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珠泪,珠泪,落尽灯花不睡(张伯驹《调笑令》)
从1955年到1961年,6年的长春生活,让于省吾真切地喜欢上了这座张开臂膀拥抱蓝天、白云、红日以及知识分子的城市,当他听说老朋友张伯驹偕夫人潘素也来到长春工作,内心的欣喜是不言而喻的。
敲开张伯驹长春寓所门的于省吾,被主人招呼着坐在客厅里。突然见面的激动还没有退去,张伯驹对于省吾说,自来长春安顿下来之后,于省吾是光临寒舍的第一位客人,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于省吾则对张伯驹的到来表示由衷的祝贺。同是从北京来到长春,张伯驹与于省吾成了实实在在的“同道之人”。
不仅是丹青的好手,拿着朱笔的手,烹调起菜肴来,同样令人惊艳。很快,潘素就将几个拿手小菜端上桌。三人围坐桌前,就着东北的烈酒,聊着各自的经历,也聊着海北天南。
最令于省吾感叹的,是坐在面前的这位曾经红遍上海滩的“美而韵”的女子。了解潘素生平的于省吾深知,潘素从未上过学堂,只是在张伯驹于新中国成立前后给燕京大学作文艺导师时,在燕大听过一段时间的中国文学课。但现在,凭借着自己超拔的绘画水平,凭借着对中国文学知识孜孜不倦的自学,这个曾经走过一段风尘岁月的女子不仅成为张伯驹远赴东北寻求重生的由头,而且登堂入室,走上了大学的讲坛。他对潘素积学之深由衷赞叹。潘素则真诚而谦虚地告诉于省吾,几十年来,她从未间断作画,但那只能给学生做做示范,真要让学生们从她身上获得“点石成金”之术,她还要下一番苦功夫,所以,现在为了准备一节课,不知要翻阅多少资料,常常备课到深夜。
一个是擅长书画鉴赏、博古通今、善赋诗词、精研戏剧的旷世奇才、文人雅士,一个是容貌如花、熟弹古曲、绘事超群、风韵醉人的才情美女、红粉佳人。眼前的这一对文化与精神、身体与灵魂双双相通的伉俪,让人不禁心生感叹。
1915年早春,祖籍江苏苏州的潘素在上海出生,取名潘白琴。苏州潘家,曾是远近闻名的望族,在前清出过状元。状元郎名叫潘世恩,金榜高中后,再经一番励精图治,最后得做高官,道光年间至英武殿大学士,成为上书房总师傅,晋太子太傅,光宗耀祖,风光无限。到了潘素父亲潘智合这一代,潘家从苏州移居上海。可惜,潘智合胸无大志,整天游荡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青楼中挥霍无度。如此吃喝玩乐,无所事事,慢慢吃空了家里的老底子,家道日衰。
潘智合的夫人沈桂香本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无奈却嫁了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哥,看着丈夫的没落,整天哀怨连连,却也无济于事。好在,老天爷给了沈氏一个莫大的安慰,把天生聪明伶俐、五官俊美的潘素送到了她的身边。视潘素为掌上明珠的沈氏,把活着的全部寄托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在潘素刚刚7岁的时候,就为她请来专门的老师,教授绘画、音乐与诗文。娇小玲珑的潘素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与艺术相伴、与文化相生的日子,一过就是6年。此时,聪慧的潘素已经弹得一手精妙的琵琶和古琴。
