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两汉的科学——农艺、水利、天文、历算、医药、地理与历史学
两汉时代的商人地主,不仅创造了自己的哲学体系,同时,也发展了科学。
科学的发展,主要是由于社会生产发展的需要导引出来的;其次,则是商人地主之主观的要求。因为商人地主需要玄学来辩护他们对地上物质占有的合理;同时,为了现实物质的生产,也需要科学提高生产技术的水准,从而提高社会劳动的生产性。
在封建时代,农业生产是社会生产中最主要的部门,因而与农业直接或间接有关的科学如农艺学、水利学、天文学、历算学等都有很大的发展。
我们从《汉书·艺文志》中,可以看到关于农家之书的著录,有九家百一十四篇之多。[43]其中有一部分作品,不著姓名,不辨时代,或系汉以前的著作。但有几种,如《氾胜之》十八篇,《董安国》十六篇及《蔡癸》一篇,则系汉人的作品。[44]这些书类的出现,就指明了农艺在汉代已被当作一种学问而研究。
关于水利,在汉代虽尚无专书,然而上书言水利者则不可胜数。假使把两汉时关于水利的建议书纂辑起来,也是一部洋洋大观的集子。
天文学,在汉代特别的发展,这与农业生产的发达是相适应的。因为只有更精确的天文学,才能更正确地推算出与农业有关的季节来。在汉代,研究天文学者分三派:一曰周髀,二曰宣夜,三曰浑天。在这三派中,宣夜一派,已失师法,早成绝学。周髀一派,虽算数具存,但考验天文,多不准确。惟浑天一派,较为进步。
浑天之说,是中国天文学之一派,因为在中国古代,对于天文的理论,有盖天、浑天两说。盖天说者,谓天在上,地在下,天为地之覆盖。《周髀算经》和《淮南子》一派的学者,皆主张此说。[45]浑天说者,谓天体如弹丸,地居其中,天包于外。桓谭、张衡、蔡邕、郑玄等,皆主张此说。[46]这两种天文学说,在今日看来,虽然都很幼稚;但当时的天文学者,敢于大胆地立假说,这就表明他们有探求宇宙的精神。
汉代的天文学家,不仅敢于做科学的假说,而且不断地用简单的仪器进行天文的测量,企图证验他们的假说。据《汉书》所载,武帝太初元年,曾立晷仪下漏刻,以追求二十八宿的地位。武帝时,落下闳又创制一种天文仪器,名曰浑天。宣帝时,耿寿昌更铸铜为象,以测天文。和帝永元十四年,霍融改进漏刻。十五年贾逵创制太史黄道铜仪,定黄道宿度。顺帝阳嘉元年,张衡妙尽璇玑之正,作浑天仪,推测星辰出没移动,皆甚准确。张衡又作候风地动仪,测验地震,亦无不应验。即因有不断的天文测验,汉代的人,对于日月星辰的运行,便有比前代的人更多的知识。
跟着天文学的发展,历算学也有了进步。汉初的历法,是沿用秦历,以十月为一年之始,九月为一年之终。到武帝时,乃另制太初历,改以正月为一年之始。以后成帝时又作三统历;平帝时,又作四分历。到东汉灵帝时,更作乾象历。总计两汉四百余年,历法变更四次。历法之所以屡变,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计算不精确。盖中国自古以来,计算历法,皆以太阴为主兼顾日躔。而太阴与太阳在一年之间的运行,其间有相当的差度。年复一年,积而久之,则日月乘除,差度愈大,虽置闰月以填补时差,而仍然不能准确。以致一种历法行之既久,往往日蚀月蚀亦不按时,四时季节间至错动,故不得不重新推算,再定起点。
历法的推算,需要算学,所以在历法的研究中算学也被提高了。惟算学的发展不完全由于推算历法,而与经济的会计有关。《后汉书·郑玄传》云:“遂造太学受业,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注云:“九章算术,周公作也,凡有九篇:方田一,粟米二,差分三,步广四,均输五,方程六,傍要七,盈不足八,钩股九。”从这段注释中,我们可以看出所谓《九章算术》,决不是周公所作,而是从土地测量、粟米和均输以及商业等会计中产生出来的。同时,从《九章算术》中有方程与钩股之存在,我们又可以看出在汉代已有代数学和几何学的萌芽。
在汉代,张苍和耿寿昌都是有名的算学家,所以张苍便能以北平侯居相府,领主郡国上计,而耿寿昌亦因精于算学,故得为大司农中丞。
