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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史
1.3.6.2 第二节 东汉政权的巩固及其在边疆地区统治的加强
第二节 东汉政权的巩固及其在边疆地区统治的加强

东汉政权的发展,不像西汉。在西汉,是经过一个长期的地方分权的时代,然后才达到中央集权政治体制的建立;在东汉,则是一开始便是中央集权。

东汉之所以能够一开始便完成中央集权政治体制的建立,这主要是因为东汉初没有新旧商人地主不协调的社会内容之存在。东汉初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社会内容存在?一句话可以答复,即东汉之新的统治者,正是西汉末之旧的商人地主。从社会关系上看来,他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这当然不会发生什么不协调的事情。即因如此,所以东汉虽亦有王侯之封建,但不能再演西汉初七国叛变的悲剧。

自然,我们也不应漠视光武之主观的政治运用。光武在平定天下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剥夺功臣的兵权。但是他所采取的方法,和他远祖高帝不同,高帝是采取屠杀政策,而光武则“以柔道行之”。据《后汉书·光武帝纪》云:光武“自陇、蜀平后,非儆急,未尝复言军旅。皇太子尝问攻战之事,帝曰:‘昔卫灵公问陈,孔子不对,此非尔所及。’”这当然是对当时拥兵诸将的一种暗示。自从这种暗示广播出来以后,那些开国元勋如邓禹、贾复等,皆“知帝欲偃干戈,修文德,不欲功臣拥众京师”。乃相率剽甲兵,敦儒术。于是“帝深然之”。

不仅如此,光武又不令功臣参加政治,他常“思念欲完功臣爵士,不令以吏职为过”,遂罢左右将军官,耿弇等也被迫交出大将军印绶,皆以列侯就第,加位特进,奉朝请。这样一来,所有的开国元勋,都交出兵权,空手回家,或“阖门养威”,或“教养子孙”。就是那位芜蒌亭送豆粥、滹沱河送麦饭的冯异,也被迫“令与妻子西还”。然而当此之时,光武却“侧席幽人,求之若不及,旌帛蒲车之所征贲,相望于岩中矣”。但是光武所求的幽人,若薛方、逢萌,则聘而不至;严光、周党、王霸,则至而不屈。功臣既罢,隐士不来,于是国家大事,正好一手独裁。

功臣的兵权,虽然已经解除了,但是地方兵还是存在。于是光武又下令撤裁各郡国的都尉,而以太守兼典郡兵。不久又解散地方兵,即“罢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士及军假吏,今(令)还复民伍”。[39]在削弱地方武装同时,又扩大禁卫军的编制,以加强中央的力量。由是中央的权威,遂蒸蒸日上。

为了把权力更集中起见,光武又把中央政府的事权,完全剥夺,以之归属于他宫廷的办公室,完成了权力之最后的集中。关于这一点,当时朱浮有一段话,说得很明白。他说:“窃见陛下疾往者上威不行,下专国命,即位以来,不用旧典,信刺举之官,黜鼎辅之任,至于有所劾奏,便加退免,覆案不关三府,罪谴不蒙澄察。陛下以使者为腹心,而使者以从事为耳目,是为尚书之平,决于百石之吏,故群下苛刻,各自为能。兼以私情容长,憎爱在职,皆竞张空虚,以要时利,故有罪者心不厌服,无咎者坐被空文,不可经盛衰,贻后王也。”[40]这就是光武时代独裁政治的内容。

光武就以这种独裁政治,致其全力于国内人民之镇压。据《后汉书·臧宫传》载,当时臧宫、马武以匈奴屡次入寇,请光武北伐,光武的答复是:“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由此可以看出光武对外敌的压迫,是何等地漠视;而对国内的人民,是何等地害怕。

光武在位三十三年就死去了,继承大统的是他的儿子明帝。明帝还是秉承他父亲的政策,完全致力于中原地区的社会秩序之建立。为了巩固中央集权,明帝首先假借所谓“飞书”[41]的事件,逼死广陵王荆。以后楚王英因为刻了一个金龟和玉鹤,也诬之为谋反叛逆,逼其自杀。并且穷治楚王之狱,遂至累年,其辞语相连,自京师亲戚、诸侯,州郡豪杰及考案吏阿附坐死徙者以千数,而系狱者尚数千人,自是以后,中央政府的威严,更加提高。

