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黄巾大暴动与东汉王朝的灭亡
公元168年正月己亥日,洛阳夏门外的万寿亭挤满了文武百官,并且停着一辆漂亮的青盖车。百姓们知道,这是欢迎从河间接来的新皇帝。
不久,一连串的白盖小车,在羽林军的护卫之中,驰向洛阳而来,看热闹的小孩们都唱起来了:“白盖小车何延延。河间来合谐,河间来合谐!”[133]
所有的白盖小车都停在万寿亭了。在一辆白盖小车中,走出一位十二岁的孩子,换乘了青盖车,于是这辆青盖车和其余的白盖小车,在文武百官和羽林军的拥护之下,驰入皇宫。第二天,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即皇帝位,是为灵帝。[134]
百姓们对于这位新皇帝,或者还知道得不清楚,但确切地知道他有一个爱钱的母亲,这就是后来的永乐太后。所以当时京师的儿童又为之谣曰:“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为堂。石上慊慊舂黄粱,梁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135]
灵帝即位之元年,宦官曹节等欲再兴党狱,屠杀士大夫,请他批准,因谓党人欲图谋不轨,他竟不知道:“何谓不轨?”后来,他的年龄已经很大,常登永安侯台,宦官恐其望见他们华美的第宅,因使尚但谏曰:“天子不当登高,登高则百姓虚散。”[136]自是他竟不敢复登台阁。像这样一块材料,用以支持行将倾覆的大厦,当然没有不倒塌的道理。
如前所述,在灵帝即位的元年,宦官们就大兴党狱,把当时的士大夫,几乎屠杀殆尽,因而当灵帝初年,宦官的权势达到绝顶的高扬。据史载,当时因屠杀士大夫有功而封侯的宦官,有王甫、曹节等十八人[137],以后因诬杀桓帝弟勃海王悝有功而封者又十二人。[138]此外张让、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这一大群宦官,皆为中常侍,封侯贵宠。这真如当时一位善良的宦官所云:“陛下不悟,妄授茅土,开国承家,小人是用。”[139]宦官既高居朝堂,于是他们遂“割裂城社,自相封赏。父子兄弟,被蒙尊荣;素所亲厚,布在州郡;或登九列,或据三司。不惟禄重位尊之责,而苟营私门,多蓄财货,缮修第舍,连里竟巷。盗取御水,以作鱼钓;车马服玩,拟于天家。群公卿士,杜口吞声,莫敢有言;州牧郡守,承顺风旨,辟召选举,释贤取愚。”[140]这真是好威武的奴才呵!
不仅如此,他们看到太学的学生不可靠,一律禁锢不用,而另设鸿都门学[141],专门训练一批走狗。鸿都门学的学生,都是由州郡或三公保举而来,绝对没有危险分子[142]。在鸿都门学受过训练的学生,出则为刺史、太守,入则为尚书、侍中,亦有封侯者。但当时的正人君子,则耻与为列。
不仅如此,他们又窃取兵权,组织武装。据《后汉书·何进传》所载:中平五年,是时置西园八校尉,以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并任之以为元帅,督司隶校尉以下,虽大将军亦领属焉。从训练爪牙,组织武装等创举看来,灵帝时的宦官,较之他们的前辈已经进步得多了。即因如此,所以当时的东汉,就变成了匪类的天下;而当时的洛阳,则是匪类的窟穴。
现在我们看东汉的皇帝在做什么?光和元年,他大开西邸卖官。二千石,二千万;四百石,四百万。县令县长,当面议价:因为缺有好坏,价有高低。富者交现款,贫者到任以后,加倍缴纳。又私令左右卖公卿,公千万,卿五百万。除皇帝不卖,自关内侯、虎贲、羽林,都有一定的行市。
此外,“刺史、二千石及茂材孝廉迁除,皆责助军修宫钱,大郡至两三千万,余各有差。当之官者,皆先至西园谐价,然后得去。有钱不毕者,或至自杀。其守清者,乞不之官,皆迫遣之。时巨鹿太守河内司马直新除,以有清名,减责三百万。直被诏,怅然曰:‘为民父母,而反割剥百姓,以称时求,吾不忍也。’……即吞药自杀”。[143]
