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透过娄烨视角打开视障群体的内心大门

韩济泽 马克思主义学院 22级

今年，是娄烨导演作品《推拿》公映的第十个年头。十年前，《推拿》入围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获得最佳艺术贡献（摄影）银熊奖。重新审视这部作品，时至今日，我们仍然能够感知和触摸到那些镜头下丰盈的人文关怀和涌动的深刻情感。

一、《推拿》的题材：娄烨的变与不变

对于观众来说，娄烨一直都是第六代导演中较为独特的存在。娄烨既不像贾樟柯般赤裸裸地表现中国城镇化变迁下人们的生活变化，也不像王小帅一样借用宏大的时代背景去叙事，当然更不像宁浩走类型影片的路线，而是通过表现个人的内心世界，用虚幻的风格呈现都市中社会各个特殊或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

在本片中，娄烨延续了以往不变的传统，继续关注都市中的特殊人群，即在南京生活工作的盲人；继续选择营造虚幻的风格，将场景设定在雾蒙蒙的南京一隅。但是娄烨同时又在题材选取上突破了常规：不同于以往《苏州河》《浮城谜事》等影片中以充满爱欲的都市男女为主要人物特征，《推拿》的主人公们虽然也具备这些特征，但是娄烨把镜头更多地放在关注视障群体这一凸显社会关怀的角度，这在以往娄烨的作品中是极难寻觅到的。

二、《推拿》的视角与意象：从小马和他的钟表窥探盲人群体的世界

本片开头一段模糊不清的长镜头，引出了黄轩饰演的小马这一主人公的形象。在小马的视角下，整个世界都是“横冲直撞”的：与普通人相比而显现出来的生理缺陷，给予他天然的痛苦；而与推拿店其他伙伴相比，他在最初又无法完全融入与共情。影片中小马突然割腕、对“嫂子”图谋不轨等行为，看似没有任何合理性，但是这恰恰就是娄烨在本片中反复强调的：盲人初入社会的本能反应，即强烈的不安全与不适应。

随着后来他进入沙宗琪盲人推拿店，盲人群像逐渐呈现在观众面前。对观众来说，除了不能理解小马行为本身，不能理解的似乎还有小马时时握在手中的那只钟表。随着故事的发展，那只钟表不停在桌面上跳动的画面不定时间隔出现，隐晦的投射出小马面对社会和人际关系时内心的撕裂与躁动。而对于推拿店年龄较大的人来说，与“主流社会”打交道的时间长了，对许多事情的反应就显得平淡许多，这也就凸显了小马与其他盲人间的区别。但看似影片记录的是同一时代下不同盲人的行为举止，实际上可以看作所有盲人的成长历程：在与“主流社会”相处的过程中突兀的棱角逐渐被磨平，然后继续将人生的路走下去。小马的明天，也就是他此时此刻所面对的推拿店老员工的今天。

三、《推拿》的视听语言：越模糊，越锐利

许多人对娄烨影片最直观的印象就是画面模糊摇晃，有一种粗粝的细腻。但往往娄烨的影片越模糊，情感的传达就愈发的锐利。

《推拿》中，为了表现盲人世界的失落迷惘与飘忽不定，在表现盲人间暧昧的情欲与盲人因不同原因而受到冷落时，娄烨决定继续用手持摄影机进行拍摄，坚持模糊且幽暗的长镜头拍摄手法，选取情绪化的地下音乐，搭配碎片化的剪接手法，构造出了一个情绪弥散的既虚幻又现实的世界。在这里以如下情节为例。

本片结尾，镜头下的南京，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潮湿的地面上是落下的树叶，风中则是被卷起的微小尘土，墙上的指示牌写着“小马推拿 向前50米”，我们能看到身着蓝色衣服的小马的背影。当小马走上楼梯后，他凝视着最后与他相爱的健全人女友，尧十三为该片制作的主题曲缓慢响起，模模糊糊的水斑下女友的脸庞时隐时现，这也是盲人对爱情的感知。全片结束后，凉夏制作的纯音乐《夜行衣》响起，推拿店员工合影的画面用模拟快门的方式一明一暗的闪烁，视听语言高度契合。