自光武至明帝之末,其间有五十余年。在这五十余年中,东汉的政权,皆以集中的形式而发展。既未发生过内战,亦无封建割据,社会经济亦便获得了恢复和发展。这为东汉政府经营边疆地区准备了条件。

光武帝时,匈奴分裂为南北二部,南匈奴臣服于东汉,北匈奴在大漠之北,对汉屡有骚扰。明帝永平十五年(公元72年),东汉政府,遣奉车都尉窦固、驸马都尉耿秉屯兵凉州,准备进击北匈奴。[42]现在,牢狱之门打开了,所有因饥饿而犯禁的人们,都被编成军队。[43]郡县的衙门热闹了,所有因失业而被抛弃于街头巷尾、穷乡僻壤的流民们,都被招收起来。这些囚犯、流民,从各郡各县出发,一队一队开赴凉州。此外,还有许多西羌及南匈奴的骑兵,也纷纷向凉州集中。除凉州以外,在今日山西北部,当时的平城,也集结了大批的东汉军队和鲜卑、乌桓的骑兵。总之,当此之时沿着西北的国际大道,可以看到络绎不断的兵车和马队,沿着西北万里长城一带的烽燧和堡垒,可以看到到处都挺立着守望的戍卒。沉寂了几十年的西北,现在又再呈现了战争紧张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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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四一 东汉时战争画像

第二年的春天,东汉的远征军队,对北匈奴发动了全面的攻势,(插图四一)分兵四路,同时出击。一路出今山西北部,一路出今甘肃的居延,另一路出今甘肃的酒泉。四路大军有三路没有碰着敌人,只有窦固所领导的出酒泉之一路,在天山遇着了北匈奴呼衍王之军。窦固大败匈奴于天山,追至蒲类海而还,于是留兵屯戍于伊吾庐城,以巩固军事的占领,并作为进取塔里木盆地的根据地。

第三年的冬天,窦固再出敦煌,大破北匈奴于蒲类海上,遂入车师。于是东汉政府遂于塔里木盆地设置西域都护及戊己校尉,准备再次建立对西域的统治。同时,窦固亦派班超,以东汉政治代表的资格,走进塔里木盆地,开始政治和军事的活动。

东汉这时驻塔里木盆地的军事力量比较薄弱。北匈奴于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六月即进行反攻,攻没了西域都护陈睦,悉覆其众。又与车师连兵,围戊己校尉耿恭;同时,焉耆、龟兹也与匈奴连兵,背叛了东汉。三年来的努力,又被匈奴粉碎了。

章帝即位,首先派兵救回戊己校尉耿恭,撤销了在伊吾庐的屯田军,并下诏征还班超。章帝为什么要放弃塔里木盆地的事业,这主要是因为当时中原牛疫盛行,饥馑成灾,社会非常不安,必须以全力对内。但是命令虽然下了,而班超仍然没有离开西域,他仍然留在疏勒,依靠心向东汉的诸国,进行艰苦的经营。由于班超的努力,南道诸国,始终没有被北匈奴奴役。

安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东汉政府再次展开了对北匈奴的战争。车骑将军窦宪[44]带领北军五校、黎阳、雍营、缘边十二郡骑士,及南匈奴、西羌诸兵,浩浩荡荡,由朔方出鸡鹿塞。当此之时,“长轂四分,云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而“鹰扬之校,螭虎之士”,更不知有多少。在蛮兵中,并且还有中亚一带的人[45],这大概是被战争遮断了归路的中亚商人。就在当年的秋天,东汉的士兵,又再度出现于天山以北,大败北匈奴于稽落山(在今蒙古西南部),追至私渠比鞮海(今蒙古西南部之邦察干湖)。在这次战役中,斩杀北匈奴名王以下万三千级,获牲口马牛羊橐驼百余万头,降匈奴部落八十一,人口二十余万,出塞三千里,窦宪遂登燕然山(今蒙古杭爱山),树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然后凯旋。

