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绿林、赤眉大暴动与西汉的灭亡
紧接着王莽之改良主义的失败,中国的历史,又走进了一个暴风雨的时代。一方面是边疆各种族先后叛变,另一方面是各处的农民群起暴动。于是西汉王朝就在这场大动乱之中最终覆灭了。
如前所述,在成帝时,两汉政府已经撤销了“典属国”的衙门,这就说明了当时的政府,已经没有属国可典了。在王莽的改良失败后,社会内部不协调的现象日益高涨。王莽为了提高其威望,并从而转移人民的视线,因而大派使节,分赴东南西北,宣示新朝的威德。当时东出者至玄菟、乐浪、高句丽(今辽宁新宾县东)、扶余;南出者历益州(治今云南晋宁东北),至句町(治今云南广南);西出者至西域;北出者至匈奴庭。这些使节分赴四表,当然是想招来一个“四夷来庭”的盛事;但是结果恰恰相反,四周诸种族却因此而知道汉朝正在大政变之中,反而先后反叛。
首先叛变的是匈奴。在王莽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匈奴占领天山东麓之车师。当时西汉驻屯西域之戊己校尉史陈良、终带等,杀了戊己校尉刁护,投降匈奴。自是西域诸国遂又处于匈奴的威胁之下。匈奴既西入车师,又乘汉朝之敝,南侵今晋陕,掠杀吏民。
跟着匈奴之后,东北诸种族如高句丽、秽貊等[174],西南夷如句町、益州徼外诸蛮也叛变了[175]。西域诸国,焉耆首叛,杀都护但钦。[176]天凤三年(公元16年),又击杀莽将王骏、戊己校尉郭钦,侵入塞内。从此西域遂绝。
为了维持新朝的威信,王莽大发兵征四夷。他派了孙建等十二员大将,十道并出,征伐匈奴。[177]派严尤击高句丽、秽貉,派冯茂击句町及其他蛮夷,派王骏击西域,于是东南西北都发动了战争。
东征之军,算是以诱杀高句丽侯驺而结束。西征之军,以王骏死于焉耆之袭击而消灭。但北征匈奴南征西南夷之军,则变成了长期战争。
为了支持征伐匈奴和西南夷的战争,王莽先后多次令郡国大捉壮丁,以实边塞;苛征暴敛,以给军食。《王莽传》(中)曰:“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万人,转众郡委输,五大夫衣裘、兵器、粮食,长吏送自负海江淮至北边,使者驰传督趣,以军兴法从事,天下骚动。”同传(下)曰:“莽乃大募天下丁男及死罪囚、吏民奴,名曰猪突豨勇,以为锐卒。一切税天下吏民,訾三十取一,缣帛皆输长安。令公卿以下至郡县黄绶皆保养军马,多少各以秩为差。”
当时征匈奴的将军吏士,“先至者屯边郡”,不敢与匈奴战;只是“货赂为市,侵渔百姓”。他们“各为权势,恐猲良民,妄封人颈,得钱者去。毒蠚并作,农民离散。”[178]征西南之军,“自越嶲、遂久、仇牛、同亭、邪豆之属反畔以来,积且十年,郡县距击不已……费以亿计,吏士离毒气死者什七”。[179]王莽没有办法,于是异想天开,大募天下有奇技异能足以攻匈奴者,将待以不次之位,因而言便宜者以万数。有谓能渡水不用舟楫;有谓能制药物,使三军服之不饥;有谓能一日飞行千里。但这不过是对王莽讨伐四夷的讽刺而已。
民族战争,并无结束之望。王莽每年运往西河(治今内蒙古东胜县境)、五原(治今包头市西北)、朔方(治今乌拉特前旗东南)、渔阳(治今北京市怀柔县东南)一带的钱谷,每郡以百万数。又令郡国买马,发帛四十五万匹输长安,前后相续于道路。而贪官污吏,又假借战争之名,压榨百姓。当此之时,“中郎将、绣衣执法在郡国者,并乘权势,传相举奏。又十一公士分布劝农桑,班时令,案诸章,冠盖相望,交错道路,召会吏民,逮捕证左,郡县赋敛,递相赇赂,白黑纷然”。又利用新政,鱼肉人民,因盗铸钱币而犯法者,“伍人相坐,没入为官奴婢。其男子槛车,儿女子步,以铁锁琅当其颈,传诣钟官,以十万数。到者易其夫妇,愁苦死者什六七。”[180]长安城已经变成了杀人犯的窠巢,“春夏斩人都市,百姓震惧,道路以目。”其贪污、搜刮、黑暗如此。
