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东汉与边疆各族及邻国的关系
东汉王朝就在上述的历史形势中展开它的发展。在上述的历史形势中,显然可以看出,当东汉王朝建立之初,它处于四周诸种族的包围之中,而不得与其他的世界发生接触。
东汉王朝,在四周种族包围的环境中,度过了半个世纪以上的时期。在这个时期中,东汉王朝不断地遭受四周诸种族的袭击,特别是建武元年至二十一年间(公元25至45年)最为严重。当此之时,在北方,则匈奴寇上党(今山西长子西)、天水(今甘肃通渭西北)、扶风(今陕西兴平东南);在东北,则鲜卑寇辽东,乌桓寇代郡以东之边塞;在西方,则先零羌寇金城(今甘肃永靖西北),参狼羌寇武都(今成县西);在西南,则武陵蛮寇湘西,交趾蛮寇广东。在这些民族中,尤以匈奴最为强大,而又接近于当时东汉的政治中心区域,因而它的侵扰,最足以威胁东汉王朝;从而在当时中国的西北,又造成了一种与西汉初相同的严重局势。
当时的东汉政府,以中原初定,反侧堪虞,尚须以全力用于对人民的镇压,以巩固其新建立的统治。所以仅仅对于那些较弱的种族如羌族等采取军事的讨伐,而对于强劲的匈奴,则采取一种筑亭障以自保的退守政策。
关于建武初筑亭障的记载,《后汉书·光武纪》云:建武十二年十二月,“遣骠骑大将军杜茂将众部施刑,屯北边,筑亭候,修烽燧”。又《后汉书·马成传》云:建武十四年,“(马成)屯常山、中山,以备北边,并领建义大将军朱祐营,又代骠骑大将军杜茂,缮治障塞,自西河至渭桥,河上至安邑,太原至井陉,中山至邺,皆筑保壁,起烽燧,十里一候。在事五六年……”。又据劳幹《居延汉简考释》序云:“建武时的简,有建武三年一简,建武四年一简,建武五年一简,建武六年三简,并有一简的日月为六年七月。所以居延中的几个烽燧城鄣,至少在建武六年未罢去。”按居延(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南)在西汉时,为汉朝防御匈奴的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东汉初,因而守之,故有建武时的简。至于居延障塞之被废弃,恐不在建武六年或七年,必在二十二年匈奴北徙,东汉政府罢诸边郡亭候吏卒之时。由此种种史料,可知东汉初对匈奴仅有防御之备,而无反攻之力。
建武二十二年(公元46年)前后,蒙古高原发生了空前的大旱灾,“赤地数千里,草木尽枯。”游牧于这里的匈奴种族,“人畜饥疫,死耗大半”。在这样大饥馑大疠疫的时期中,匈奴发生了内乱。一部分匈奴贵族,主张以和平的方式投降于东汉,以求就食于东汉西北边境以内。而另一部分匈奴贵族,则主张徙向西北,就食于准噶尔高原及塔里木盆地一带。两派意见不能协调,结果,分道扬镳。一部分匈奴族类在呼韩邪单于的领导之下,款五原(今内蒙古包头市西北)塞,投降东汉,是为南匈奴;另一大部分匈奴之族则向西北徙去,是为北匈奴。自是以后,匈奴遂分南北,而沙漠以南之广大的原野空无人畜。
北匈奴既北徙数千里,而南匈奴在后来亦南徙西河(郡治今内蒙古东胜县境)美稷(县治今准格尔旗西北)一带,于是世居热河的东胡之族,即乌桓、鲜卑之属,遂乘虚而西,渐徙于蒙古高原。自是以后,鲜卑、乌桓的势力日益西渐。到东汉中叶以后,遂尽有匈奴故地。蒙古高原,从此换了新的主人,而中国北边的形势,也为之一变。
