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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向北
1.4.3 三、门前流水尚能西(苏轼《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三、门前流水尚能西(苏轼《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张伯驹没想到,东北的秋天这样短。1961年10月,刚来长春时,个别的叶片虽已开始飘落,但大部分尚在树上婆娑,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有几分炙热的感觉。可是,当宋振庭请他们夫妇二人吃了火锅之后,没过几天,天气却迅速变冷,俨然纯正的冬天了。

只是,张伯驹和潘素的内心却随着冬天的到来变得越来越火热,他们觉察到了这个偏僻省份与众不同的发展氛围,他们愿意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投入到他们熟悉的文化领域当中,为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张伯驹每天都认真阅读省博物馆给他准备的资料和报告,深入了解情况,回到家里也满脑子单位的事情,他在筹划着一件令自己兴奋的大事。潘素则聚精会神地开始了备课。在这之前,潘素从没有迈上过学堂讲台,现在为了给学生们讲授得更加深入和细致,她每一节课都要备课到深夜,并着手写一部包含着自己多年绘画心得的教学方案。

一日,正当夫妇二人在家伏案疾书之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了夫妇二人的耳朵里:“老朋友开门,老朋友快开门,我来看你们来了!”[1]这让张伯驹和潘素非常奇怪,听声音好像是他们熟悉的人,可是他们刚刚来到长春,人生地不熟,怎么会有老朋友在这儿呢?

于省吾先生

当张伯驹打开房门时,一下子惊呆了,门前竟然站着自己的老朋友、著名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张伯驹竟一时语塞。

紧接着,兴奋的张伯驹紧紧握住了于省吾的双手。他大声喊着潘素:“快烧咖啡!快备酒菜!咱们的老朋友来了!”这欢快的声音甚至传到了牡丹街上,让这条寂静的街道瞬间明亮起来。

于省吾,何许人也?他的到来为什么会让张伯驹兴奋成这个样子?

1896年,于省吾出生于辽宁省海城县中央堡,毕业于沈阳国立高等师范。后历任奉天萃升书院院监,辅仁大学讲师、教授,北京大学教授,燕京大学名誉教授,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他是我国著名的古文字学家,他对古文字的考释,一向以考文释义精审周密而著称,特别是在甲骨文、金文的研究与考释和古代典籍的考证方面,取得了令人赞叹的成就。新中国成立之时,于省吾已经是国内研究甲骨文的一流学者,美名扬于海外。郭沫若先生当年写《殷契粹编》,整理和重刊时专门请于省吾校订书稿。于省吾不仅是古文字研究的佼佼者,对书画鉴赏也颇有研究、极有见地,和张伯驹早年就相识,共同的爱好让他们过从甚密。

于省吾怎么也来到了吉林长春?坐在张伯驹的面前,就着潘素做的几碟小菜和醇厚白酒,于老先生娓娓道来。

这还要从时任东北人民大学(吉林大学前身)校长匡亚明说起。“让我去办一所大学吧!”1954年,时任中共华东局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匡亚明再一次向组织上请求。他已经反复表达过,希望此生能为新中国的教育做一点事情。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同意了这个48岁的饱经风霜的“老革命”的申请。当时,匡亚明可以到清华大学任职。可是,当他得知东北人民大学原校长吕振羽已经调走很长一段时间,主持工作的一位副校长身体还不好,只有一个教务长在支撑全校工作后,毅然决定远赴东北。[2]

此前,匡亚明并没有来过东北,是典型的南方人,1906年出生于江苏丹阳一个寂静的村落。他的父亲有着深厚的国学涵养,给心爱的儿子起名匡洁玉,并给了他良好的童蒙教育。他先后就读于苏州第一师范学校与上海大学,很早就开始用哲学的思维方式思考自己的人生,思考这个看起来有些纷乱的世界。青年时代,他以匡世、匡亚明的笔名先后在上海大东书局《学生文艺丛刊》发表《什么是艺术》《中国哲理观——“中”》两篇哲学论文(孙梦云:《匡亚明:鞠躬尽瘁为教育 尊师重教美名扬》),其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的先进思想一时被传为美谈。1926年,20岁的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这一年,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亚明”。

1927年,匡亚明领导了宜兴的秋收起义。1931年,他参与出版中共沪东区《前进报》,与邓中夏开始了密切的合作。第一次和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他曾四次被捕入狱,但从未改变革命气节。他历任中共江苏省徐海蚌特委宣传部部长、上海总工会秘书长兼宣传部部长、中共中央社会部政研室副主任、华东局宣传部副部长兼《大众日报》社长及总编辑。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又历任华东政治研究院党委书记兼院长、中共华东局宣传部常务副部长。

1955年5月,正是长春微风吹面不寒、绿叶刚刚从枝头冒芽的好时节。特别是在那幽深的街巷当中,行行杏花开出粉红色的花朵,让这座北方的城市忽然艳丽起来。在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气息的美好春光里,身材高大、额头宽阔的匡亚明来到了位于解放大路北侧、斯大林大街(今人民大街)西侧的东北人民大学校园,任校党委书记兼校长。

匡亚明先生

刚一上任,他就在一次全校大会上坦言:“学校没有校长可以,没有教授就办不成。标志一所大学的水平,是教授的数量与学术水平。”立志要“办一个像样子的大学”的匡亚明首先想到的是“像样子的老师”,雄心勃勃的他把眼光对准了北京,他要挖一挖北京的墙脚。于省吾就是他垂青的一块藏在京城的价值连城的“美玉”。

此时的于省吾对外的身份是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但基本是闲职,平常并无太多事情可做,大量时间就是在家中从事一些自己喜欢的研究工作。

然而,面对匡亚明的邀请,于省吾却礼貌地拒绝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世界是令人陶醉的甲骨文,是美妙绝伦的金文,是浩如烟海的古籍,是精美细腻的古代器物。他已经是60岁的老人了,繁花落尽,他并不期望人生再有什么转折。

但匡亚明并不气馁。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他带上主管人事和组织工作的副校长佟冬去北京,直奔于省吾的家,目的非常明确,还是要请他出山。匡亚明把自己到东北办大学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儿全都告诉了于省吾,与他真诚交流自己的教育主张。于省吾静静地听着,有时也热烈地回应,并对他的思考给予肯定。但遇到决定去留的紧要关头,于省吾总是有节制地把话收回来。一次长谈结束了,匡亚明再一次失望地离开了于省吾的家。

让于省吾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匡亚明又来了。仍然是那个劲头,仍然把东北描绘得像花儿一样好,仍然反复告诉于省吾,在那里,对于他情有独钟的事物的研究都可以得到满足,甚至会更加深入,而且,也许那里的天空会让于省吾觉得更加广阔,阳光更加明媚,风吹得更加温婉。于省吾被眼前这位校长感动了,这可是像当年刘备请诸葛孔明出山一样,三顾茅庐啊。

终于,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于省吾对匡亚明说出了犹豫多时的话,是他去东北应聘的几个条件:一是不给本科生上课,只带研究生,二是不参加系里的一般会议,三是配一个助手。“没问题!”匡亚明欣然应允。

于省吾二话不说,打点行装,奔赴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