不仅如此,又据《吕强传》云:“时帝多稸私藏,收天下之珍,每郡国贡献,先输中署,名为导行费。”
灵帝把他在各种名义之下敲索而来的钱财,一部分拿到他原来的封邑河间去买田宅,起第观;一部分则窖藏在他的奴才们的家里[144],另一部分则用于浪费。当时吕强看到灵帝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还要蓄私产,曾上疏谏曰:“天下之财,莫不生之阴阳,归之陛下。归之陛下,岂有公私?而今中尚方敛诸郡之宝,中御府积天下之缯,西园引司农之臧,中厩聚太仆之马,而所输之府,辄有导行之财。”[145]吕强不知道,这正是亡国之君的作风,因为亡国之君,总要替自己准备后事,他总以为国亡而家尚可保,所以移国就家,准备在亡国以后去享受。灵帝之公私分明,正是为了这种原因。灵帝又大兴土木,光和三年作罩圭、灵昆苑。[146]光和五年,起四百尺观于阿亭道。中平二年,造黄金堂于西园。中平三年,复修玉堂殿,铸铜人四,黄钟四,及天禄、虾蟆。为了修宫殿,灵帝“令敛天下田,亩税十钱”。“又发太原、河东、狄道(今甘肃临洮)诸郡材木及文石,每州郡部送至京师,黄门、常侍辄令谴呵不中者,因强折贱买,十分顾一,因复货之于宦官,复不为即受,材木遂至腐积,宫室连年不成。刺史、太守,复增私调,百姓呼嗟。”
宫室既成,“灵帝于宫中西园驾四白驴,躬自操辔,驱驰周旋,以为大乐。于是公卿、贵戚,转相仿效,至乘辎耕以为骑从,互相侵夺,(驴)贾与马齐。”[147]而当时马价一匹至二百万。[148]
“帝作列肆于后宫,使诸采女贩卖,更相盗窃争斗,帝着商估服,饮宴为乐。”[149]
“又于西园弄狗,着进贤冠,带绶”,以为笑乐。据说当时有一冠带之狗,走入司徒府门,或见之者,莫不惊怪。《后汉书·五行志》曰:“司徒,古之丞相,壹统国政。天戒若曰:宰相多非其人,尸禄素餐,莫能据正持重,阿意曲从;今在位者皆如狗也,故狗走入其门。”又曰:“灵帝宠用便嬖子弟,永乐宾客、鸿都群小,转相汲引,公卿牧守,比肩是也。……实狗而冠者也。”
现在我们再看当时外戚、宦官的奢侈。《后汉书·吕强传》云:“今外戚四姓贵幸之家,及中官公族无功德者,造起馆舍,凡有万数。楼阁连接,丹青素垩,雕刻之饰,不可单言。丧葬逾制,奢丽过礼,竞相仿效,莫肯矫拂。”再看当时商人地主的生活。《后汉书·仲长统传》载《昌言·理乱篇》云:“(当时)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妓(伎)乐,列乎深堂(插图五十)。宾客待见而不敢去,车骑交错而不敢进。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清醇之酎,败而不可饮。睇盼则人从其目之所视,喜怒则人随其心之所虑。此皆公侯之广乐,君长之厚实也。苟能运智诈者,则得之焉,苟能得之者,人不以为罪焉。”
不仅京师如此,当时豪富的商人地主,遍于全国。同上传《损益篇》云:“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荣乐过于封君,势力侔于守令。财赂自营,犯法不坐。刺客死士,为之投命。”
最后,我们看看这个金碧辉煌的社会之另一面农民的生活。同上篇又云:“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后汉书·吕强传》云:“比谷虽贱,而户有饥色。案法当贵而今更贱者,由赋发繁数,以解县官,寒不敢衣,饥不敢食。民有斯厄,而莫之恤。”所以结果演成人吃人的惨剧。《后汉书·灵帝纪》云:“建宁三年,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就在这样一个时代,而宦官的血手,还在扼住农民的咽喉,要他们再吐出一些油水来。这还是人的世界吗?