南匈奴虽然内附,但北匈奴因据有天山以北的草原与天山以南的沙漠田,仍然不时犯边。同时鲜卑亦渐次强大,成为东汉之新的敌人。在这种新的历史形势之下,东汉政府决定了新的对策。它一方面以巨大的军费(每年一亿九十余万)供给南匈奴[46],使为西北的外围,以抵抗北匈奴。另一方面,招抚乌桓,使为东北缓冲,以阻止鲜卑的南下。[47]以后,又于五原曼柏(今达拉特旗东南)及美稷等处,驻屯重兵,名曰“度辽营”,以防止南北匈奴的秘密交通。[48]这样的措置总算妥当,但是北匈奴仍然屡寇边境,抄掠人畜。到明帝时,北匈奴寇抄益甚,焚烧边郡城邑,杀略甚众,终至河西一带城门昼闭。这一直到明帝永平十五年(公元72年),东汉政府才在西北展开积极的前进政策。
自东汉初至明帝末年,实行休养生息政策已经半个世纪以上,不但国内的统治业已巩固,而且当时的社会经济已由恢复而又发展,这为明帝出兵西域准备了条件。
自从南匈奴投降以后,南山北麓的东部,即河西四郡的土地,已重为东汉所有,但是东汉的势力仍没有出玉门关一步。在玉门外的广大世界,都是北匈奴的天下。为了要重新打通到中亚的商路,必须要从天山南北驱逐匈奴人的势力。为了要从这一带驱逐匈奴人的势力,必须要在塔里木盆地树立一个军事据点,以为西进的根据。因此当时的东汉政府,打算一步就占领当时的伊吾庐(今哈密西之四堡)。因为这里是经过吐鲁番洼地进入天山南麓北道诸国的锁钥。从这条道路来往,可以避免横越天山而来的匈奴人之袭击;而且这里的沙漠田,又提供了军事上的重要性。东汉政府有鉴于此,所以于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二月,命窦固、耿忠等,以凉州(今甘肃张家川)的驻屯军去规取天山伊吾庐之地。窦固等由酒泉出发,向天山东路进军。在天山东麓,击破了匈奴呼衍王之军,并乘胜追击,至于蒲类海(今巴里坤西北巴里坤湖),于是占领了伊吾。即于伊吾置屯田官,曰宜禾都尉,留了一部分远征军在这里屯田,并巩固伊吾的占领。
匈奴虽失伊吾,但仍据天山东麓一带,役属车师诸部落的酋长,企图反攻伊吾。为了防止匈奴的反攻,窦固、耿忠等,又于第二年由敦煌再北出昆仑塞(今甘肃安西县南),进击匈奴于蒲类海。在击走匈奴之后,又沿天山北麓而西,进攻车师后王(治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南山中)的部落,后王投降。车师前王为后王之子,见其父降汉,亦来降。于是车师内附于汉,而天山东麓之匈奴势力遂一扫而光。
东汉政府从西汉政府学得了一种很好的经验,它知道单纯的军事进攻,只能从天山南北排除匈奴人的统治,要想进一步在这一带建立自己的统治,则非同时采取政治的怀柔手段不可。所以当窦固第一次西征之时,东汉政府所派遣的政治使节也和远征军同时,到达了塔里木盆地。这一次所派的政治使节的领袖,是中国有名的历史人物班超。[49]
班超是中国历史上第二个大探险家,颇通军事,很有胆气;又娴习政治,富于权谋。他到西域的使命,是招降西域诸国的酋长,并没有统率军队,只带吏士三十六人。班超一行,首先到达鄯善。当时鄯善因为失掉了匈奴的依靠,而又慑于东汉的军威,所以对班超“礼敬甚备”。但是三日以后,匈奴的使节亦到,鄯善有了匈奴做靠山,所以对班超的礼敬忽然疏懈。班超察知其情,乃与其从者三十六人,夜攻匈奴使者而杀之,持其首以示鄯善王,于是鄯善降服。
