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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史
1.3.7.5.3 三、汉代的音乐和歌舞
三、汉代的音乐和歌舞

我们已经说过,汉初,民间流行着一种楚歌。楚歌的歌词既平易通俗,而又慷慨激越,有蹈水赴火之音[91];所以那些没有文化修养的汉代新贵都喜好这种楚歌。特别是刘邦,他酷爱这种楚歌。叔孙通卑鄙龌龊而又不达时务,他费尽心力,作了一套古乐,想借此取得新皇帝的宠爱。但是他不知道古乐,大半多为乐神之乐;而新时代的新皇帝所需要的音乐则是乐人之乐。所以叔孙通所作的古乐,只是当作古物陈列在宗庙里。而新皇帝所喜爱的,还是他的唐山夫人所作的楚歌体的《房中乐》。[92]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过了时的乐舞,也是不能存在的。同时,又可以看出逢迎献媚,臣不如妾也。

楚歌可以独唱,亦可合唱。如汉高祖发沛中儿百二十人,合唱《大风歌》,即合唱之例。同时配合楚歌,亦有楚舞。如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即善楚舞。惟楚歌所用的乐器,似乎很简单。如汉高祖唱《大风歌》时,除筑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乐器。楚歌的曲子,存于今日者尚多,惟楚舞的内容如何,今无可考,大概系由楚人降神的巫舞中脱化而出。

一般说来,武帝以前汉代流行的歌舞,皆系楚歌、楚舞。到武帝时,随着国际商路的开通,边疆和外国乐舞的传入,于是汉朝的音乐和歌舞便起了很大的变化。最主要的是新的乐器的输入。新的乐器的出现,必然要改变歌舞的内容。正犹新的武器的发明,必然要改变军队的组织一样。我们知道,中国古乐中最主要的乐器是打击乐器,如钟鼓磬钲之类。像这一类的乐器,在今日的音乐中只是用于敲出音乐的节奏,并不能独立地奏出一种乐曲。固然在中国古乐中,也有笙簧一类的管乐,琴瑟一类的弦乐;但乐队的构成,还是非常简单。到武帝时,许多西域的乐器,如箜篌、觱篥、羯鼓、羌笛之类,都加入了汉朝的乐队。这新的乐器之输入,要求与之相适应的乐曲和歌词。为了改编乐曲和歌词,当时武帝设立一个音乐院,谓之曰乐府,派人到赵、代、秦、楚各地,采集民歌。民歌不一定都能协于新乐之律,于是当时的歌人李延年,遂奉派为协律都尉而出现为汉代的作曲名家。同时,司马相如等文学家,也就担负起雅化民歌的任务了。[93]

据说李延年曾造新声二十八曲,其后惟存十曲,其曲名曰《黄鹄行》《陇头吟》《出关》《入关》《出塞》《入塞》《折杨柳》《黄覃子》《赤之杨》《望人行》。从这些曲名看来,皆系当时远征军所唱的军歌,即所谓马上横吹之曲。而此种马上横吹之曲,正是胡羌之音,据说此种横吹之曲初由张骞自西域传入,其时惟有一曲曰《摩诃兜勒》。据此则李延年之曼声协律,并非全无所本,其所作新声,实即西域乐曲之拟作。

武帝时代,是汉代音乐与歌舞的转捩点,正因为这一时代是汉代政治、经济的转捩点。自此以后,迄于东汉之末,西域之道畅通,西域的乐曲,不断地传入中原,于是在中原地区古典的音乐中,注入了新的声律,从而又改变了中国古典歌舞的场面。

汉代的歌声,我们现在已经听不见了。当时美丽如花的歌女,我们即使能够偶尔碰见,也是一堆腐骨而已,她再也不能向我们唱出那清脆的歌曲了,但是汉代的乐器和舞蹈,却在汉石刻画像上留下不少的形象。这些形象几乎再现出当时轻歌曼舞的场面。

乐舞的画像,在武氏祠、两城山及南武阳石阙中,都可以看见。我们现在举几个例子。例如武氏祠左室第三石后段有一乐舞图,作九人:二人弹琵琶,一人抚琴,一人弹筝,一人吹直笛,一人吹排箫,一人舞,舞者以左手左足蹋鞠,而扬其右手右足,又二人手各持小棒,微屈其膝,立于舞者之两旁,作对唱状。从这幅画像上,我们不但可以看到舞态,而且仿佛有琵琶琴筝箫笛之音与歌者的歌声从画面中播送出来(插图五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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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五八 汉代乐舞交作画像

又孝堂山第十石第二层有一图,作四人挽一鼓车;一人坐车击鼓;前一人屈一足跪地吹觱篥;后二人各顶一花盆,似兰叶;最后一人负剑。这显然是一个贵族家庭的小小鼓吹乐队(插图四九)。

