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潘素: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曹雪芹《红楼梦·世难容》)
向董其昌学习“行走”的,绝不止史怡公一个,也不仅须眉男子,更有娇弱红颜。
20世纪40年代初,在张伯驹的陪伴下,潘素几乎走遍了祖国的万水千山。在骨子里,她同自己的丈夫一样,对大山、大河、大海,以及那莽苍苍的绿、水灵灵的蓝、朵朵白云点缀的幽远,有着超乎一般的爱和超乎常人的敏感。每次旅游归来,往往都是潘素先把心绪和灵感用画笔勾勒在纸上,让雄奇的大山大水着了墨,继续气韵超拔,然后,张伯驹再为画作赋词抒怀。
在他们同游秦岭山脉最高峰太白山之后,夫妻二人由衷感慨:太白之奇,奇于黄岳;险,险于太华;雄,雄于五台;峻,峻于峨眉。其林木之美,草卉之艳,兼有他山之有;积雪灵池,更有他山之无。
带着自然之山在胸怀中形成的险峻、壮美和雄奇,翩跹婉转的女子,挥毫泼墨,将作为秦岭群峰之首的太白山的高、奇与神秘转化为生成自己精神气韵的山水画卷。这令通晓中国千年以来画作的夫君张伯驹惊叹不已:你这批画的韵律感很强,这是因为你对古典音乐、音律有较深的造诣,又在实地考察山川脉络时,观察细致入微,显然气韵比原来的画要高一筹。将来你的画越向前发展,越得音律之妙。音乐和绘画在初学者看来是不相通的,但是到顶层,又是相融的。
兴奋的张伯驹为身边这位美丽夫人的作品挥笔填词《沁园春》,内有“紫气东来,黄河远上,画地浮天若可扪”“有凝冰积雪,终年不夏,灵花异药,亘古长春”等瑰丽之句。
后来,潘素还与陈少梅、惠孝同、周元亮、胡佩衡合作绘了一幅《江山无尽》图,更是峰峦滚滚,壮丽磅礴,气势恢宏。
黄山、峨眉山、莫干山、天台山、华山、衡山、泰山……遍览名山古迹,把山水早已收入胸间的潘素,绘画创作自然也就有信手拈来之感。现在,在广阔的东北大地,一代才女再一次出发。
1961年底,就在潘素来到长春不久,在宋振庭的安排下,与王庆淮、孙天牧、卜孝怀等当时吉林画界的顶尖高手举办了一个“八人画展”,潘素精心选择了自己的参展画作,一幅名为《门头沟食堂》的现实题材作品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
1964年,中国登山队员攀上了希夏邦马峰。这是一座海拔8012米的高峰,也是唯一一座完全在中国境内的8000米级山峰,东南方距珠穆朗玛峰约120公里。
消息传到长春,潘素兴奋不已,立即绘制了一幅浅绛山水,题名为《征服希夏邦马峰》。画面层峦叠嶂,气势逼人,却因色调淡雅,减少了高山压迫的凌厉之气,整幅画透露出的是中国人面对挑战时立志征服自然的镇定与从容。
在水墨勾勒皴染的基础上,敷设以赭石为主色的淡彩山水画,就是浅绛山水,用这样的绘法,表达征服高峰的意境是最好不过了。《芥子园画传》说:“黄公望皴,仿虞山石面,色善用赭石,浅浅施之,有时再以赭笔勾出大概。王蒙复以赭石和藤黄着山水,其山头喜蓬蓬松松画草,再以赭色勾出,时而竟不着色,只以赭石着山水中人面及松皮而已。”清代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中说:“浅绛山水,则全以墨为主,而其色轻重之足关矣。”也就是说,浅绛山水画法的特点是素雅清淡,明快透彻。而这种设色的特点,则始于五代董源,盛于元代黄公望,亦称“吴装”山水。
熟稔这一技法的潘素,在墨色足后,为那大山大峰大石略施淡彩,令画面色调单纯统一,突出了“征服”这一绝对的主题。
浅绛山水只是潘素诸多绘画技巧中的一种,其他如金碧青绿、雪景山水、水墨山水等等,她都无一不能。在每天的日常教学之余,潘素必然拿起画笔,日日作画,从不间断。在几十年的创作中,潘素的绘画作品数量高达近千幅。