班超因降服鄯善有功,由假司马,升司马,仍命其招抚西域。班超乃率其从者三十六人沿昆仑山北麓由南道而至于阗。时于阗广德,役属于匈奴,匈奴派使监护其国。所以班超至于阗,于阗王不为礼。且信巫言,强索班超之马以祀神。班超佯许之,而嘱令巫自来取马。及巫来,班超斩之,以其首送于阗王。于阗王已闻班超在鄯善的壮举,乃斩匈奴所派使,投降东汉。
班超既降于阗,又再向西进,欲降疏勒。当时,疏勒方役属于龟兹。龟兹倚仗匈奴,雄张于北道,杀故疏勒王而立龟兹人兜题为疏勒王。故当时的疏勒,直接为龟兹的属国,而间接则受制于匈奴。班超至疏勒,乃派使者田虑,招降兜题,并告使者,如兜题不降,即前缚之。兜题果不降,田虑因缚之。班超乃招疏勒将吏,宣布龟兹的无道,因另立故王兄子忠为王,疏勒遂定。
西域自与汉绝六十五载,至是复通。于是汉置西域都护及戊己校尉。当时汉以陈睦为都护,耿忠为戊校尉,屯田车师后部金满城(或讹作金蒲城,在今新疆吉木萨尔北);关宠为己校尉,屯田车师前部柳中城(今鄯善县酉南鲁克沁)。屯田的兵士各数百人。
但是第二年(公元75年),匈奴动员了两万以上的骑兵,反攻车师后部。七月,又围耿忠于疏勒城。[50]八月,明帝崩,东汉有大丧,救兵不能到。十一月,焉耆、龟兹攻没都护陈睦、副校尉郭恂,消灭了东汉在西域的最高统治机构。同时,匈奴又围关宠于柳中城,车师后部亦叛。至是,东汉在西域的势力完全被匈奴摧毁了。章帝新立,不欲疲敝中国,以事四夷,乃于建初元年(公元76年),派兵七千击破匈奴,以二千人从天山之北迎耿忠还玉门,并罢都护及戊己校尉,下诏征班超回京。明年(公元77年),又撤退伊吾屯田的军队。自是西域又不通,北道诸国复转入匈奴之手。
明帝时,打通西北国际商路的努力,结局是失败了。一直到十三年以后,天山南北,又才再入东汉之手,西北国际商路,因以畅通。
塔里木盆地诸种族之再征服,班超是最主要的角色。而班超成功的要诀,即因西域之兵,就西域之粮,以制西域之变。
当章帝建初元年,东汉政府下令从西域总撤退之时,那时班超当然也要离开疏勒,启程回国。但是东汉的势力从塔里木盆地撤退,对于南道诸国,却是一个很大的恐怖。因为南道诸国,曾协助班超,或斩匈奴的外交使节,或杀匈奴的监护使,或推翻匈奴的傀儡政府。他们知道东汉的势力一旦撤退,匈奴必卷土重来,给他们以残酷的报复。因此,当班超离开疏勒的时候,疏勒的都尉黎弇竟至引刀自杀;班超行至于阗,于阗的王侯以下皆号泣,竟至互抱班超之马足,曰:“依汉使如父母,诚不可去!”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班超知南道诸国,可以依靠,乃决计勒马回头,暂不回国。但当他回到疏勒的时候,疏勒以为班超东归不返,已有两城投降龟兹;而与尉头(今阿合奇一带)连兵,企图颠覆班超所建立的疏勒政府。班超既回至疏勒,乃以最敏捷果敢的手段,以疏勒兵击杀疏勒的叛徒,并击溃尉头军,再定疏勒,以巩固其经营塔里木盆地的根据地。
当时塔里木盆地诸国分隶于两个主人。南道诸国隶属于东汉;北道诸国则隶属于匈奴。但南道诸国东通中原之路已为匈奴所截断,而且在于阗与疏勒之间,还有一个莎车,是匈奴的与国。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匈奴在塔里木盆地,显然占着优势。因此,班超的努力,首先便是从他的根据地附近,排除匈奴势力的威胁,巩固自己的立足点。然后征服中梗南道交通的莎车,由西而东,打通南道。最后便以南道诸国之人力与物力,消灭北道诸国之匈奴势力,并从而征服之,以完成东汉在塔里木盆地的全面统治之建立。