又武氏祠前室第十石,有一宴会乐舞的画像。画像一端为舞蹈的表演。另一端为贵人宴客。歌舞者三人:一人两手蹋鞠倒竖,两足朝天;一人长袖蹋鞠而舞;又一人以一手撑在倒竖者之左足上,悬空而歌。宴会者五人,分东西坐,位于西者三人为宾,位于东者二人为主,宾主之间,有案,有盘,有盂,有三足罂,罂中有勺。我们看了这幅画像,再读班固《东都赋》中:“献酬交错,俎豆莘莘;下舞上歌,蹈德咏仁”之句,便觉恍然在画中(插图五九)。

乐舞画像近来在南阳汉墓中又大有发现。据滕固《南阳汉画像石刻之历史的及风格的考察》一文中所录,有如此的各种画面:

“存于石桥镇的一石,图作六人:一人击鼓,一人舞鼗,一人倒竖,三人作舞,中间一长袖者,蹋鞠而舞。”

存于“草店墓的楣石上有数景:一景八人,其中四人摇鼗,二人抱箭,二人坐。一景七人,一人击磬,二人击鼓,余坐。又一景九人,一人长袖蹋鞠舞,一人拂(巾)而舞,一人跪其右足,作唱讴状,一人抚琴,一人抱箭,余坐。此三景神情相属,望之隐隐作钟鼓声”。

“还有存于七孔桥的一楣石,宽约丈余,左面一部作贵人车骑,护卫森严。右部作乐舞,凡十人,自左至右,二人坐,一人倒竖,二人蹋鞠对舞,二人摇鼗,二人坐,一人击鼓。此作绘声摹影,与草店墓物,同属一风格,图像中作倒竖,作长袖舞,作抚琴,作击树鼓,作拂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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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五九 献酬交错下舞上歌画像

又此类乐舞交作图,亦见于汉镜的花纹中。在汉镜中有一人物画像镜,此镜边缘饰以回龙舞凤之图案,镜背以钮为中心分为四格,四格虽各绘一事,然过细观察,实一乐舞图之各部。

其一格,正中立一人,张大袖而舞,扬其一足,衣褶分明,帽似簪花,衣有边缘。旁一人坐地抚琴,琴旁有一香炉,后有一剑。又二女子裸体,翻身而舞,细腰如线,似不胜乎罗绮,舞态轻盈,若仙女之乘风,嚼清商而却转,如惊鹤之出群(插图五十)。

在舞者之左右二格,各坐一贵人重席而坐。在左格,贵人左右,侍坐者各二人,有摇鼗者,其他亦各有执持,想系乐器。右格贵人之旁亦有二人侍坐,又有二女子垂手侍立,皆高髻大袖,细腰长裙。此二贵人大概为主人,侍坐者则为乐人或部从,垂手侍立之女子,则为婢妾。其又一格,则为门外车马,作两车相值,车皆驾以五马,圆盖而方轸,显系来赴宴会的宾客之所乘。

我们看了这些乐舞交作的画像,再读仲长统“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伎乐,列乎深堂”[94]之句,便觉东汉豪人之家荒淫无耻的生活,如在目前。而桓宽所谓“中山素女,抚流徵于堂上;鸣鼓巴俞,交作于堂下”[95]的歌舞大会,也就跃然纸上了。

在以上歌舞交作诸画像中,最值得提出来讨论的,就是出现于汉人物画像镜上的裸体跳舞的图像。这种裸体跳舞,当然不是当时艺术家的空想之构图,而是当时实有其事。《汉书·广川惠王刘越传》云:广川王“去数置酒,令倡俳裸戏坐中以为乐”。按此所谓裸戏,除解释为裸体舞以外,没有其他的意义。此种裸体舞的画像近来在南阳石刻中,亦有发现,据滕固前文所录,有如次的一幅画像:“左一人右手持剑,直刺右一人之腿部;右一人左手持一匕首,作奔上势;中界飘带,动作甚为活泼,而持剑者又似裸体。”据此则在汉代,那些青年男女,实有裸体献技于贵族之前的事实,而这也就是尊孔崇儒的汉代贵族的“严肃生活”之写真(插图六一)。

中国自春秋时即有侏儒之舞。侏儒者,实为中国最古的优人,除歌舞外,又兼以笑谑竞技为事。此种侏儒之舞,在秦汉时代继续流行。如《史记·滑稽列传》曰:“优旃者,秦倡侏儒也”,《汉书·徐乐传》曰,“帷幄之私,俳优侏儒之笑”,皆其例证。侏儒之舞,近来亦在南阳石刻中发现。据滕固前文所录,在南阳发现一石刻画像(插图六十),作“右一男左手挟杖,右手伸拳,衣下拖出长巾。左一高髻大袖女子,向男跪,屈身伸臂作舞,左手挈一侏儒,亦作舞状”。从这幅画像上看来,颇像表演着一种简单的故事,也许就是最初的戏剧。