最幸运也最幸福的莫过于吉林艺专的学生。在课堂上严肃认真的潘素,绝不允许半分马虎,她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地告诉学生们,一定要高度重视传统技法。她会把自己的绘画经验和心得毫无保留地教给学生们,学生们领会需要时间,她就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实际作画。有时,她还会拿来一些古人绘画的真迹给学生们开眼界。

潘素画作《云峰秋色》
把学生教好,更需要精深的绘画理论,潘素一边琢磨,一边实践,其绘画功力更见精深。
以史为师,令潘素的画神韵高古。“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张大千先生在看了潘素的《云峰春江》画作后,欣然写下题词。杨升是盛唐时深得张僧繇真传的著名山水画家,将潘素与这位古人相提并论,足见潘素在张大千心中的位置之高。
嫁给张伯驹的潘素是幸运的,因为她的丈夫有一个非同寻常的“朋友圈”,更是当年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张伯驹的爱好之多、涉猎之广令人咂舌,鉴赏收藏、诗词歌赋、绘画书法、戏曲音乐等等都是能让他爱得死去活来的领域。而这些领域的背后则站着一个又一个文化艺术界的顶尖级人物,这些人物也因为张伯驹的喜好而成为他的好朋友、座上宾。张大千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曾多次与潘素合作绘画,对潘素十分了解。此外,还有溥心畬、余叔岩、傅增湘、沈裕君等等,这些人身上被浸透了的传统文化意蕴,也在深深地影响着潘素,重塑这个貌美的绝代佳人。
众所周知,张伯驹在收藏古代书画方面,从来不吝资财。早在1927年,他在收藏了康熙御笔“丛碧山房”横幅后,又跑到天津,把末代皇帝溥仪从皇宫里带出来又变卖掉的一大批书画揽入囊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五代关仝《秋山平远图》,黄庭坚《诸上座帖》,文徵明《三友图》,后又将传世墨迹的“开山鼻祖”、被称为“天下第一帖”的《平复帖》收藏入室。再后来,更是以重金购得“天下第一藏”隋代展子虔《游春图》。此外,还有唐李白《上阳台帖》卷,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卷》,黄庭坚《草书卷》……
在这些国宝重器的身边生活,潘素的笔底所临摹的不是一般人能够见到的真迹,其心得与收获必有格外的不同。“功力既深,培基复厚,远绍祖国唐宋传统,下与明清名家并驰。”著名美术史家和评论家常任侠曾著文如此品评潘素。
以蕙为美,令潘素的画明丽清朗。作为旧上海穿梭在各界名流中的青楼女子、琵琶丽人,潘素到底有多美?体态婀娜?眼波流转?唇红齿白?笑靥如霞?肌肤胜雪?手臂凝霜?都有吧。但她最美的应该还是那份由内至外的明媚,这明媚可以消弭一切世俗的影响和渗透。细观潘素画作,也是如此,不染一分世俗之气,颇类蕙草之息。
“文革”开始的时候,潘素也被罗列了一大堆罪名,“江南第一美人”竟也成为罪状之一,被写进了大字报。潘素看罢,第二天也写了一张大字报,还署了名,贴在墙上,题目是:“江南第一美人是何罪名?”对之前的大字报提出质问,并用自己为国家所做工作一一作答。后来此事不了了之。
这个美人不一般,她用自己的秀外慧中,为新中国的建设奉献了一位艺术家的辛劳,深情讴歌了祖国的伟大,时代的伟大,最后竟然发挥着这样强大的震慑作用,让“文革”小将们也望而却步;这个美人不一般,她自带嫁妆嫁给张伯驹,大量金银最后都支持了丈夫的收藏事业,张伯驹后来说,“自潘素(字慧素)嫁我以后,我未曾给过她一文钱。卢沟桥事变后,我的家境已经中落。民国三十年,我又突然遭到汪精卫伪军绑架,这时奉养我的生母、营救我的都是潘素一人,任其劳,借款卖物把我救回。……为我保存国家文物购买书画大部分都是潘素未嫁我以前的财物。例如,我为保存展子虔《游春图》免落投机商人手中贩卖国外,也是潘素卖出首饰贴补,始得了我心愿”。对物质金钱的“舍得”筑高了一个女人精神世界的高度,也为那淡雅袭人的气质做了最美好的注释。