班超的预定计划,在经过了很多艰苦斗争之后,都次第实现了。他首先在建初三年(公元78年)用于阗、拘弥、疏勒及康居兵一万余人,攻破姑墨。姑墨在当时役属于龟兹,亦即匈奴在北道之极西的据点。其地接近疏勒,故班超首先击灭之,以解除其北来之威胁。
班超在塔里木盆地的行动,东汉政府并不知道。当班超巩固了根据地以后,才上书政府,建议“平通汉道”之策。章帝看到班超的奏折,知其可以成功,乃派徐干为假司马,将弛刑义从兵千人前往,以援应班超。当时疏勒以班超孤弱,受莎车之引诱而叛变,适徐干兵至,遂击败叛者,重定疏勒。
为了实现第二步的计划,班超又建议政府,主张联络天山以北之乌孙,牵制匈奴。政府从其议。并于元和元年(公元84年)再派和恭统兵八百西赴疏勒以接应班超。现在班超部下,前后共有汉兵一千八百人,于是他开始展开经略塔里木盆地的英雄事业。
班超首先发疏勒、于阗两国的军队,从东西两面夹攻莎车,当时莎车自知不敌,于是一面贿赂疏勒国王,要他从内部发动叛变,铲除汉军的根据地;另一面求援于龟兹。当班超出兵以后,疏勒果然叛变了,而龟兹亦发温宿、姑墨、尉头之军五万人以救莎车。但是班超终于平定了疏勒的叛乱,击溃了龟兹的援兵,征服了莎车。
莎车既定,南道遂通,但北道的龟兹、焉耆二国倚匈奴为后盾,负固不服。东汉政府,知欲通北道,非驱逐匈奴不可。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乃命窦宪征伐北匈奴。是年六月,窦宪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即今蒙古国之杭爱山),树立了一块胜利的纪念碑,凯旋而归。其明年五月,窦宪复遣阎槃带了两千骑兵,击破游牧于今日哈密一带的北匈奴部,占领哈密。即以此为根据地再征服车师诸部落。又明年,窦宪再遣耿夔出居延塞,进击北匈奴于金微山(今阿尔泰山),大破北匈奴,俘北单于母阏氏及名王以下四千余人,出塞五千里而还,自汉出师以来,从未有如此之远者。自是北匈奴西徙,蒙占高原遂为鲜卑族所占领。以后北匈奴由里海、黑海之北,与以前西徙的匈奴族合流,逐渐西徙。到四世纪初,便出现于欧洲了。
正当东汉与匈奴作决定性的战争之时,月氏族亦欲染指塔里木盆地。和帝永元二年(公元90年)五月,大月氏遣其副王谢统军七万,浩浩荡荡越过帕米尔高原而来,企图与北道诸国连兵消灭班超的势力,从而建立大月氏在塔里木盆地的统治,但结果为班超所败。大月氏因东进政策受了打击,从此以后,遂勒转马头,南向印度。
北匈奴既失败,西徙中亚。大月氏亦失败,南向印度。龟兹、焉耆等北道诸国遂失掉了靠山,断绝了援应。于是在永元三年龟兹率领姑墨、温宿降于班超。后三年,班超又征服焉耆、危须、尉犁诸国,而北道以通。自章帝建初元年(公元76年)班超勒马回头,从事于西域之经略,至和帝永元六年(公元94年)班超平定焉耆,打通北道,其间凡十七年。经过十七年的长期斗争,西域五十余国,终于再度隶属于东汉统治之下,而班超因以官封定远侯。班超的名字与张骞一样,永远为西域人民所记忆。前有博望,后有定远,这在西域的历史中,是永不磨灭的两座纪念碑。
自从征服了天山南北以后,东汉的政治势力继续向西扩展,不久就远达帕米尔高原以西的中亚高原,与安息(今伊朗)发生了外交关系。和帝永元九年(公元97年),都护班超曾由其驻西域的营部,派遣其属吏甘英为聘问罗马的使节。这次甘英一行曾经到达条支,临大海,远至波斯湾头。本想渡海赴罗马,据说为安息西界船人所阻,由波斯湾头折回。[51]甘英一行,虽没有到达罗马,但中国的外交使节之出现于波斯湾头,甘英却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人。(前汉时,皆自乌戈以还,莫有至条支者。)