配合窦宪对北匈奴之空前的胜利,班超以疏勒为根据地,从塔里木盆地的西端,对北道诸国同时发动了攻势。他胜利地征服了龟兹、姑墨、温宿、焉耆诸国,打通了北道的交通和由天山以北通达中亚诸国的商路。自是以后,东汉的声威遂远及于中亚。

与此同时,东汉政府又征服了西南夷、交趾、高句丽等。当此之时,真可以说:“东南西北,无思不服。”班固《东都赋》为之颂曰:“(东汉政府)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棱。西荡河源,东澹海漘,北动幽崖,南耀朱垠。殊方别区,界绝而不邻,自孝武之所不征,孝宣之所未目,莫不陆詟水栗,奔走而来宾。遂绥哀牢,开永昌,春王三朝,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德广所及,僸侏兜离,罔不具集。”《后汉书·西南夷传》亦为之论曰:当东汉全盛之时,其“文约之所沾渐,风声之所周流,几将日所出入处也。著自山经、水志者,亦略及焉。虽叛服难常,威泽时旷,及其化行,则缓耳雕脚之伦,兽居鸟语之类,莫不举种尽落,回面而请吏;陵海越障,屡译以内属焉。故其录名中郎、校尉之署,编数都护、部守之曹,动以数百万计”。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中原地区的商人,或外交使节的车马,走到了东汉政治势力所达到或文约所沾渐的地方。他们或攀山逾岭,深入今四川、云、贵,乃至安南、缅甸;或浮海乘槎,东至朝鲜、日本,乃至南洋群岛;或绝沙漠,逾葱岭,西至中亚、印度乃至波斯湾头。他们把中国的丝织物及其他手工业制品带到世界各地。又把世界各地的特产带回中国。于是“藏山隐海之灵物,沉沙栖陆之玮宝”,莫不转输于中国;而中国手工业者所织的丝织物,则已出现于罗马市上了。

现在的洛阳,又耸立起无数高入云霄的雄伟的建筑物。象魏两观[46]巍然双峙于城内,与西郊的平乐观,遥遥相望,鼎立而三。[47]长安故宫的飞廉铜马,现在已经搬到平乐观前[48],这种瑰异谲诡的艺术品,仍然发出灿烂炳焕的光辉。

从南方的端门,一直往北,是一条大街,大街到应门为止。应门之内,则为皇城[49];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50]。最大的宫殿,有含德、章台、天禄、宣明、温饬、迎春、寿安、永宁诸宫。宫殿与宫殿之间,皆有架空的阁道,彼此相通。[51]据班固说,这些宫殿,“奢不能逾”,由此可以想见其建筑之富丽堂皇。

在皇城之内,有皇家的御花园。在御花园内,有芳林苑、濯龙池,和许多人工堆砌的溪谷。夏天有荷花覆水,秋天有兰草被涯,可以看鱼跃,可以看龟鳖游泳。[52]

在内宫之前,有德阳殿,德阳殿之南有灵台,灵台之南有和欢、安福二殿。再往南,则靠近了皇城南边的城河。在这一带,有冰室,有水榭,有各种奇花果树。[53]

在九龙门内,有一座嘉德殿,没有什么雕刻。[54]这大概是东汉初建筑的。

在洛阳的四郊,有无数皇家的苑囿池沼。班固《东都赋》曰:“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为沼,发蘋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由此可以想见一般。当时洛阳城东三十里外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池沼,名曰洪池,绿水澹澹,丛生着芦苇和菱芡,有各种的水鸟和鱼鳖之类,可以供皇家的庖厨。[55]在洛阳的西郊,有一个很大的苑囿,名曰西园。其中有山曰少华。从城内到西园,沿路都建有亭子,站着警戒的兵士。[56]在这些城郊的苑囿内都有离宫别馆。其中有一座永安离宫,最为幽雅。在这座离宫的周围,生长着成林的修竹,有清冷的泉水,有幽静的阴池,有各种鸟雀在树林里,替消夏的皇帝,奏出天然的音乐。[57]