然而,老天却没有眷顾这个嫁错了郎的可怜的女人,在潘素13岁这一年,沈氏去世了。不久,潘素开始和继母一起生活。继母姓王,整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风情万种。随着年龄的增长,本来就对潘素没有好感的继母,眼看着这姑娘越发亭亭玉立,俊秀可人,更加心情不悦。15岁时,由于潘家生活日渐困顿,生活来源越来越少,继母便以潘素擅弹琵琶为由,强行将她送进青楼——上海天香阁。
此时的潘素,更名潘妃。一把琵琶已经让她拥有了整个世界,她在琵琶里莺莺燕燕,温柔婉转,也在琵琶里千军万马,冷眼杀伐。那份温柔与冷艳在大上海的风月场所交织,弹奏出她的悲情、绝望与抗争。
特殊的环境锻炼着她。在与人的交流与应答时,处处透露着智慧,遇见不同的人与不同的事,则能够见缝插针,不失分寸地周旋,最终令人满意。特别是在这样的地方,来往人等鱼龙混杂,潘素用她的生存能力让众多黑道白道人物对她刮目相看。
且看年轻时潘素惊人的俊俏:一袭衬托绝美身材的黑色旗袍,一张冷肃俊俏肌肤胜雪的玉面,一副垂下万般风情极具韵致的耳环……
再看张伯驹初见潘素时的美艳:连衣裙衫通体雪白,衬着身材更显窈窕,乳白色的高跟皮鞋,精巧、妖娆得淋漓尽致,大小适中的白色皮包轻盈地搭在右腕上,随迷人的腰肢、乌黑的发丝一起,轻柔地摆动,正所谓风摆荷叶之姿、雨润芭蕉之态……坐下来,轻轻盈盈,却稳稳不动,细一端详,柳叶眉弯,睫毛轻动,秀眼微含,更有娇嫩白皙的瓜子脸,肌肤胜雪,仿佛吹弹可破,言语间羞涩的红晕,忽隐忽现……
这怎能不叫张伯驹目瞪口呆,惊为天人?!
与潘素同来的人名叫孙履安,是张伯驹在上海的一位好朋友,是他安排潘素专门到上海外滩一家豪华酒店来见张伯驹。那一年是1934年。

20世纪40年代的潘素
《霓裳曲》《柳青娘》《鹧鸪天》,出水芙蓉般的少女说着自己喜欢的琵琶曲,讲着自己喜欢的江南,以及幼年时教她古琴的王兆先先生。
钟仪、司马相如、欧阳修、庄臻风,高雅文静的男人则谈着与古琴相关的历代名人,偶尔掺些自己领悟独特的琴论,又及《流水》等古琴曲的理解。
如此形之吸引,魂之交流,是不可能不种下万种情丝的。
别后难眠,张伯驹挥笔成词:
明月,明月,明月照人离别。柔情似有还无,背影偷弹泪珠。珠泪,珠泪,落尽灯花不睡。
一段交往后,彼此的人生经历都交给对方阅读,彼此的感情世界都交给对方打理,情感更热,爱慕愈浓。张伯驹一首《浣溪沙》道尽思念:
隔院笙歌隔寺钟,画阑北畔影西东,断肠人语月明中。小别又逢金粟雨,旧欢却忆玉兰风,相思两地总相同。
可此时却有一桩难事:在认识张伯驹之前,潘妃已经被一个叫臧卓的国民党中将相中,并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怎奈对张伯驹一见倾心的她却要跟着张伯驹走。怒气冲天的臧卓,把潘妃软禁在一家酒店当中。遍寻不见心上人的张伯驹急了,托朋友四方打探,然后又大把银子扔给守在酒店门口的卫兵,接上潘妃,扬长而去。
发现了潘素艺术天分的张伯驹准备全方位塑造自己的这位女友。1935年初,他把名望甚高的老画家朱德甫请来,潘素从此正式拜师学画,初学花卉。过了不多时日,张伯驹又请来前清时的举人、民国时的财政次长夏仁虎教潘素通鉴古文。看到潘素身上有不同于一般女性的气质,夏仁虎又给潘素介绍了苏州名家汪孟舒,让潘素再学山水绘制。汪孟舒是师承黄公望一派的画家。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潘素开始专攻金碧青绿山水。