这次中国的使节之不克到达罗马,据中国史籍所载,系因安息人欲转卖汉之丝织物于罗马,不欲中国与罗马发生直接的外交关系乃至贸易关系。[52]但我以为甘英之不能到达罗马,尚有另一原因,即当时正值罗马皇帝图拉真东征之时,安息与罗马之间有战争。而且安息方与埃及联合,企图阻止罗马之东进。因而由波斯湾经红海以达罗马的海道,在当时,也许因战争的进行而一时不通。等到162年,罗马皇帝奥理略击败安息、占领波斯湾的时候,东汉已至桓帝之末,其时中国的势力已退出中亚,故中国与罗马又不克发生直接的政治接触。一直到延熹九年(公元166年),奥里略才派遣使臣由海道通于中国。[53]这种历史的参差,正是世界史统一运动中的曲线。
据《后汉书·班超传》载,班超“壮年竭忠孝于沙漠”。西域既定,年已七十,衰老被病,深恐“疲老捐死于旷野”。乃上书和帝,请求回国。其书有曰:“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这真是英雄垂暮之语。和帝感其言,乃征超还。和帝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八月,班超从辽远的西域回到别离于三十一年的洛阳。次月,就死了。
班超回洛阳以后,任尚代为西域都护,以峻急失诸国欢心。殇帝延平元年(公元106年)九月,西域诸国叛,攻任尚于疏勒。东汉政府得到了这种紧急的报告,一面派梁懂将河西四郡羌、胡五千赴援,一面调任尚回国,另派段禧继任都护。当时梁懂与段禧合兵八九千人,与龟兹王白霸,共保于龟兹。但龟兹人民叛其王而与温宿、姑墨连兵,围攻龟兹城。以后龟兹民变虽经剿平,但甘肃西南先零羌叛,切断了通达塔里木盆地的大道。于是东汉政府又于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再撤回都护及屯田吏卒,西域又不通。
当东汉放弃西域以后,游牧于天山与阿尔泰山之间的残余的北匈奴,又乘机再占领哈密,以兵威役属塔里木盆地诸国,并连兵入寇甘肃西北边郡。敦煌太守曹宗苦其侵略,乃于安帝元初六年(公元119年),奏准政府,派遣长史索班将千余人,收回哈密,招抚诸国,于是车师前部及鄯善再降。但次年三月,北匈奴复率车师后部反攻索班,击走车师前王,并威胁鄯善。鄯善求救于敦煌太守曹宗,曹宗请政府出兵五千以援鄯善,但当时执政大臣以经营西域岁费多至七千四百八十万[54],都主张关闭玉门关,以绝西域,惟有班超之子班勇主张收复西域。他向朝廷建议,主张(一)恢复敦煌故有驻屯军三百名,置西域副校尉,驻于敦煌。(二)派西域长史将五百人屯于楼兰,西扼焉耆、龟兹之咽喉,南壮鄯善、于阗之心胆,北捍匈奴,东卫敦煌。朝廷采纳了他的第一个建议,但未及实行,而匈奴与车师连兵,屡寇边境,于是闭关之议,又高唱入云,而班勇之议遂罢。
过了三年(公元122年)敦煌太守张珰上书言:“失西域,则河西不能自存”,因向政府建议三策。其上策,即出兵二千人,从蒲类海一带扫荡北匈奴的残余,并以鄯善之兵,收复车师后部。中策,即派军司马统五百人出屯柳中。其下策,即收抚鄯善诸国人民,徙入玉门关内。[55]政府纳其议,于是以班勇为西域长史,将弛刑士五百人,出屯柳中。