太阳熄灭了,黑暗笼罩整个的社会。在黑暗中可以听到魔鬼们胜利的欢呼,也可以听到农民们饥饿的悲号。他们用不协调的声音奏出人类历史的进行曲。就在这沉沉的黑暗当中,张角就出现为苦难人民的救星。
张角,巨鹿人。他的家世不得而考,但知他最初出现在农民大众面前,是一个慈祥的教主。他奉事黄老道,是中国太平道一派的创始人,自称“大贤良师”。张角虽然是一位教主,但他并不告诉农民把希望寄托在天国,在死后会进入天堂;反之,而是告诉农民要争取这现实的世界,及身的时代。这位教主,具有拯救人类的热情和反对罪恶的勇气,具有推翻当时暴虐的政治的决心。他看到当时士大夫改良运动的失败,是因为没有把他们的运动和农民大众的力量结合起来。他知道要推翻这个政权需要力量,而惟一的力量就是农民。他又知道,要唤起这些苦难的农民,使他们由悲哀而愤怒,需要一种刺激,而宗教就是最好的工具。因为宗教可以给苦难的农民以一种新的希望。因此,这位教主,披起宗教的外衣,走进农民大众的队伍。
灵帝时,正是中国史上的一个大疠疫时代。疠疫之神,翱翔中国,人民死亡,绝家灭户。于是张角乃用神道的符咒、宗教的圣水,去替当时的农民医病。本来有些农民,实在就是患的一种饥饿病,一旦得到一种宗教的安慰,也就豁然而起。张角就用这样的神道,在广大的人民当中获得了信仰。因而得以进行革命的组织,不久他就团结了不少的干部在他的周围。这些干部也和他一样,用符水咒术分道进行革命的组织。于是这位教主遂一变而为农民暴动的组织人。
不要误会了,黄巾的暴动是张角用魔术煽动起来的。在任何时代,农民暴动都不能用一杯符水灌出来,也不能用几句咒语咒出来,只有贫穷饥饿和杀人的政治才能把它唤起来。如果没有广大的饥民存在,则张角的符水咒术,决不会在农民大众中起着政治作用。而且事实证明,在张角出现之前,即在没有宗教的鼓舞之前,当时的农民已经到处暴动了。
过去农民“叛乱”的历史教训了这位革命的教主。他知道,没有组织的暴动是要失败的。他看到当时全国各地都有农民在暴动。全国各地的农民暴动都各不相属,以致有许多都被各个击破。这样的情形,显然是重复了过去的失败路线。因此,他派了八个干部,使于四方,进行统一组织的工作。经过了十余年的努力,竟然把散布于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零碎的暴动集团,组织起来,合计人数已有数十万。于是把这些暴动集团,重新编制,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各立渠帅,而皆隶属于张角的统一指挥之下。
为了动员更广大的农民,这位革命的教主发出了神道的号召。他向农民宣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跟着在京城寺门、州郡官府的墙壁上,到处出现了用白土书写的“甲子”字样。这对于当时的统治者,自然是一种神经的攻势。
为了更妥慎起见,荆、扬方面渠帅马元义,又常常往来洛阳,探听政府的动静,并且收买了宦官封谞、徐奉,要他们在京师发动“叛乱”,响应农民暴动。一切都准备好了,暴动的总部,决定了在中平元年三月五日,内外俱起。
这次的准备,较之过去几次的农民暴动,总算要精密得多。但是不幸在革命的集团中,出现一个名叫唐周的叛徒,他把起义的日期和一切里应外合的秘密,报告了政府,当作他投降的礼物。于是马元义车裂于洛阳。此外,宫廷的卫士和被指为奉事张角道教的人民,也有一千多人被捕杀。
当灵帝发现他最忠实的宦官与黄巾沟通的时候,他才知道宦官比士大夫更不可靠。《后汉书·宦者列传·张让传》记灵帝责张让之语云:“汝曹常言党人欲为不轨,皆令禁锢,或有伏诛。今党人更为国用,汝曹反与张角通,为可斩未?”
