行地探索和应用，再利用教学的机会，系统整理、总结出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北宗山水画论。这部著作最终在1986年正式出版，名为《孙天牧北派山水画谱》，这也是北宗山水画问世以来唯一一部可供遵循和学习的教科书式的作品。启功对这部著作赞叹不已：“笔力坚卓，设色大方，无丝毫暮年风貌。”

从1960年来到吉林艺专任教开始，到1975年退休，孙天牧在长春生活了15年。这对于长期处于艺术“边塞”地位的吉林来说，何其幸也！

退休之后的孙天牧回到北京生活，于1985年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2010年5月11日，百岁高龄的孙天牧在北京画院美术馆举办画展，名为“化古开今”，近百幅作品光耀京城。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专门给孙天牧发来贺信，信中说：“先生的作品继承中有创新，运用传统笔墨为山水画注入了新意境。人们在欣赏先生笔下雄伟壮丽的北国风光、旖旎秀美的江南景色时，领略到自然山水和精神理念的完美结合，更感到先生博大的爱国情怀。循古法而出新是先生对中华绘画的重要贡献。”

有人说，孙天牧和他的老师陈少梅一起，成为继承北宗山水画并开拓出新气象的杰出代表，起笔接续了北宗画派300年的沉寂，令北宗山水的辉煌在今天再现。

2016年9月，吉林艺术学院在70周年校庆到来之际，专门推出“北骨南风——孙天牧捐赠作品展”，并举办“孙天牧北宗山水学术研讨会”，以此向这位对东北三省山水画创作做出巨大贡献的大师级人物表达崇高的敬意。同时，宣布成立“孙天牧艺术基金”，致力于资助品学兼优的学生，成立“孙天牧北宗山水艺术研究中心”，建立了第一个北宗山水艺术研究的高校平台。

这也许是对孙天牧最好的纪念。

【注释】

[1]任凤霞：《一代名士张伯驹》，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第188页。

[2]任凤霞：《一代名士张伯驹》，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第1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