安帝延光三年(公元124年),当班勇的部队开进鄯善以后,龟兹王即率同其属国姑墨、温宿来降,班勇因发龟兹等国之兵万余人,进击匈奴伊蠡王,收复车师前部。
第二年,班勇又发敦煌、张掖、酒泉三郡兵六千骑及鄯善、疏勒、车师前部兵,进攻车师后部,斩其王及匈奴使者于索班被害之处,以雪前耻。
第三年(顺帝永建元年),班勇之军进至天山以北准噶尔高原,诛东且弥(今新疆乌鲁木齐市)王,于是车师六国悉平。以后又更发诸国之兵,追击匈奴呼衍王,俘单于从兄,降其众二万余人,单于西遁。自是以后,天山南北,又无匈奴的踪迹了。当此之时,整个的塔里木盆地惟焉耆未降。
第四年(公元127年)班勇发诸国兵四万余人,会敦煌太守张朗率河西四郡兵三千人,分两路进军。勇从南道,朗从北道,约期会师焉耆,以完成最后之一击。但张朗先有罪,欲邀功自赎,先期至焉耆。及班勇兵至,而焉耆已降。于是西域全部底定之日,亦即勇以后期下狱之时。
自是以后,西域诸国虽内附,而乌孙及葱岭以西遂绝,东汉的势力从中亚,退到葱岭以东了。同时汉在西域,亦不置都护,仅派长史,因而在塔里木盆地的声威,远不及前世的煊赫了。
到顺帝时,东汉经营西域的事业,日就衰败;但同时北匈奴的主力,也日益西徙,其残留于天山之北者,势力微弱。顺帝阳嘉三年(公元134年),北匈奴甚至为车师后部所破,可以想见一般。到永和二年(公元137年),敦煌太守裴岑又大破北匈奴残部于蒲类海。在今日巴里坤城,还耸立着裴岑所树立的一块胜利纪念碑。[56]到桓帝元嘉元年(公元151年),北匈奴的残部尚曾一度再入哈密,但为当时的敦煌太守司马达驱逐出去。从此以后,北匈奴的活动,遂不见于中国历史。
自桓帝以后,西域虽无匈奴之患,但东汉政权已趋腐化,国内积弱,对西域诸国已无力控制。自灵帝建宁元年(公元168年)西域长史张晏最后一次远征疏勒“无功而还”以后,东汉在西域的统治,遂告结束。
东汉与西汉的西北形势略有不同。西汉的劲敌,只有一个匈奴,东汉则除匈奴之外,尚有诸羌之患。诸羌之为患是对东汉统治者残酷压榨羌人的回答。据《后汉书·西羌传》云:当时西北一带的羌族“皆为吏人豪右所徭役,积以愁怨”。他们早就要叛变。适逢“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夏,遣骑都尉王弘发金城、陇西、汉阳羌数百千骑征西域,弘迫促发遣,群羌惧远屯不还,行到酒泉,多有叛散。诸郡各发兵徼遮,或覆其庐落。于是勒姐、当煎大豪东岸等愈惊,遂同时奔溃。麻奴兄弟因此遂与种人俱西出塞。先零别种滇零与钟羌诸种,大为寇掠,断陇道。时羌归附既久,无复器甲,或持竹竿木枝以代戈矛,或负版案以为楯,或执铜镜以象兵,郡县畏懦不能制”。当时的诸羌就这样斩竿截木而起,东犯陕西,西犯甘肃,南犯四川,在平静的西北边境地区,卷起了巨大的浪涛。诸羌叛变,在东汉政府看来,是应该剿灭的。但在当时西羌想来,他们也应该有要求生存的权利,他们可以忍受东汉官吏和豪右的徭役,但决不能忍受覆其庐落的摧残。
东汉政府动员大批的军队,开始对手执竹竿木枝的羌人之屠杀。当此之时,西北一带郡县官吏多弃城逃亡,而移官署于内地。同时并迫令百姓内徙,“陇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阳,北地徙池阳,上郡徙衙”。但是“百姓恋土,不乐去旧,遂乃刈其禾稼,发彻室屋,夷营壁,破积聚。时连旱蝗饥荒,而驱蹙劫略,流离分散,随道死亡……丧其大半”。陕甘一带,不成世界了。