1935年夏,张伯驹把潘素娶过了门,这是他人生中第四位太太,也是最终的伴侣。此前,张伯驹的第一位夫人是李氏,名叫李月娥,其父曾任安徽督军。由于是父母之命,张伯驹骨子里有些反感,与其没有感情。第二位夫人为邓氏,名叫邓韵绮,是一位京韵大鼓艺人,自己喜欢,遂了自己的主张。李氏与邓氏都吸食鸦片,且未能生育,张伯驹又娶了第三房太太王韵缃。不久,王韵缃为张家生下一子,取名张柳溪。在张伯驹与潘素成婚后的第三年,李月娥因重病去世。后来,他又相继与邓韵绮、王韵缃离婚。他把一个男人的喜怒哀愁,一个艺术家的梦想追求,最终统统交托给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潘素。
1935年9月29日,张伯驹、潘素夫妇约了几位朋友,在苏州共同去见法师印光。在印光的主持下,张伯驹与潘素共同皈依,印光法师给张伯驹赐名慧起,给潘素赐名慧素,并为他们讲训甚久。从此,世上再无白琴,只有潘素。
1939年,是潘素正式学画的第四个年头。有一天,张伯驹面带惋惜地回到家中,手里握着一幅残破的画卷。他把画递给潘素说,夫人,可否临来试试?潘素一问究竟,原来,张伯驹在收藏界的朋友味云太史家中遭受了水灾,这幅清初大画师吴历(号墨井道人)的山水画卷《雪山图》“遭难”,完全被水泡坏,看着让人揪心。张伯驹听说了,跑到味云太史家把画借了出来,表示要替他想想办法。
潘素二话没说,将自己关进画室,几天的工夫,竟然临摹了两幅《雪山图》。张伯驹看着临摹的画作,惊叹不已。把其中一幅装裱后自家珍藏,另一幅则连同残画归还味云太史。味云太史展图观看,立时破涕为笑。不久,潘素临摹《雪山图》并可以假乱真的消息便在京津书画界流传开来,各路名人雅士相继前往味云太史家中,领略这一奇观。沈尹默来了,看了画,激动不已,在画上题字:“兰闺亦有吴生笔,点染才分咏絮功。”西山逸士溥儒来了,同样看得血热心跳,在画上题字:“岩际悬飞瀑,能清冰雪心。”陈庸叟来了,几乎不能相信这竟出自一位女士之手,欣然题字:“墨井安能独擅名,纤纤女手画描成。”
书画界一时间轰动了,赏画后,情不自禁题字的先后有50多人,黄宾虹、陈半丁、于非闇、章士钊、叶遐庵、潘伯鹰、孔德成等,大名均在其上。潘素因此一举成名。
此时的潘素才24岁。
从1947年开始,绘事技能更趋老辣的潘素开始与张大千合作创作。在当年冬至那天,张大千、潘素、于非闇等人在张伯驹家中的画室内,于四尺宣纸上点染心中的山水。画上的题句做了这样的说明:“丁亥冬至日,丛碧写小草,大千居士写叠嶂、芦汀、扁舟,非闇补水榭,潘素写秋林、坡坨,伯驹题记。”此外,潘素与张大千的共同作品还有《临乔仲常赤壁后游图》等。
抗美援朝期间,潘素与何香凝合作,先后三次义卖。1952年,还与陈半丁、吴镜汀、胡佩衔等人共同合作出版了一本画册。1955年,40岁的潘素将自己的青绿山水作品《漓江春晴》拿出来参加第二届全国美展,周恩来总理在闭幕日前来参观,驻足《漓江春晴》画前说,“此画颇有新气象”。
如今,来到吉林的潘素得到邀请,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将安排她与王庆淮、孙天牧、卜孝怀等共同在吉林省举办“八人画展”。
站在广袤的东北黑土地上,潘素又将大展身手了。
【注释】
[1]任凤霞:《一代名士张伯驹》,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第186页。
[2]佟多人:《记忆中的父亲》,《佟冬同志百年诞辰纪念文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218页。
[3]佟多人:《记忆中的父亲》,《佟冬同志百年诞辰纪念文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2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