汉代的医药学也有很大的进步,医学的进步,毫无疑义是农业发达的结果。因为跟着农业的发达,人类对于植物的性质获得了更多的知识。在长期的经验中,人类在不断的尝试中,知道某种植物可以医治某病,因而有不少的植物,被引用为药物。到东汉时,便综合当时已经效验的药物,编成《神农本草经》一书。这部书直至现在,还是中国药物学的经典。
汉代的医学,已有内科与外科之分。淳于意、马长、冯信、杜信、唐安等,都是当时有名的内科医生。东汉时,出现了一位有名的医理学家张机,字仲景,他著有《伤寒杂病论》一书。在这一部书的上卷论伤寒,中及杂病,下载医方。此书与《素问》《难经》,同称医学三典。在汉代,内科的诊断多重切脉,所用药方亦与我们今日所用的药方无甚差别。关于这一点,由晚近在居延汉简中所发现的医方,可以证明。[47]此外,亦有不用药物,而专以针灸治病者。东汉时,有涪翁者,即为针灸圣手。涪翁曾著《针经诊脉法》一书,流行当世。惟针灸之法,乃系一种手术,非亲自传授不可。据《后汉书·郭玉传》所载,当时涪翁以之传程高,程高以之再传郭玉。郭玉在和帝时为太医丞,即以针灸治病,多有效应。
东汉末年,出现一位有名的外科医生,名曰华佗。《后汉书·华佗传》云:“华佗,字元化,沛国谯人也,一名旉。游学徐土,兼通数经。晓养性之术,年且百岁而犹有壮容,时人以为仙。沛相陈珪举孝廉,太尉黄琬辟,皆不就。精于方药,处齐不过数种,心识分铢,不假称量。针灸不过数处。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若在肠胃,则断截湔洗,除去疾秽,既而缝合,傅以神膏,四五日创愈,一月之间皆平复。”由此看来,当东汉末年,中国的外科医生,早已发明了麻醉药剂,并能施行剖腹开肠的大手术了。可惜华佗后为曹操所杀,其术竟不传。
地理学在汉代,也添加了新的内容。我们知道在汉以前,中国人所知道的世界,仅限于中国的本部;当时对于塔里木盆地的情形,还是非常模糊;对于日本三岛,且认为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域;对于更远的地,不消说,就更无所知了。到汉代,中国的政治使节和商人,先后走遍了中国本土以外之遥远的世界,他们从外国带回来许多关于异国风土人情的记录,这样就扩大了中国人的地理知识,改变了中国古代所谓“天下”的观念。
在《汉书·地理志》中,我们可以看到关于中国本土各地之山川形势、风土人情及物产等之详细的记载;同时还可以看到关于南洋各地的地理记载。在《匈奴传》《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中,我们可以看到关于当时蒙古、辽东、朝鲜、福建、两广及川、黔、滇等地之地理的记载。特别在《西域传》中,详细地记载着塔里木盆地、中亚,乃至印度、罗马的地理。像这样的记录在《汉书》上的出现,不能说这不是中国地理学上崭新的一页。
历史学在汉代,也是一种突出发展的学问。在汉以前,中国早有记录历史的文献,如《尚书》《春秋》《国语》《战国策》《世本》等。惟此等史籍,无论纪言纪事,皆简略散漫,断烂成书,一直到汉初,中国尚没有一部有系统的史书,因而历史学,也还没有成为一种独立的学问。中国的历史学之成为一种独立的学问,是从西汉时起,这种学问之开山的祖师,是大史学家司马迁。[48]
司马迁有名的著作是《史记》。《史记》全书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其中分本纪十二,表十,书八,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史记》在中国历史学上,是一部不朽的著作,它最大的价值,在于它开创出纪传体的历史方法。所谓纪传体的历史方法,就是以事系人的方法。换言之,即把一个历史人物的言行,自头至尾,都归纳到他自己的名字之下。这种方法两千年来,中国的史学家皆奉为史学的正宗。一部二十四史,都是依照这种方法写出来的。
纪传体的历史,本来是以个人为中心的历史,但是《史记》虽系纪传体,却是一部以社会为中心的历史,因为它在纪传之外,尚有八书——礼、乐、律、历、天官、封禅、河渠、平准。这八书是《史记》的总论。它在这八书中,分别概述自黄帝以至汉武这一长时期中之各种社会制度的发展,自天文、地理、法律、经济,无所不述。同时在纪传中,司马迁不仅替皇帝写本纪,也替失败的英雄项羽写本纪;不仅替贵族写世家,也替“叛乱”的首领陈涉写世家;不仅替官僚写列传,也替秦汉时代的哲学家、文学家、商人、地主以及社会的流浪之群如日者、游侠、滑稽等写列传。它几乎注意到历史上的社会之每一阶层,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方面的动态,而皆予以具体而生动的描写。所以我以为《史记》是中国第一部大规模的社会史。