四、《推拿》的主题与细节：身份、情欲与追寻

1.身份

社会的偏见、自我的否定，都使得大多数盲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置于与“健全人”对立的位置。影片中有一段旁白提到：“他们（指盲人）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

但是，他们这些所谓“不正常”的人，过的就是和所谓“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他们也要被裹挟进不断前进的时代洪流，他们也要面对生活中那些看似微小却足以引起困扰的琐事：郭晓东饰演的王大夫照旧要为自己的明眼弟弟还债；秦昊饰演的沙复明喜欢吟诵诗歌，但终究因为是盲人相亲被拒；金嫣是半盲，她所喜欢的男生觉得自己是全盲，配不上金嫣。

透过影片，娄烨给观众们传递了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正常”“健全”这样的词眼根本无法区别人和人，盲人和健全人一样有欲望，有血有肉，一样对事物有着执念和追求。

2.爱欲

爱欲一直是娄烨电影中永恒的主题。娄导曾经说过：“我只要说清楚爱情，就说清楚了这个世界。”诚然，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透过爱情，人与人之间那些流动的情绪、复杂的关系、奇妙的故事和精彩的际遇全都被一一勾勒出来。

王大夫和女友辗转南京和深圳，只为了有一家自己的推拿店；沙复明对都红的爱恋，本质上是对美这一无法直接感知的事物的深深的执念与渴望；小蛮愿意跟小马共度余生，也展现出喧嚣世界中清澈与纯粹的爱......在小小的一间盲人推拿店内，有爱和欲，有相遇和离别，有幸福和痛苦。回过头来看，创作者和观众都十分清楚：爱欲的背后，是对关系的确认、是对情感的思考，更是对命运的抉择。

3.追寻

《推拿》最开始，大家齐聚在门口拍了一张大合照；而结尾，大家各奔东西，小马也早早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一聚一散，一分一合，到最后又归于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人生旅程的追寻之路。

对爱的追寻、对正常生活的追寻、对财富的追寻，都是影片中流露出来的东西。人物杂志在对娄烨的深度报道中曾经提到，娄烨影片“更不一样的是那种影片里弥散开来的情绪，那是时代中个人的失落、告别，人生的枷锁与自我流放，得不到的爱情、欲望与幻想。”在这样的意图下营造的氛围，使得沙宗琪盲人推拿店的所有人对未来的追寻都是忽明忽暗的：双眼失明带来的黑暗伴随着他们的一生，但是内心仍怀着的热烈与光明努力的与黑暗做着无声的抗争。不管追寻什么，都是在追寻光明，那是真正的光明。

五、《推拿》体现出的坚守与改变

都说娄烨“文艺”，这部影片也不例外，这是娄烨的坚守。

全片最“文艺”也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就是秦昊饰演的沙复明面对墙壁，低头念诗：“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倚靠，从不寻找。”

沙复明两次念这首诗，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窗内则是昏暗的灯光，这是娄烨赋予人物的空间。一位热爱诗词的盲人，即使从未用视觉感知过世界，也要努力的感知美。这首诗所寄托的，不仅是对所谓“来生”的希望，更是对现实命运的克制与平静。用一种看似理想化的场景来反映现实，一直是娄烨所坚持的东西。

那《推拿》改变了什么呢？或许是娄烨对于影片节奏和主题的把握。

相较于《苏州河》《春风沉醉的夜晚》《浮城谜事》，《推拿》的节奏显然把握的更加得当，整体上平稳流畅，观影时没有过于割裂的感受，这得益于剪辑师孔劲蕾反复的修改与打磨。

对于主题，娄烨没有选择特别边缘且在社会上具有争议的群体，而是选择在一定程度上回归主流，选择视障群体。所以最后在影片的呈现与处理上，没有太过尖锐和犀利的表达，反而到最后有一种温情。这对于普通观众来说，是一件好事。

六、结语

电影无论在哪个时期，都在关注“人”、强调“人”，都必定提及时代下人们的命运变迁，《芙蓉镇》、《霸王别姬》是如此，《推拿》亦是如此。尽管《推拿》没有那么“娄烨”，但当我们将其放到今天来审视时，它也显得足够坦率。尤其是当选择真正的盲人作为主人公之一，更显其真诚。可以明确的说，《推拿》是一部质量上乘、足够动人的影片，也是近十年华语电影中不可忽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