与战争同时,又大兴徭役。当时王莽在长安城南,划出了一万亩面积的地方,大修王家的九庙。因此“乃博征天下工匠、诸图画,以望法度算,乃吏民以义入钱谷助作者,骆驿道路。坏彻城西苑中建章、承光、包阳、大台、储元宫及平乐、当路、阳禄馆,凡十余所,取其材瓦,以起九庙。……殿皆重屋……为铜薄栌,饰以金银雕文,穷极百工之巧。带高增下,功费数百巨万”。当建筑之时,王莽亲自监工,几十个“将作”,日夜督工,“卒徒死者万数”。[181]
王莽以古有“黄帝”,曾以百二十女致神仙,因遣中散大夫及谒者各四十五人,分行天下,博采乡里所高有淑女者上名,挑选一百二十名。于是一面和这些青年淑女,求所以为神仙之道;一面和公卿大夫制礼作乐,讲合六经,求所以为圣人之道;又发号施令,南征北伐,与诸将求所以为英雄之道;同时,贪财专制,刚愎自用,并没有忘记求所以为暴君之道。据《汉书·王莽传》(中)云:“莽自见前颛权以得汉政,故务自揽众事,有司受成苟免。诸宝物名、帑藏、钱谷官,皆宦者领之;吏民上封事书,宦官左右开发,尚书不得知。其备臣下如此。又好变改制度,政令烦多,当奉行者,辄质问乃以从事,前后相乘,愦眊不渫。莽常御灯火至明,犹不能胜。尚书因是为奸寝事,上书待报者连年不得去,拘系郡县者逢赦而后出,卫卒不交代三岁矣。”“县宰缺者,数年守兼。”[182]又悭吝自私,储黄金六十余柜,每柜一万斤,而不发官吏的薪俸。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一个皇帝到亡国的时候,往往倒行逆施,不独王莽如此。
西汉的农民,在哀、平之际,已经只有七亡而无一得,七死而无一生。好容易等到了一个王莽改制,他们以为或者由此而得救;但是想不到王莽的改制,是从维护王莽的统治出发的,又因为商人地主的反对而中途取消。王莽的政权从此由温和的改良政策走向反动的暴力政策。农民的希望适得其反了。
王莽政权的这一转向,较之哀、平之际,必然更加暴虐。因为王莽曾一度给农民以新的希望,现在既不能兑现,他知道农民必然由希望而失望,由失望而怨恨,而“叛乱”。为了镇压这些失望的农民,就必须用更大的残酷,这就是王莽走向暴力主义的原因。
当王莽推行暴力政策的时候,又恰巧平行着严重的天灾。当此之时,天下郡国或则洪水漫野,或则蝗虫满天,或则淫雨连月,或则大旱经年,或则雪深盈丈,或则雹大如拳。这里是中郎将赋车籍马,那里是绣衣使驰驿乘传;这里是郡守县令拘押催租,那里是将军吏士绑票要钱;这里是大夫谒者选妃进贡,那里是三老亭长捉人实边。一队一队的壮丁开赴前线,一车一车的囚犯解到长安,一柜一柜的黄金运进宫廷,一群一群的百姓饿死田间。这正是王莽推行暴力政策时候的景象。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农民的大“叛乱”爆发了。
“叛乱”最初从西北边境五原、代郡(治今河北蔚县西南)一带爆发。据《王莽传》(中)云:“天凤二年(公元15年)……谷常贵,边兵二十余万人仰衣食,县官愁苦。五原、代郡尤被其毒,起为盗贼,数千人为辈,转入旁郡。”接着在长江下游,也爆发了“叛乱”。《王葬传》(下)云:“天凤四年……临淮瓜田仪等为盗贼,依阻会稽长州”,发动“叛乱”。同年,在今山东也爆发了“叛乱”。琅邪女子吕母起于海曲(今山东日照西)。吕母本是海曲一个商人地主家中的妇女,因为县宰以小罪杀了她的儿子,所以倾其家产,招聚饥饿的农民,以图报复。后来亲率农民攻陷海曲城,杀了海曲宰,以宰之头祭其子墓,然后自称将军,入海为盗。[183]