在司马迁之后,汉代又出现了一些历史学家,如《汉书》的作者班固,《汉纪》的作者荀悦,但班固、荀悦皆不足以望司马迁之肩背。
班固,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市东北)人,父彪曾作纪传数十篇,欲以续于《史记》之后。书未成而死,明帝因命固继成其书。班固以司马迁的《史记》将汉代的历史继于百王之末为不当。乃断代为史,起自汉高而迄于王莽之诛,为十二本纪、八表、十志、七十列传,凡百篇,是为《汉书》。班固写著此书,历时二十余年,自永平中奉命著史,至建初中始成。当《汉书》尚未完全脱稿时,班固因窦宪之败,牵连死狱中,《汉书》中八表及《天文志》乃其妹班昭所补成。
《汉书》的体例,完全仿照《史记》,甚至关于武帝以前的史实之叙述的文字,亦皆直抄《史记》原文,几乎一字不改。所不同者,只是去《史记》之世家而以之并入列传,及改《史记》之“书”为“志”而已。但《汉书》与《史记》有一很大的区别,即《史记》为通史,而《汉书》则为断代史。《汉书》所记,为西汉二百二十九年之事,因而《汉书》者,实可以名之曰西汉史。惟《汉书》体例亦不纯正,如其中《古今人物表》叙及上古的人物,《艺文志》追记汉以前的文献,而其《货殖传》且叙及范蠡、子赣、白圭诸人,尤与断代为史的体裁不合。其次,《汉书》与《史记》尚有一不同之点,即《史记》以社会为中心,历述自远古至汉武时代中国社会发展的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出现的各种文物制度及形形色色的人物。而《汉书》则以帝王为中心,而把一切的人物,用一条暗线贯串于西汉帝王的事业之中,因而《汉书》的命意,实即为西汉的帝王写家谱。
中国历来的史学家,往往以班固与司马迁并称,实则班固在中国史学上并没有什么新的贡献。班固不但没有创造出任何新的史学方法,而且在著史的动机上,亦不如司马迁之纯洁。所以以我的评价,班固充其量只是司马迁的一个最好的学生,因为他用司马迁的历史方法,写成了一部纪传体的西汉史。
荀悦,字仲豫,颍川颍阴(今河南许昌市)人,献帝时为黄门侍郎。当时献帝以《汉书》篇幅繁重,难于阅读,乃命荀悦节略《汉书》,仿《春秋左传》体裁,编为《汉纪》三十篇。《汉纪》虽为《汉书》之节本,但对于《汉书》上的史料,经过了一番选择、剪裁和再组织的工作,因而以前在《汉书》中彼此隔越的史实,各自成传的人物,在编年体的《汉纪》中,又得到了相互的关联,所以还是有其自成一书的价值。
汉代的历史学,实已有着一种新的发展。这种学问发展的原因是什么?第一,是因为当时已经蓄积着不少的古史资料,足以供学者之研究。《汉书·司马迁传》谓迁“年十岁则诵古文”。又谓迁“䌷史记石室金匮之书”,这里所谓“古文”,所谓“史记石室金匮之书”,都是指古史资料而言。第二,是因为当时学者已具有批判史料、组织史料之更高的思维能力。如司马迁著《史记》时,对于神话的取舍,则以“不离古文者近是”。对于平行发展之复杂史实,则为著年表,对于既复杂而又重要之史实,如楚汉之际,则为著月表。对于总述文物制度之变迁则为之书,对于分叙人物之事迹,则依其阶层以为类别而为之本纪、世家或列传。第三,是因为在两汉专制主义政治之下,不容许学者正视现实,评议当今;所以当时的学者只有研究既往,衡量古人。司马迁曰:“《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49]虽然如此,他们决不是为死人写历史,还是为活人写历史。司马迁曰:“余闻之董生(仲舒):‘周道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50]最后,则是因为两汉的皇帝,要用文字记录他们的文德武功,特设太史之官,提倡史学。因为有这些原因,汉代的史学就发展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