经过了十几年的战争,到安帝元初五年(公元118年)陕北的诸羌始告肃清,而甘肃仍然未定,但转运委输,已用钱二百四十余亿。到顺帝永建元年(公元126年)才平定甘肃诸羌,西域再通。
不久诸羌又叛,且冻、傅难种羌寇金城,又寇武都,烧陇关(今甘肃张家川东南);巩唐种羌寇陇西,掠关中;其他诸羌寇武威。这一次的羌叛,又经过十几年的战争,用军费八十余亿,才告平定。
后十余年,羌人又乱。桓帝延熹二年(159年),烧当八种寇陇右;四年,先零、沈氐牢姐诸种并力寇甘肃西北;五年,沈氐诸羌寇张掖、酒泉,鸟吾种寇汉阳(今甘肃甘谷东南);是年冬,滇那等复攻武威、张掖、酒泉。永康元年,东羌岸尾等连寇三辅,当煎寇武威。桓帝用段颎为护羌校尉,大肆挞伐,经过十一年的血战,到灵帝建宁二年(169年),始将居于今日甘肃一带的诸羌追至青海河首积石山,其一部分被迫远徙于西藏高原,是为发羌。发羌者,即后来唐代吐蕃之祖先。又将居住于陕北一带的东羌蹙至西县(今甘肃天水西南)山中,几乎完全杀死。于是对羌族的征伐,告一结束。但不久东汉内乱,羌人又起。
东汉时,东北诸种族在其历史的发展中,亦日益强大。当东汉之初,高句丽雄于朝鲜,夫余雄于辽东,乌桓、鲜卑雄于热河,这些种族,都向着中原的方向发展。他们或单独入寇,或连兵进犯,驱略边民,动以千数,凌逼边郡,成为当时汉朝东北之威胁。
东汉政府,虽亦曾致力于东北的开拓,但其在东北所建立的统治,始终只及于朝鲜半岛之西北。夫余、高句丽之属,或畔或服,历东汉之世,并未完全征服。至若濊貊、三韩,则以距中国较远,急则纳贡,缓则独立。他如沃沮之属,则远在北海之滨,又间以高句丽、夫余,东汉的势力更不能达到。虽然如此,当东汉全盛之时,仍然支配着东北诸种族的历史命运。
东汉政府对东北的政策,是拉拢夫余以制高句丽,拉拢乌桓以制鲜卑,此外则在辽东、辽西置都尉官及太守,以资防守。但是夫余的力量,不足以制服高句丽,而乌桓则叛服无常。所以当东汉之世,辽东半岛乃至河北北部,常受东北诸种族之侵略。
当东汉中叶以后,在东北诸种族中兴起了一个强大的势力,这就是鲜卑。如前所述,鲜卑原驻热河北部,自和帝永元中,窦宪破走匈奴,北单于西徙,鲜卑因乘机西徙,进入蒙古高原,转据匈奴故地,自是族类渐盛。安帝时鲜卑常劫高句丽、乌桓之兵,屡寇河北、山西北部诸郡。到桓帝时,鲜卑酋长檀石槐,勇健有智略,尽据匈奴故地。“乃自分其地为三部,从右北平以东至辽东,接夫余、涉貊二十余邑为东部,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十余邑为中部,从上谷以西至敦煌、乌孙二十余邑为西部,各置大人主领之,皆属檀石槐。”[57]到灵帝时,河北、山西、陕西、甘肃边境,无不被其寇钞,东汉政府不能制。
最后说到东汉在西南的开拓。
如前所述,王莽之末,西南诸夷皆叛。但自光武击败公孙述,东汉的势力伸入四川以后,四川诸族,即先后归命。即散布于川、康交界一带的旄牛、白狼、楼薄诸族及羌夷杂种十七万口,皆来降附。其散布于贵州的夜郎诸大族,如龙、傅、尹、董诸姓,皆来纳贡。
即因四川、贵州诸蛮相继内属,东汉的势力,遂得以逐步深入,进入云南。东汉的势力到云南以后,曾遇着蛮族的反抗。据《后汉书·西南夷传》云:“建武十八年,夷渠帅栋蚕与姑复、楪榆、桥栋、连然、滇池、建(怜)〔伶〕、昆明诸种反叛,杀长吏。益州太守繁胜与战而败,退保朱提。”但是第二年即为东汉将军刘尚所讨破,斩其渠帅,虏生口五千七百人,马三千匹,牛羊三万余头。追至滇西之不韦(今云南保山东北)而还,于是云南诸蛮平。
