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征人万里双双影(张伯驹《人月圆·壬寅中秋与潘素在长春,寄都中诸友》)
1961年,对于终生逐梦、通文透艺、挥金如土、名噪一时的“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来说,有另一种写法。
在这一年秋天收藏鉴赏家、书画家、诗词学家、京剧艺术研究家张伯驹带着夫人潘素,登上了开往东北的列车,应邀到吉林长春工作、生活,尽管他已经是一位63岁的老人了。
长春的秋天比北京要冷肃多了,进入十月就可能会有轻雪降临,西北风也格外凛冽。但天空是高远的,无限的蓝让人想化成鹏鸟,自由飞过。张伯驹琢磨过东北,他在一首词中写道,“明月仍留桃叶渡,春风不过牡丹江”,又说“极目塞榆连渤海,回头亭杏望燕山,归心争羡雁先还”,有点儿古代士子身处塞外而思念故乡的心态。清朝时,牡丹江是一条让江南与中原文人、官员望而生畏的江。他们都知道,那里有一个地方叫“宁古塔”,而“宁古塔”的另一个名字叫“流放”。多少人因为人生出现这样那样的闪失,获罪徙边。想必张伯驹对素有“边塞诗人”之誉的吴兆骞等流亡宁古塔的清代诗人的诗歌没有少看。

张伯驹先生
为了少些伤感,张伯驹选择在中秋之后起行。
只是,过去从北京到东北腹地一个月左右的行程,现在因为有了火车而缩短到一两天,让张伯驹夫妇少了很多车马劳顿。虽心静如水,宠辱不惊,但初因政治的风云而迎来命运的起伏,还是会让人产生“前途莫名”的失落感受。恬淡的性格使然,张伯驹在火车上仍然给潘素指点江山,把沿途的城市或乡村归到他心目中历史与诗歌的地图里,然后转换为一段一段故事与传奇讲述给懂自己的女人听。
彼时的长春火车站,还保留着近代时期的样貌。这样的长春会给这对才华横溢的伉俪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或归宿呢?没人知道。人生的真相也许就在当下,那就让当下的感觉最舒适吧。
让张伯驹和潘素感到欣慰的是,当他们抵达长春时,吉林艺术专科学校副校长耿际兰与学校美术系主任史怡公、吉林省博物馆贾士金等人正在火车站迎候。那时那刻,伸手相握的动作,也许能够产生涤荡心灵的意义。毕竟,他在北京因为热爱和支持京剧《马思远》的公演而被定成了右派,后被停职检查。至于被定为右派的具体原因,张伯驹后来在《五十年来我的情况》一文中写道:“北京市文化局和北京市民盟以我要保留京剧旧剧目,阻碍革命戏剧的创作,把我列为右派。”
对于耿际兰与史怡公,张伯驹并不陌生。
1961年的初春,在略感寂寞,却仍然书香萦怀的北京丛碧山房宅院里,张伯驹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整理古籍当中。当然,偶尔抬头,望向窗棂,他也会倏忽间记挂起去冬纷纷洒落的精致的雪片,记挂起前些时并不太大的两场春雨,记挂起去年在西面的天空看到的一串长雁,记挂起旧时春燕在堂前起舞翩跹。
好在,“颜如玉”已经从他几十年研读的书本中走出来,正伴在他的身边挥毫作画,一幅幅青绿山水仿佛要把这座宅院变成世外桃源。“潘步掌中轻,十里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潘素,一个让张伯驹足以慰藉的伴他终生的女人,最初他送她的这副藏头联已经成为赞美女人美貌与才华的绝唱。当年在上海初遇时,一个男人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决定,让这个出身烟花柳巷却又心迹绝尘的女子陪伴终身。从此,他的生命再也没有因外物而改变色彩。此时,心思精巧的女人正陪着夫君“寂寞无主”。
就在他们在政治的狂潮中颠簸之时,一封来自长春的电报被送到张伯驹的手里,夫妻俩一下子心潮起伏。电报中向这对似乎已经无人理会的老夫妻发出了诚挚的邀请:张伯驹、潘素夫妇,热烈欢迎你们来吉林工作,若二位应允,我们随即派员前去商谈。电报的落款是吉林省文化局。
“派员前去商谈”说的就是耿际兰和史怡公。以《长白山林海》等画作彪炳东北画史的史怡公原来在北京工作,在中国美协民族美术研究所研究中国肖像画发展史,1961年开始任吉林艺术专科学校美术系主任。由于对北京比较熟悉,协调与张伯驹夫妇见面,都是他在背后做的努力。耿际兰则从1959年开始担任吉林艺术专科学校党总支副书记兼副校长,负责学校的相关人事工作。他们大胆去北京接洽,邀请张伯驹夫妇这样特殊的人物北上,是奉了时任吉林省委宣传部部长宋振庭的指示。

宋振庭先生
此时的宋振庭有个梦想,他要把昔日人文气息不盛的吉林省变成全国文化建设的“热码头”。
令他们兴奋的是,在他们的真诚相邀下,张伯驹夫妇答应了。看着站台上缓缓走来的张伯驹夫妇,耿际兰、史怡公、贾士金赶紧迎上前去。名士与才女踏上东北的黑土地,让这里的秋天更加厚重起来,仿佛文化的发展也更加令人期许,收获之梦,或可遍地金黄。
省人委招待所是给这对才情八斗的夫妇临时安排的住所,舒适的床铺让张伯驹感到了秋凉中的暖意,尽管心里仍有些惴惴。更暖的是,第二天,宋振庭带着省博物馆副馆长王承礼来到了招待所,他们要接张伯驹和潘素去省艺专,看看校园,走走校舍,并为这对远来的夫妇接风洗尘。
让张伯驹吃惊的是,面前的这位姓宋的地方高级官员,谈起诗词歌赋,谈起书法绘事,谈起舞台戏剧,竟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而且一针见血,极有见地。不怕地方陌生,只怕缺少知己。宋振庭给张伯驹的感觉是,和蔼可亲,才情万丈,相见恨晚。更让张伯驹没有想到的是,宋振庭对他一直以弟子礼相执,态度极为谦恭,根本不像是一位政府的高级官员。潘素也对这位十分健谈的部长刮目相看,他对自己的画作的评价非常精当,恰到好处。
在正式宣布聘请潘素来吉林艺术专科学校任国画教师之后,宋振庭询问张伯驹暂时到省博物馆负责书画鉴定工作如何?张伯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很快,张伯驹夫妇搬进了省艺专为他们准备的住房。“六一年吉林艺术专科学校约我爱人潘素讲授国画。潘素因我年老无人照护,不肯去。后吉林省宣传部约我夫妇同去。”张伯驹在1978年5月所写的《五十年来我的情况》一文中回忆道。1961年10月,在这样一个普通而又特殊的秋天,63岁的张伯驹和46岁的潘素在长春市牡丹街一带的省艺专南湖宿舍开启了人生的又一段旅程。

今天的牡丹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