除皇家的宫殿苑囿以外,在洛阳城内,还有无数的官署。此外,城里城外又有无数贵族、官僚、商人地主的邸第和别墅。在洛阳城内的大街上,都有桐梓之类,列于道侧。[58]在这些树荫之下,开列着各种手工业作坊和店铺。在大街的中间,有朱轮华轂,驰驱而过(插图四二)。在大街的两旁,则有众多有失帝国体面的乞丐在啼饥号寒。总之,当时的洛阳,已经装点得像西汉时的长安一样了。

洛阳的繁华,当然是象征着帝国的兴盛。可是与洛阳城里的建筑物日益壮丽的同时,全国农村的土屋草舍,也就日益倒塌。因为这些壮丽的建筑物,固然有一部分是国外贸易的利润之结晶;而大部分,则仍然是全国农民所缴纳的租税和债息之所体现。

现在我们再看看东汉全盛时代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所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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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四二 东汉时的马车画像

当时的皇帝,不用说,他是最高权力的象征,是人民的上帝,是东方世界的太阳。他穿的是“火龙黻黼”,戴的是“垂珠冕琉”,真是“穆穆皇皇,宜君宜王。”当其临朝受贺之时,张崇牙,树云旗,撞洪钟,伐灵鼓,郎将司阶,虎戟交错,伏俯于殿下者数万人。当其宴享群臣之时,则庭实千品,旨酒万钟;列金罍,班玉觞;御以嘉珍,飨以太牢。管弦钟鼓,异音齐鸣;九功八佾,同时并舞。当其出外游猎之时,则千乘雷起,万骑纷纭;元戎竟野,戈铤彗云:羽旄扫霓,旌旗拂天;焱焱炎炎,扬光飞文;吐焰生风,喝野欺山;日月为之失明,丘陵为之摇震(插图四三)。当其宴居宫廷之时,则粉黛三千,争妍斗媚;奴才万数,趋侍奉承。其威风如此,其快乐又如此。

当时的贵族,他们都建筑堂皇壮丽的宫室,雕画刻桷,穷极伎巧,殿馆壁带,皆饰以金银。[59]在宫室之内,陈列着犀象珠玉、琥珀、玳瑁,石山隐饰,金银错镂。他们有钦赐的虎贲官骑,兵弩厩马,有成群的妻妾,苍头奴婢。[60]他们的奴婢都穿着各种名贵的丝绸和锦绣的衣裳。[61]至于他们自己的衣服车舆,那就更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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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四三 东汉时贵族仪仗队画像

当时贵族嫁娶,真是惊人的阔绰。当嫁娶时,贵族的眷属乘着油画的軿车,朱轮青盖,车上建节。[62]这种軿车延长数里之远。在軿车之前,有仪仗队导行,缇帷竟道。在軿车的两旁,有骑奴侍童,夹毂并引。[63]这简直是一种对穷人的示威游行呵!(插图四四)

一个贵族死了,也是不得了。东汉政府,对于一个第一任诸侯王的死,照例给治丧费五千万,以后减为一千万,但亦有多至一万万的。于是用这种治丧费大起坟墓,建筑祠堂,多埋珍宝,殉葬死人。光武的儿子,中山简王焉死,政府动员了一万多人,为他修冢茔,起神道,平夷百姓的祖坟以千数。把常山、巨鹿、涿郡的柏黄肠杂木都斫尽了,还不够用,后来又征发其他州郡的农民和手工业者,替他从他处运木料,并参加建墓工程。这一次的葬事,据说动员了六州十八郡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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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四四 骑奴侍童夹毂引行画像

说到贵族所用的棺木,也真够奢侈了。他们所采用的木料,必需江南的檽梓,豫章的楩柟。这些木料,出产的地方既远,又生于深山穷谷,来之不易,斫伐亦难,要很多人才能从山上抬下来,要用牛车才能拖到江边。渍油入海,连淮逆河,要经过几千里,才能到洛阳。到了洛阳以后,工匠雕刻,又要经年累月才能成为一具棺木。一具棺木的成功,花费千万人的劳动力。像这样的棺木,重且万斤,非大众不能举,非大车不能挽。然而东至乐浪,西至敦煌,万里之中,相竞用之。像这样为了一个死人而费功伤农,岂不是寻穷人开心吗?[64]