东汉势力继续南进,远至分布于今日滇、缅边境之哀牢亦来投降。据《后汉书·西南夷传》云:“(哀牢)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皆著尾。……乃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绝域荒外,山川阻深,生人以来,未尝交通中国。……建武二十七年,(其王)贤栗(因攻鹿茤失败)等遂率种人户二千七百七十,口万七千六百五十九,诣越嶲太守郑鸿降,求内属。光武封贤栗等为君长。自是岁来朝贡。永平十二年,哀牢王柳貌遣子率种人内属,其称邑王者七十七人,户五万一千八百九十,口五十五万三千七百一十一。……(明帝)以其地置哀牢、博南二县,割益州郡西部都尉所领六县,合为永昌郡。”由是东汉的南疆遂越澜沧江而西南了。当时行者苦之,歌曰:“汉德广,开不宾。度博南,越兰津。度兰仓,为它人。”
由于滇、缅边境的诸蛮之向化,于是今日的缅甸,当时的掸国,国王雍由调也遣使者诣阙贡献。安帝封为汉大都尉。
在东汉初,交趾蛮叛变,但为马援所平定。因而当明帝之世,东汉的统治,已远及于今日安南之北部。
东汉之世,诸蛮之族,特别是分散于今日湘西及四川的诸蛮,经常发生叛乱,不像西汉时,那样驯服,这是什么原因呢?非常明白,这并不是诸蛮忽然放肆,而是因为东汉的统治者更加深入到中国的西南。他们把西南山岳地带的少许耕地都占领了。例如东汉初,太守文齐在云南占田二千余顷,即其一例。因而使诸蛮族的生存受了威胁。为了不愿再向深山退却,所以他们要保卫他们的生活根据地。
除此以外,东汉加于蛮族之经济收夺,政治压迫,也超过了蛮族所能忍耐的程度。《后汉书·南蛮传》述板楯蛮叛乱之原因曰:“(板楯蛮)忠功如此,本无恶心。长吏乡亭更赋至重,仆役棰楚,过于奴虏,亦有嫁妻卖子,或乃至自(颈)〔刭〕割。虽陈冤州郡,而牧守不为通理。阙庭悠远,不能自闻。含怨呼天,叩心穷谷。愁苦赋役,困罹酷刑。故邑落相聚,以致叛戾。非有谋主僭号,以图不轨。”当时益州蛮夷亦有谚曰:“虏来尚可,尹来杀我。”《后汉书·南蛮传》又载“中国贪其珍赂,渐相侵侮,故率数岁一反”。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当时西南诸蛮,所遭受于东汉统治者的待遇。
总上所述,东汉对世界的政治影响,并不减于西汉。至于其文化之所沾渐,声教之所周流,且超西汉而上之。不仅使中国境内诸种族的历史,又获得了一次综合的发展,因而丰富了中国史的内容;同时,又使东西两个世界的文化,在中亚一带获得了再度的直接接触,因而又促进了世界史的统一运动。特别是在东汉时代,由于东汉的压力,从东方世界的历史运动中,又抛掷出第二块历史碎片,这就是北匈奴。我们记得,由于匈奴的压力,曾经把大月氏,从中国历史中抛掷出去,现在抛掷者又被抛掷了。从中国历史中抛掷出去的第一块碎片已经成为中亚的历史动力;而这第二块碎片不久又将成为西欧历史的动力。这种种族的被抛掷,正是世界史的脉络之沟通。世界史就在这些种族移动的抛物线中,达到了它的统一运动之完成。因此,东汉的历史,对于世界史的发展,具有重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