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
刘泽旭 经济法学院 23级

我能摸到它,洗澡的时候,入睡之前,还有其他的一些时候。
我的疤痕是从小时候的一个暑假开始长出来的。因为贪玩,滑倒在水泥路面。砂子蛮横地割开我的膝盖,然后渗出了血,结出了痂。我只能坐在床上过完那个月,看着时间把膝盖上的痂蚀刻成水泥路面上的横纹一般。我嫌慢了,便用手抠,疼痛感让我常常梦见蜘蛛爬过我的躯体。之后我便害怕蜘蛛。一个月后伤口如期愈合,不知是太祖母药膏的效果,还是一个月后它就该好的。我又能蹦蹦跳跳了,美中不足的是,膝盖上留下了浅黑色的阴影。那时候闲来无事我常常关照一下它——那个用肥皂洗不掉、手抠不掉的它,如同潜伏在日子背后的一个隐患,让人有点儿不安。之后终于不怎么关注它了,它好像构不成威胁。灶底留下的草木灰,烧不起来了而后慢慢被遗忘。
忘了它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长大后要记的东西实在太多,起初其实还好,高中之后就让人有点儿头疼。背书很头疼,每次要背的时候我要爬在窗台上,捂住耳朵,两肘压着课本,最后望向窗外。不知不觉间思想和课本里的文字绞缠着逃到一个地方,互诉衷肠,直到双眼被一种更凌厉的目光击中,譬如窗外巡视的校长,他们才轰然坠地、迅速遁离。我不会被认为发呆,因为我的嘴皮子会动;我也不会自认发呆,因为我确实记住了一些东西。时常被打断,让人头疼。记住一个名字也很头疼。这是一个忘不掉便干脆记住的名字,我把它写在口香糖纸上,折了几折之后塞进笔袋夹层的最深处。在单向递进的日程表里,它简直算是最没用的几个名字之一了,既不会出现在日常交流里,也不能在忙到不行的时候替我解围。发呆的时候、看窗外的花草的时候、跑步的时候,它有时会被情绪弹出来。夜晚当然是它更普遍的应用场景:我像嚼口香糖一样咀嚼着它,一遍遍从里面析取那些尚存余味的故事,嚼到又没味道了,夜便凉了,被黑色的寂静围猎着,把脑袋浸在梦里。
说到名字,在那几年是它越发不安分的。它像是和核废料沾染了一些不正当的关系,每每靠近它,甚至不需要触碰,一个日子便枯萎了,连带一柄常常摩挲着的黄月。我就这样被辐射着,身体虚弱下去,一副“发福”的样子,实则注满的是空洞。我越如此,它越不安分,在几次公共场合里,肆无忌惮,袭击我的泪腺。
终于有一天,我发觉自己病的快死了。我的大腿内侧长出了红色的毒疮,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着,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我的生活中散播着恐怖的威胁。“你在等我吧”,我会问自己,当路过那一排路灯的第三个。可是这句话像一句被抽去背景音乐的电影台词一样,并没有多大的的说服力。月光不会冷到燃烧,大雨不能使柏油马路干涸。我不由幻想自己的死法:躺在天桥上被疲于奔命的行人辗过,还是坐在树底下,和秋天的叶子一起凋落。可是过了很久,我并没有死,这迫使我又去回顾和那个名字的陈年旧事,审视每一次拥抱,次次一无所获……毒疮借机攻城略地。明天被一张巨大的蛛网笼罩,一张叠着一张,视野里的光变得熹微。
又过了很久,无处可逃,但还没有死。我以一种回光返照的心态,把那张口香糖纸取出来、摊开。那是一个小时吧,或是两个,对岸的花谢的零零落落,它没在等我,至少以那个名字现在的归属权应当这么断定。我便没法多余地徘徊,也没通知它我快死了的消息。决定等死了之后,让它自己收束。
一个寒风凛凛的日子,回到了小时候待过的地方,那天没下雨,晚上有星星。我穿着长裤,把毒疮遮的严严实实,我可以大半天不去想它,可以在空气凝滞的萧瑟秋天里体会呼吸的快乐,把冷的空气加热,变成水汽呼出去。风蹭过我的面颊,我跑起来,心脏有力地搏动着,有如一枝逆着射向时间的箭矢,毫不拖泥带水。
过了不久,不禁怀疑是不是空气里的氧气被我呼吸尽了,灶里的火很难生起。忧郁也是,最冷的午夜也鲜少见它起身。日子被熨平,我只是经过。我甚至能漫无目的地外出,给自己找一个埋葬的好地方。我快死了,对吧,你看那蜘蛛似的毒疮,多吓人。
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突然想去医院,索要一份即将死亡的证明,顺便问问自己的死期。“没什么大问题,用两个星期药就好了。”他的话空空荡荡,撞击我的脑壳,似有回音。匆匆去造访所谓的心理医生,他的表现惯常,他没有给我药。
我的疮很快好了,只是因为耽搁太久而留下了疤痕。那个名字应该早死了,那时看起来像一个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