不幸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农民暴动的总部。这个消息就无异警告张角,再犹豫,就是等着被屠杀。夜已深了,洛阳政府中的要人,正在调兵遣将,准备明天的大屠杀;州郡的贪官污吏们,正带着昨天的宿酒,做着明天搜刮的好梦。即于此时,那位革命的教主,在灯光之下,一连写了三十六封檄文。然后派遣了可靠的干部,教他们将这些檄文,星夜飞送诸方渠帅,约定于檄文到达之日,立即起义。凡属同盟的诸方,士卒皆用黄巾缠头,以为共同的标志。所以当时的人民,称之曰“黄巾”,东汉政府称之曰“黄巾贼”或“蛾贼”。
传达命令的使者,分道出发以后,这位革命的教主,立即召集左右的干部,命令他们就在夜晚准备明天的大起义。
太阳出来了,在巨鹿,飘起了三树大旗。一树写着“天公将军”(张角),一树写着“地公将军”(张宝),一树写着“人公将军”(张梁)。号角之声,响彻云霄,成千成万的农民,都扎上了黄巾,拿起了武器,集中到这三树大旗的下面。革命的教主走到旗下,他用了一颗贪官的脑袋,祭告天地,这就是历史上所载黄巾“杀人以祠天”的内容。
革命的行动,很快地由巨鹿向四方八面展开了。同时,南阳黄巾在张曼成领导之下,杀了郡守褚贡。汝南黄巾击败太守赵谦于召陵(今河南郾城东)。广阳黄巾攻杀幽州刺史郭勋及太守刘卫。颍川黄巾占据郡城,其他各地的黄巾,无不先后相铤而起。此外安平甘陵(今山东临清东北)人亦各执其王,以响应黄巾的起义。他们到处燔烧官府,杀戮富豪,其势勇猛,所至披靡。于是“州郡失据,长吏多逃亡,旬日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150]把汉家的天下,打得七零八落(插图五一)。
这个消息,传到了洛阳,灵帝乃召集紧急会议,商讨应变万策。当时全场一致都主张武装剿灭。惟有中常侍吕强主张,应释放党人,先收民心。他说:“党锢久积,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轻与张角合谋,为变滋大,悔之无救。”[151]这个建议,灵帝算是接受了,但是不久吕强即为宦官所诬陷,自杀而死。又有郎中张钧主张诛杀宦官,以谢人民,则不动干戈,而大乱自平。他说:“窃惟张角所以能兴兵作乱,万人所以乐附之者,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无所告诉,故谋议不轨,聚为盗贼。宜斩十常侍,悬头南郊,以谢百姓。又遣使者布告天下。可不须师旅,而大寇自消。”[152]但是灵帝的回答是:“此真狂子也。十常侍固当有一人善者不?”[153]结果,忠心耿耿的张钧被宦官替他加上了一个通黄巾的罪名,亦被诬杀。
最后的决定,还是要剿。于是“诏敕州郡,修理攻守,简练武器,自函谷、太谷、广城、伊阙、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诸关,并置都尉”。[154]现在,灵帝也大破悭囊,把中藏的私钱,西园的私马,也拿出来作为军事之用。又调集五校、三河的骑士并招募新兵合四万余,令皇甫嵩、朱轘各统一军,开始屠灭饥饿农民的战争。
战争展开了。朱辍的官军进至颍川境内,便遇着了波才所指挥的一个黄巾支队的迎头痛击,杀得大败而回,只好进保长社(今河南长葛东),波才又引黄巾围长社。当时皇甫嵩的官兵,已经骇得发抖,眼看黄巾围长社而不敢救。在这一个战役中,波才将军本有把官军完全消灭的可能,但因黄巾究竟是一群没有经过战斗训练的农民,他们冲锋有余,而机动不足。当他们围攻长社之时,依草结营,而又没有警戒,不幸有一天大风,皇甫嵩乃因风纵火,鼓而奔其阵。当时,骑都尉曹操也带来一支生力军,加入了皇甫嵩的战斗,同时,朱轘也打开了城门,冲杀出来。在这样一个里应外合的攻击之中,黄巾遂转胜为败。这一役,皇甫嵩等屠杀了几万农民,嵩因功封都乡侯,朱轘进封西乡侯。