当时的官僚,其奢侈与贵族相上下,惟舆服稍受礼制上的限制。[65]因为当时奢侈已成风习,自中央大员以至“边远下士,亦竞相仿效”。据王符说:“宠臣贵戚,州郡世家,每月丧葬,都官属县,各当遣吏赍奉,车马帷帐,贷假待客之具,竞为华观。”[66]其送死如此,养生可知。

当时的商人地主,其奢侈僭于王侯,故王符把他们与贵族相提并论。王符说:“今京师贵戚,郡县豪家,生不极养,死乃崇丧。或至刻金镂玉,襦梓楩柟,良家造茔,黄壤致藏,多埋珍宝,偶人车马,起造大冢,广种松柏,庐舍祠堂,崇侈上僭。”[67]

关于东汉在西域的官吏和商人所过的生活,中国史籍上,几乎没有这类的记录,但是由于晚近考古学的发现,却把他们所过的生活,具体地再现出来。

斯坦因曾经在尼雅废址中,发现一座东汉在西域的官署。[68]这座官署,有土耳其斯坦式的大客厅,靠客厅的南边,有一个大土炕。在大客厅的南北,皆有一排厢房,在北厢房中有大的砖灶,灶旁有用作凳的土台。所有的墙壁,都是用木料和灰泥造成的,所以能抵抗风蚀,保存到现在。在这里发现许多用古佉卢文字写的木简[69],有一类的木简,一开始总是写着同一公式的文句,即“大王陛下敕书”(Mahanunava Maharaya Lilaiti),这大概都是准备送到当时印度西北诸国的外交公文。还有一些,则是那服务于东汉官署的翻译官自己留下来的笔记和日用账之类。此外,也有汉文木简。在这个官署之南约两英里左右,一个地势较为开广的地方,发现破陶器,用厚芦苇圈成的篱笆,一排死果树和白杨树干,指出这是古代的一个村落,也许就是当时的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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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四五 东汉时官署大客厅遗迹

斯氏在尼雅又发现一所更大的东汉官署。这所官署,有一间更大的“中央大客厅,长四十英尺,宽二十六英尺。承屋顶的大白杨木梁,长达四十英尺,像安放正梁的斗拱一样,上面都有美丽的雕刻。石灰涂的墙壁,还保存了很高的一堵,上面以用胶质颜料绘成的大卷花形图案作为装饰”[70](插图四五)。从发现于这里的一块毛毡残片,知道这是以前铺在大客厅中的一张地毯之一部分(插图四六上)。从残片上,还可以看出地毯上作细致的几何图案,配以和谐调融的颜色。在一间类似仓库的房间里,发现许多弓盾之类的武器。在厨房中发现了许多残余的木器,其中有一张木椅,有着非常精致的雕刻。从这些遗物,我们可以想见这个大客厅在当时是何等富丽堂皇。

斯氏在这所官署的附近,又发现了一所大住宅的遗址。在这里,除发现有字的木简,还有空白的木简,红柳木笔,以及今日中国通用的饭箸之类。此外还有保存得很好的一张六弦琴的上半部,和一张雕刻精美的靠椅(插图四六下)。椅腿作中国式的立狮形,扶手作希腊式的怪物,全部保存原来鲜妍的颜色。这大概就是当地东汉官吏的私人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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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四六 东汉时官署的地毯和木椅

在这个住宅的旁边,还有一座花园(插图四七)。从至今露出地面八英尺到十英尺的白杨树干,尚可以看出在古代,这些白杨是排成小小的方形,围绕两边的荫道。除白杨以外,沿着其他的荫路,还种着桃、梅、杏、苹果、桑树之类的果木,这些果树的枯干,至今还倒在原来生长的地方。两边平行的芦苇篱笆,至今还是一条村道,和十七个世纪以前的状态没有改变。我们从这样的私人住宅和花园,也就可以想象一千七百年前这个住宅和花园的主人是何等舒服,何等阔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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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四七 东汉时官署花园遗址

