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红楼梦》不仅是我们中国最伟大的古典小说，也是全人类的文明瑰宝。

这本伟大的小说诞生在大约二百六十多年前，清朝的乾隆时期。它最初是以手抄本面世的，现在我们所发现的最早的一个手抄本，是乾隆甲戌年（1754年）的，但只有不连续的十六回；后来又发现了若干的抄本，有的，如乾隆庚辰年（1760年）的抄本，差不多有八十回，这些手抄本都把这本小说定名为《石头记》，并且有署名脂砚斋的许多批语。据专家们考证，这部小说的作者是曹雪芹，他大约生在康熙朝末年或雍正朝初，卒于1763年或1764年，他的身世究竟如何，因为可信的资料不多，所以至今不能形成统一的看法，但他由于贫病交加、爱子夭折，未对书稿进行最后的润色便悲伤离世，则是可以肯定的事实。现在传下来的前八十回，基本上是他的手笔。在他去世差不多三十来年以后，有一种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以木活字印刷面世，在1791年和1792年连印了两次，从此大为流行。但据专家们考证，这种流行本的后四十回，是出版商程伟元搜集相关续稿委托一个叫高鹗的文人整理的，这一版续书虽然使故事有了一个完整的规模，人物大体上都有了一个结局，但因为他们的思想境界和艺术修养都远不及曹雪芹，所以，续书的内容，多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比如说，按曹雪芹的构思，贾家最后是要破落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境地，而续书却写成宝玉“中乡魁”，贾家“沐皇恩”“延世泽”，所以，有的专家认为不应把前八十回原著和后四十回伪作印在一起流布，但二百多年来这种一百二十回连印的做法已成习俗，并且续书所写出的宝、黛悲剧结局，也被广大的读者所接受，所以，现在人们说起《红楼梦》这本小说，往往指的就是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加后四十回续书的总称。这一共一百二十回的本子，总字数，达一百万字左右。

实际上，曹雪芹是大体写完了这部作品的，全书是一百零八回，只是八十回后的文稿，被“借阅者”迷失。据他的合作者也是编辑的脂砚斋在批语中透露，八十回后的情节，与续书所写大不一样，比如贾宝玉和凤姐，他们后来应该是锒铛入狱的，贾宝玉更沦为乞丐，“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对现实完全绝望，才悬崖撒手的，哪儿能像续书写的那样，去考中了科举，出了家还要披一袭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呢！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花大力气写出的林红玉（小红）和贾芸这一对勇敢相爱的青年，前者被续书写丢了，后者竟被写成是陷害巧姐的“奸兄”（“奸兄”应是另外的人）。但是我们也应该对程伟元活字排印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记下一功，这使得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可以广泛流布，一直保存到今天，而且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本身也已经是部古书，今天的中学生，通读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还是一个不错的阅读选择。

需要提醒读者们注意的是，曹雪芹在写这部书时，他用了“谐音寓意”的手法，比如他把贾家的四姐妹命名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这是谐“原应叹息”的音；在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让他饮的茶“千红一窟”，是“千红一哭”（许许多多的“红颜”即青年女子同来一哭）的谐音，又让他饮“万艳同杯”酒，这酒名是“万艳同悲”（许许多多美丽的女子同属悲剧性命运）的谐音；这样的手法几乎贯穿了全书，聪明的读者不难一一发现，如甄士隐是“真事隐（去）”，贾雨村是“假语村（言）”（“村言”即“村野人的言论”，也就是不入大雅之堂的、不可靠的俗话），或者可以更明快地解释为，他是“真事隐”后还要“假语存”，也就是说，这虽然是一部虚构的小说，但文本里面存在着作者的家族史真相。此外，“胡州”是“胡诌”，封肃是“风俗”，英莲是“应怜”，等等。还有许多的人名，如卜世仁、詹光、单聘仁、胡斯来是在谐什么音，读者悟出当可莞尔一笑。另外，这部书又曾名为《金陵十二钗》，书里的主角，除了贾宝玉，就是若干女子，在曹雪芹的构思中，这十二钗要起码分作三组，在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他偷看了关于金陵十二钗的册子，正册看全了，依次暗示的是下列人物的结局：（1）薛宝钗和林黛玉合为一首诗一幅画，一个结局“可叹”（守寡），一个“堪怜”（夭亡）；（2）贾元春，虽入宫受宠，最后还是不幸身亡；（3）贾探春，远嫁难归；（4）史湘云，虽嫁了个好丈夫，丈夫却很快死去；（5）妙玉，被恶人侵犯，反抗而死；（6）贾迎春，被恶丈夫折磨死；（7）贾惜春，最后成为一个流浪的尼姑；（8）王熙凤，虽然算得巾帼英雄，家败后死得很惨；（9）巧姐儿，家败后遭害，多亏刘姥姥营救；（10）李纨，后来虽因儿子中举当官得保富贵，却喜极而死，被人嘲笑；（11）秦可卿，因与贾珍有染，上吊身亡。后来警幻仙姑让贾宝玉听的《红楼梦十二支曲》，其内容是与这十一幅册页相呼应的。十二钗副册，只写出了一幅，说的是香菱（据曹雪芹构思，她应是被夏金桂折磨而死，不是像续书说的那样，后来还被薛蟠“扶正”）；十二钗又副册，只写了两幅，第一幅应是晴雯，第二幅应是袭人。另外，书里面的人物作诗赋词，不仅反映出各人的性格思想，也都隐含预示着各人的最后归宿，这些都是读这本名著的必要的钥匙，掌握了这些钥匙，也就得到了读这本书的诀窍。在这里先提醒读者一下，在曹雪芹那个时代，一些字词的写法与今天不同，比如那时候没有“她”这个字（“她”是20世纪初，“白话运动”兴起后才“发明”出的字），所以你在这本《红楼梦》里所读到的不分男女全是“他”，并不是印错了，而是本来如此，那时候也没有“的、地、得”的使用规范，类似的地方还有，你都应视为正常。

通过《红楼梦》可以了解中国古代的历史、哲学、宗教、伦理秩序、神话传说、诗词歌赋、烹调艺术、养生方式、用具服饰、园林建筑、民间风俗、自然风光……这些元素并不是生硬地杂陈出来，而是完全融进了小说的人物塑造、情节流动与文字运用中。《红楼梦》是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的一部百科全书。

对于中学生读者来说，欣赏书中所展现的“闺友闺情”，从而更加珍惜青春岁月，珍惜同窗情谊，珍惜两小无猜，珍惜天真烂漫，珍惜理解谅解，珍惜同情怜悯……也许更是培植情商的童子功。正因为青春难以长驻，我们才会在生命历程里以断续、反复阅读《红楼梦》，来维系心灵的童真。

2016年暑日温榆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