现在,东汉的官军又在皇甫嵩等的指挥之下,乘胜进击汝南。陈国黄巾,追讨波才于阳翟,击彭脱于西华,皆破之。自是颍川、汝南、陈国的黄巾溃散。官军又再进击东郡黄巾卜己于仓亭(今山东阳谷东北),卜己被俘。这一役又屠杀农民七千余人。
同时,朱轘又指挥官军,进击南阳的黄巾。其时南阳黄巾的渠帅张曼成已经战死,继起的领导者为赵弘,拥众十余万人,占据宛县。朱轘以八千人围宛县,两月不能拔。不久赵弘以出城应战死,韩忠继之,据宛县如故。以后黄巾被诱出城,终为官军所败。这一役,韩忠被俘,农民被屠杀者万余人。但是黄巾复以孙夏为首领,再据宛县,旋以迫于官军的攻势,退向西鄂(今河南南阳县东北)精山(今南阳县北)。在退却中,为官军所乘,农民被屠杀者又万余人。以后这一支黄巾,遂散为小股,出没于豫鄂边区。
与皇甫嵩、朱轘之进讨河南黄巾的同时,北中郎将卢植与东中郎将董卓也在以大军进讨张角。但史称他们“并无功而还”。当河南黄巾剿平以后,灵帝乃复派皇甫嵩前往进讨张角。据《后汉书·皇甫嵩传》云:“嵩与角弟梁战于广宗。梁众精勇,嵩不能克。明日,乃闭营休士,以观其变,知贼意稍懈,乃潜夜勒兵,鸡鸣,驰赴其阵,战至晡时,大破之。”这一役,张梁战死,农民被屠杀者三万余人,被驱赴河死者五万余人,焚烧农民车辆三万余辆,俘虏农民妻子儿女无数。其时张角已病死,也从坟墓里斩棺暴尸,传首京师。
最后,皇甫嵩又与巨鹿太守郭典连兵,共攻角弟张宝于下曲阳(今河北晋县西北),大破之。这一役,张宝战死,农民被屠杀者十余万人。据史载,皇甫嵩将军用农民的尸骨“筑‘京观’于城南”,以纪念他对农民的胜利。
以上都是中平元年的事,这一篇血账结下来,总计皇甫嵩和朱轘所屠杀的农民共达三十万人以上,至于那些被官军所俘虏的无数的农民的妻子儿女,后来如何发落,《后汉书》上没有下文。因为屠杀农民的丰功,战事结束以后,朱轘、皇甫嵩都得了重赏。皇甫嵩官至左车骑将军,领冀州(今河北临漳西南)牧,封槐里侯,食槐里、美阳两县,合八千户。朱辍官至右车骑将军,封西乡侯,迁镇贼中郎将,光禄大夫,增邑五千,更封钱塘侯。皇甫嵩到了冀州以后,大得豪族欢心,当时豪家为之歌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吾居。”[155]
黄巾暴动的高潮虽然已成过去,但并非完全消灭。因当时的饥民遍于全国,没有那样多的刀斧手可以把他们斩尽杀绝。贫困产生暴动,消灭暴动,要扫除贫困,不是压迫人民忍受贫困,东汉政府却反其道而行之,所以屠杀了一批饥民,又出现了第二批饥民。中平二年,黄巾的余众和各地饥民,又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帜,出现于河北原野。《后汉书·朱辍传》云:“自黄巾贼后,复有黑山、黄龙、白波、左校、郭大贤、于氐根、青牛角、张白骑、刘石、左髭丈八、平汉、大计、司隶、掾哉、雷公、浮云、飞燕、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绕、畦固、苦哂之徒,并起山谷间,不可胜数。其大声者称雷公,骑白马者为张白骑,轻便者言飞燕,多髭者号于氐根,大眼者为大目。如此称号,各有所因。大者二三万,小者六七千。贼帅常山人张燕,轻勇趫捷,故军中号曰飞燕,善得士卒心,乃与中山、常山、赵郡、上党、河内诸山谷寇贼,更相交通,众至百万,号曰黑山贼。河北诸郡县,并被其害,朝廷不能讨。燕乃遣使至京师,奏书乞降。遂拜燕平难中郎将,使领河北诸山谷事,岁得举孝廉、计吏。燕后渐寇河内,逼近京师。于是出俊为河内太守,将家兵击却之。其后诸贼多为袁绍所定。”