总上所述,汉代的音乐与歌舞,已经加进了不少外来的成分。以乐器而论,除箫鼓琴瑟之外,琵琶、箜篌、觱篥、羌笛已经加入了汉朝的乐队。以乐曲而论,新声曲已经加入了汉朝的乐谱。以舞蹈的姿态而论,已经不是猗欤那欤的连蜷之态,而是如傅毅《舞赋》中所谓:“浮腾累跪,跗蹋摩跌”;或如张衡《舞赋》中所谓:“抗修袖以翳面兮,展清声而长歌。”特别是裸体舞之出现,更足以说明当时的歌舞,受了野蛮种族的歌舞之影响。因为裸体舞是生活于较为原始的历史阶段中之歌舞的形式,此种歌舞的形式,在中原地区,亦曾存在过,但随着历史的进展,早已消灭了。尤其在儒家哲学支配一切文化思想的汉代,此种不合封建礼教的裸体舞决不会在本土再生长出来,因而确切地证明这是一种外来的歌舞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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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六十 汉代倡优侏儒之舞画像

汉代的歌舞有着外来的成分,这是非常明白的。但究竟从何而来呢?历来学者以为来自巴俞。巴俞者,即今日之四川。而当时的巴俞之人,即所谓西南夷之支裔。如此说来,则汉代之新的乐舞乃来自南蛮。按汉代有巴俞舞当系事实,但如谓凡鸣鼓而舞者皆为巴俞舞,则我以为不然。因为鸣鼓而舞,乃系一般野蛮种族之通习,非仅巴俞之人为然也。证之外来的乐器,琵琶、觱篥,皆西域之乐,因而我以为汉代的乐舞,其所受于西域诸种族的影响,较之受于南蛮为多。

汉代不仅从西域传入了新的乐舞,而且又传入了新的西洋把戏。《史记·大宛列传》云:武帝元封六年安息“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角抵,出奇戏诸怪物……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角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按角抵者,应劭曰:“角者,角技也;抵者,相抵触也。”据此,则武帝时已有安息的马戏班来到中国,表演角力、杂耍、戏兽等技艺。

又《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云:安帝“永宁元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大秦即罗马也。据此,则在东汉中叶,罗马的魔术团,也来到中国了。

关于汉代的外国马戏或魔术,张衡《西京赋》中说得很详细。他说,马戏和魔术表演的地点,大概都在广场之中。[96]有各种的节目,如角力、竞技、假面戏、化装歌舞、斗兽、魔术表演等。

《西京赋》中所谓:“乌获扛鼎,都卢寻橦,冲狭燕濯,胸突铦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就是角力竞技的节目。所谓“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就是假面戏。所谓“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洪涯立而指麾,被毛羽之谶襹”,就是化装歌舞。所谓“熊虎升而拏攫,猨狄超而高援;怪兽陆梁,大雀踆踆;白象行孕,垂鼻辚困”,就是斗兽或戏兽。所谓“海鳞变而成龙,状蜿蜿以蝹蝹:含利颬颬,化为仙车;骊驾四鹿,芝盖九葩;蟾蜍与龟,水人弄蛇;奇幻倏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雾杳冥;画地成川,流渭通泾”,这都是幻术的表演。又如所谓:“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这又指明并有故事的表演。又如所谓:“突倒投而跟絓,譬陨绝而复联;百马同辔,骋足并驰。”这又指明有马术的表演。由此看来,当时马戏的内容,是何等的丰富。而且从“都卢寻橦”与“水人弄蛇”二语看来,当时的马戏班中,又有南洋群岛人及印度人参加,盖“都卢”为南洋之国名,而“弄蛇”,则为印度人的把戏。

以上各种把戏,在今日已不可复见。惟假面之戏及水人弄蛇尚保留在汉代石刻画像中。据滕固前文所录,谓在南阳发见一石,今存城北阮堂,图作:“左一人戴兽面,腰间置一长矛,张手蹲地作舞姿;右一人坐以相对,左手握刀(或他种兵械)。又左端有一侍者捧物。还有一石,今存于陇西寨,此石十分诡异。右端戴有角兽面的人执杖作俯蹶状,杖头有球状物。而其左面戴兽面的一人,持杖向其球作挑拨状。中部右面一戴兽面者以长矛刺其左面的大袖女人。左端坐一作四起髻的贵妇和其左的侍者作谈话状。此石六人,盖每两人一组,以显出其全景的动作。”按此种画像,就是当时假面戏的表演(插图六一)。

武氏祠左室第五石上层及下层,皆画弄蛇者。上层正中有一喇叭形之物立于地上,其上盘一蛇,头向上。蛇之左右,各立一人,作对话状,其右一人高冠后垂,为弄蛇者。在画之左右两端,各作二人皆作惊悸之状。下层一图(插图六二)作三人,中一人双膝并拢跪在地下,又以右臂着地,侧身蜷伏,两臂相交,右臂挟一蛇,蛇头竖立,蛇后盘曲。左右各一人,右一人长袍高冠后垂,左手持斧,出其右手与右足,开口作与左一人对话之状。左一人亦长袍,但不着冠,短发竖立,持一锤,张口作与右一人对话状。此外尚有一蛇飞舞于上,及四足蛇之类的东西点缀其中。在图之最左端,又有一有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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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六一 汉代假面戏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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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六二 汉代水人弄蛇画像

我们看了这些画像,因知张衡《西京赋》中所说的角觝之戏,并非虚妄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