斯氏在尼雅又发现了若干古代住宅的遗址,他从各方面证明,其存在的时间,是相当于东汉时代。其中有一所住宅墙壁是用泥土作的,下部还存在。褪了色的破柱,依然高耸。从残存的木柱间架可以看到住宅的构造,有一间长四十一英尺,宽三十五英尺的厅堂,有门房和厅房。在一个原来用以盛垃圾的木箱中,发现许多奇异的废物。如丝绵混合组成的毯,铜印、骨印、绣花的皮、木质的笔、漆器残片、木质破用具等。此外还有一小堆成捆的谷,在谷旁有两个僵化了的鼠尸。在这里发现了一打(十二个)以上书法精美的汉字木简。这些木简有一大部分原来是附在赠送当地长官家属礼物上的,其中一片,是写给当地长官夫人的。由此而知这所房子,如果不是一个东汉官吏的住宅,便是汉族商人住过的。

此外,斯氏在另一住宅遗址中,发现许多单室,都备有火炉、舒服的炕、碗柜等物。在又一住宅遗址中,发现许多木制的家具和农具,其中有一张刻着希腊式佛教美术作风的木椅,最为可爱。此外有织布机、熨斗、大食盘、靴、捕鼠夹等物。据斯氏说,古代尼雅一带的房屋附近,几乎一律都有围以篱笆的花园和两旁列植白杨及果树的荫道;有些房屋附近,还有美丽的葡萄园。由此我们又知东汉时经营西域贸易的汉族商人所过的日子,也另有一种幽美的异国情调。

最后,我们看看当时农民的生活。首先便是战争的征发。明帝中元二年诏曰:“郡县每因征发,轻为奸利,诡责羸弱,先急下贫。”由此而知当时地方官吏假借战争,侵削农民。而当时权门则以请托而免。所以明帝也知道:“百姓愁怨,情无告诉。”[71]其次便是额外的徭役。当时地方官“轻用人力,缮修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明帝虽知“人冤不能理”,但对于“吏黠不能禁”。[72]再次则为贵族的白昼行劫。例如当章帝时,任城贞王安“性轻易贪吝,数微服出入,游观国中,取官属车马刀剑,下至卫士米肉,皆不与值”。[73]

除此以外,当时一般贪官污吏以刑罚为工具,敲诈农民,则为普遍的现象。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把当时皇帝的诏令写在下面,就明白了。

章帝建初五年诏曰:“今吏多不良,擅行喜怒,或案不以罪,迫胁无辜,致令自杀者,一岁且多于断狱,甚非为人父母之意也。”[74]

章帝元和二年诏曰:“而今富奸行赂于下,贪吏枉法于上,使有罪不论,而无过被刑,甚大逆也。夫以苛为察,以刻为明,以轻为德,以重为威,四者或兴,则天下有怨心。吾诏书数下,冠盖接道,而吏不加理,人或失职,其咎安在?”[75]

和帝永元五年诏曰:“在位不以选举为忧,督察不以发觉为负,非独州、郡也。是以庶官多非其人,下民被奸邪之伤。”[76]

永元十二年诏曰:“数诏有司,务择良吏。今犹不改,竞为苛暴,侵愁小民,以求虚名,委任下吏,假势行邪。是以令下而奸生,禁至而诈起,巧法析律,饰文增辞,货行于言,罪成乎手,朕甚病焉。”[77]

以上都是当时皇帝自己的供辞,当然不是假的。在这样的虐政之下,而又益之以天灾,自然要使“黎民流离,困于道路”。诚如殇帝诏所云:“夫天降灾戾,应政而至。”[78]虽然如此,而郡县地方官并不报灾。殇帝延平元年诏曰:“间者,郡国或有水灾,妨害秋稼,朝廷惟咎,忧惶悼惧。而郡国欲获丰穰虚饰之誉,遂覆蔽灾害,多张垦田;不揣流亡,竞增户口;掩匿盗贼,令奸恶无惩;署用非次,选举乖宜;贪苛惨毒,延及平民。刺史垂头塞耳,阿私下比,不畏于天,不愧于人……”[79]这样的政治,其结果便是把农民推向饥馑流亡的道路。

一方面是商人地主之膏田满野,另一方面是农民之穷困转死,这就是东汉帝国全盛时代的社会内容。在这样不协调的社会中,当然会发生出轧轹的声音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