从以上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出继黄巾而起的暴动集团之多,而且每个“叛乱”集团都团结了六七千以至两三万的农民。特别是“黑山贼”张燕,聚众至百万,朝廷不能讨。由此可知当时暴动的农民,其数量,已超过黄巾暴动的高潮时期。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能像黄巾暴动时期一样,形成一个整然的阵势,卷起一个暴动的高潮呢?这就是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统一的组织和统一的领导,因而又回复到黄巾暴动以前那种各不相属的分散状态,从而不能集中力量,整齐步伍,向着他们的敌人进军。虽然张燕曾有与诸山谷“寇贼”更相交通之事,然而他并不能把他们领导起来。而且张燕并不像张角一样,是一个具有拯救人民的热情的人物,而是一个意识不坚定的人。当他起事之初,非常勇敢,所以“善得士卒心”。到他做了平难中郎将以后,也就不能控制他的部下不“渐寇河内,逼近京师”了。即因没有张角那样的领导人物,所以继黄巾而起的农民暴动,便又回复了原始的性质,这从他们的命名,就可以看得出来。所谓原始的性质,即饥则求食,饱则退入山谷,所以当时称之曰山谷“寇贼”。换言之,他们完全以直接掠夺生活资料为目的,并没有推翻生活资料之垄断者的政治企图了。所以这就决定了他们在后来被袁绍、曹操、公孙瓒等各个击破。虽然,他们的出现,也就说明了一个事实,即社会的贫困,不是武力所能剿灭的。
到中平五年,黄巾复起。据《后汉书·灵帝纪》所载:是年二月,“黄巾余贼”郭太等起于西河白波谷(今山西襄汾永固镇),寇太原、河东。四月,汝南葛陂(今河南新蔡北)黄巾攻没郡县。六月,益州黄巾马相攻杀刺史郗俭,自称天子。又寇巴郡,杀郡守赵部。九月,青、徐黄巾复起,寇郡县。黄巾的暴动,继续了十年,一直到献帝初平四年(公元193年),才没入豪族的部伍中。而“黑山贼”则直至献帝建安十年(公元205年),才由张燕率领投降了曹操,转化为官军。此外,与黄巾暴动同时,在蜀郡,张修、张鲁也造作五斗米道,煽起“叛乱”。这一个“叛乱”集团一直到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才为曹操所平定。
农民暴动镇压下去了,但东汉的天下,也被这些平乱的英雄瓜分了。自灵帝死后,东汉政府内部发生了政变。大将军何进诛宦官,反为宦官所杀。袁绍又勒兵闭北宫门,逮捕所有的宦官,无少长皆诛戮之,凡二千余人。宦官绝了种,权臣又登台。董卓废少帝,另立陈留王为帝,是为献帝。董卓放弃了洛阳,把献帝送到长安,而以大军屯驻潼关之外,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于是,中原豪族以讨董卓为名,乘时蜂起。天下大局,遂由农民暴动转入豪族混战的局面。所以献帝在位虽然有三十一年,实际上,东汉王朝已经等于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