与今江苏、山东的“叛乱”同时,在今鄂西一带也爆发了“叛乱”。因为当时的鄂西,连年大旱,农民相率在野泽中采草根为食,而政府尚加以榨取[184],于是成群的饥民,相与啸聚,推戴新市(今湖北京山东北)人王匡、王凤为首领,在今日当阳境内的绿林山,揭起反叛的旗帜。一时诸亡命如马武、王常、成丹之徒,都投到绿林山中,出现为“叛乱”的首领。不到几月,绿林山中集合了七八千以上的农民。这就是历史上所谓“绿林兵”。
绿林山的“叛逆”,一天天成为荆州的威胁,于是荆州牧派了两万大军去围剿这群饥饿的农民。大军行进到云杜(今京山县北),便遇到绿林兵的迎击,剿灭者被剿灭了。绿林兵从官军得了大量的军械和粮食,因而得以展开了一个更大的出击。他们攻拔竟陵(今潜江西北),转击云杜、安陆,打开富人的谷仓,救活了不少的饥民。当他们回到绿林山的时候,有五万以上的农民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地皇三年,大疾疫降临鄂西,绿林山的叛民,死了一半。为了求生,他们相率离开了荒野的森林,分作两队,转向他地。一队由王常、成丹领导,西入南郡(治今江陵),是为下江兵。当时秦丰已聚众万人起于南郡,再加上下江兵,南郡一带的封建秩序遂被捣毁无余了。其另一队,由王匡、王凤、马武、朱鲔、张卬等领导,北入南阳,是为新市兵。当新市兵东攻随县的时候,平林(今随县东北)人陈牧、廖湛也聚合了数千农民,号平林兵,响应新市兵的进攻。由于新市兵与平林兵的结合,鄂北豫南一带遂完全变成“叛乱”世界了。
在鄂西的“叛乱”发生之次年(天凤五年),今山东、苏北也爆发了更大的“叛乱”。当时青、徐大饥,寇贼蜂起。今山东莒县的饥民共推琅邪人樊崇为首领,尊之曰“三老”。他们后以泰山为根据地,不到一年,聚合于樊崇旗下者万余人。同时,东海(山东郯城西北)人徐宣、谢禄、杨音也出现为农民“叛乱”的领导人物,他们各人都聚合了万余人,加入樊崇的集团。于是樊崇遂成了山东农民“叛乱”的总领袖,而泰山也就成为当时农民“叛乱”的中心。“叛乱”的群众一天天加多。为了获得生活资料,他们进攻莒县,转掠姑幕(今诸城西北)。当时王莽派田况进剿,樊崇大败田况之军。遂乘胜北入青州,还至泰山,并以支队占据南城(今费县西南)(插图三七)。
继樊崇之后,今山东河北饥饿的农民四方蜂起,各推首领,侵略郡县。据《后汉书·光武帝纪》(上)云:“别号诸贼:铜马、大肜、高湖、重连、铁胫、大抢、尤来、上江、青犊、五校、檀乡、五幡、五楼、富平、获索等,各领部曲,众合数百万人,所在寇掠。”又据《东观汉记》所载,当时“诸贼或以山川土地为名,或以军容强盛为号。铜马贼帅东山荒秃、上淮况等。大肜渠帅樊重,尤来渠帅樊崇,五校贼帅高扈,檀乡贼帅董次仲,五楼贼帅张文,富平贼帅徐少,获索贼帅古师郎等”。[185]其余“贼”,亦各有其渠帅。以上所述诸“叛乱”的首领乃见之于史册者,当然是较大的“叛乱”集团。其余包括在“山东群盗”之中而不名者尚不知有多少。由此可以想见当时“叛乱”者的声势之浩大与集团之繁多。
当时用以为组织“叛乱”的工具,有宗教迷信。在哀帝末年,中原一带的饥民就相互传西王母筹以相结聚。到王莽末年,虽史无农民传西王母筹之记载,但此种信仰一定还存在于农民心中。《汉书·王莽传》(下)谓地皇二年“平原女子迟昭平能说经博以八投,亦聚数千人在河阻中”。这里所谓“经”,史无明释,不知是何经,但决非当时地主子弟用以进取功名的“五经”,则可断言。服虔曰:“博弈经,以八箭投之。”[186]这显然是借说经以啸聚群众,集中武器。由此而知此所谓经,大概就是一种宗教仪式中的咒语。当时山东的农民,大概有不少都是在这一类宗教咒术的呼唤之中,投箭而起。