也许,那佛家的法师早已经看准了她内心的高雅和美丽,笃定了她一生的清朗从容,才赐了她那个“慧”字。
以实为真,令潘素的画意境幽深。前文已经提及,潘素自嫁给张伯驹后,游历大山名川,在自然之中流连,在古迹边上沉醉。在面对自然奇境的同时,她把自己在传世古画中看到的景致一一对应,细细揣摩那真实的山峦怎样变为千古画作的一招一式。同时,也把那些高耸入云的气魄,收入自己的眼中、心里、手上,变成自己血脉中流淌的精神的一部分,时刻准备着绘入画境。正是几十年来的不间断行走,不间断地实地写生,让山水的美在潘素的笔下变得气韵幽远,壮美深藏,意境超然。
以气为魄,令潘素的画华贵雍容。在长春,一些到张伯驹家有缘见到潘素作画的人都由衷感叹,这位美貌与气质集于一身的女子,很少画小品一类,下笔即是六尺、八尺、一丈甚至丈二,而画作本身也是气度恢宏、超凡脱俗。人们常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与作画虽不相同,内在的精神却十分相通。力透潘素画作的华贵雍容,首先来自这个人的华贵雍容,而前提则是见多识广,历经风霜,无大悲之情,亦无大喜之绪,胸襟为之广阔无际,一口气皆发于自然。在这样的情境下,其纯粹深沉超迈却又被掩盖内蓄的动魄神采,体现在一幅幅画作上,也就无法不令人动容。
以爱为轴,令潘素的画情怀扑面。从认识张伯驹那天开始,潘素就被一个男人的爱深深地滋润,这爱变成一个又一个句子,以中国传统诗词的方式每天都在抚摸那个被爱的人的心灵。游历名山大川,张伯驹写《六州歌头》,大气磅礴地说“万里看山来”,但前面却一定要加个限定:“相携翠袖”;外出看朋友,被潘素挽着归家,写《人月圆》词,描述月夜“冰壶澄澈,纤尘俱净,万象清虚”,但绝不会忘记自己夫人的相陪:“玉街踏去疑空水,双影似双鱼”;潘素的每个生日,张伯驹均以词记之,其中《水调歌头》一词流传最广:“当时事,浮云去,尚依然。年少一双璧玉,人望若神仙。经惯桑田沧海,踏遍千山万水,壮采入毫端。白眼看人世,梁孟日随肩。”
“白眼看人世,梁孟日随肩。”何谓“日随肩”?天天都在一起,绝没有一时半会儿的分离吧。而人生又怎能没有分别呢,这时候的张伯驹又是诗情满腹,赠予他一生的佳人。1975年,77岁高龄的张伯驹暂别潘素去女儿家,还是不能自已,深情满满地创作了《鹊桥仙》:“不求蛛巧,长安鸠拙,何羡神仙同度。百年夫妇百年恩,纵沧海,石填难数。白头共咏,黛眉重画,柳暗花明有路。两情一命永相怜,从未解,秦朝楚暮。”
再美貌的女子也终有老的那天,但张伯驹对潘素的爱却至死不渝,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来自潘素的通达大度。在嫁给张伯驹之前,潘素并不知他此时已有几房妻子。待过门知悉后,短暂的伤情过后,潘素感知女人在乱世的不易,主动提议张伯驹把财产分给前任的妻儿,以弥补张伯驹与她们之间没有感情而造成的亏欠。张伯驹十分动容,感慨不已,自言:“本人生来爱女人爱文物,但自此以后只心系潘妃一人!”

张伯驹与潘素
张伯驹不仅为她写了一生的诗词,也是潘素成为一代绘画“国手”最好的助力者,没有张伯驹的帮助与栽培,潘素不可能达到日后的境界。他用自己的人脉给心爱的人重金聘请名师,让张大千等自己的朋友与潘素共同作画,把自己收藏的古画一幅幅拿出来,供她赏玩、临摹……终于,一代名士的爱让曾经旧时代的女子,成为中国绘画界的“巨擘”之一。
被爱滋养的潘素,自然而然地将这种爱转变为对生活的热爱,对事业的追求,自然而然地把这种爱变成一种情怀,随着那支朱笔的勾勾点点,深深地嵌进精彩迷人的山水之中。
《青山红松图》《秋山烟霭图》《叠嶂秋色》等画作都是潘素的经典作品。1958年,一幅《临吴历雪山图》山水画作就曾被作为礼物送给英国首相。自长春回北京之后,她的作品更是以国礼赠予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美国老布什总统和日本天皇裕仁等。
那每一幅画里,都有着她一生的饱满与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