当时的“叛乱”集团,目的极其单纯,组织亦非常简单。《后汉书·刘盆子列传》云:“初,崇等以困穷为寇,无攻城徇地之计。众既浸盛,乃相与为约: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以言辞为约束,无文书、旌旗、部曲、号令,其中最尊者号三老,次从事,次卒吏(史),泛相称曰臣(巨)人。”不仅樊崇的集团如此,其他“叛乱”集团,无不如此。《汉书·王莽传》(下)云:“初,四方皆以饥寒穷愁起为盗贼,稍稍群聚,常思岁熟得归乡里。众虽万数,亶称巨人、从事、三老、祭酒,不敢略有城邑。转掠求食,日阕而已。诸长吏牧守皆自乱斗中兵而死,贼非敢欲杀之也。”由此看来,当时“叛乱”的集团初起之时,既无攻城循地之计,又不敢公然杀戮牧守长吏,更未尝树立旗帜,发布政治号召,他们只是转掠求食,日暮而已。这就说明了他们完全是迫于饥寒,起为“盗贼”,并没有丝毫政治野心。同时从他们不准杀人伤人之相互约束看来,又知这些所谓“盗贼”,并不是穷凶极恶的匪徒,而是一群群驯良的百姓。他们与普通百姓不同的,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饭吃。
关于上述的情形,曾有许多从“盗匪区域”逃出来的官吏报告王莽。但是王葬却大加申斥。他说:“夫吏者,理也。宣德明恩,以牧养民,仁之道也。抑强督奸,捕诛盗贼,义之节也。今则不然,盗发不辄得,至成群党,遮略乘传宰士。士得脱者,又妄自言‘我责数贼:何故为是?贼曰:以贫穷故耳,贼护出我’。今俗人议者率多若此。惟贫困饥寒,犯法为非,大者群盗,小者偷穴,不过二科。今乃结谋连党以千百数,是逆乱之大者,岂饥寒之谓邪?”[187]照王莽看来,当时的群盗,并不是为了饥寒,而是“天生的盗贼”。所以他下令要各地的守令,务予殄灭,以后“有不同心并力,疾恶黜贼,而妄曰饥寒所为,辄捕系,请其罪”。自是以后,臣下“莫敢言贼情者,亦不得擅发兵,贼由是遂不制”。[188]
为了要殄灭这些“天生的盗贼”,王莽便准备展开大规模的军事围剿。当时曾经亲身领略过“盗贼”教训的田况看见王莽想玩火,实在太危险,于是大胆地向王莽建议,劝他不要发动大规模的军事围剿。田况说:“盗贼始发,其原甚微,非部吏、伍人所能禽也。咎在长吏不为意,县欺其郡,郡欺朝廷,实百言十,实千言百。朝廷忽略,不辄督责,遂至延曼连州,乃遣将率,多发使者,传相监趣。郡县力事上官,应塞诘对,供酒食,具资用,以救断斩,不给复忧盗贼治官事。将率又不能躬率吏士,战则为贼所破,吏气寖伤,徒费百姓。前幸蒙赦令,贼欲解散,或反遮击,恐入山谷转相告语,故郡县降贼,皆更惊骇,恐见诈灭。因饥馑易动,旬日之间更十余万人,此盗贼所以多之故也。今雒阳以东,米石二千。窃见诏书,欲遣太师、更始将军,二人爪牙重臣,多从人众,道上空竭,少则亡以威视远方。宜急选牧、尹以下,明其赏罚,收合离乡。小国无城郭者,徙其老弱置大城中,积藏谷食,并力固守。贼来攻城,则不能下,所过无食,势不得群聚。如此,招之必降,击之则灭。今空复多出将率,郡县苦之,反甚于贼。宜尽征还乘传诸使者,以休息郡县。委任臣况以二州盗贼,必平定之。”[189]
王莽不纳田况之言,十几万剿“匪”的大军,在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的指挥之下出动了。这些官兵“所过放纵”。“东方为之语曰:‘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卒如田况之言。”[190]当时的官军“反甚于贼”。以残暴甚于“盗贼”的官军去剿“盗贼”,当然不会有胜利的希望,所以廉丹在成昌一战,便被赤眉军杀死,而太师王匡则落荒而走。
以前不略城邑,不杀长吏的樊崇“叛乱”集团,现在真是变成了红眉毛绿眼睛的“暴徒”了。当莽军来剿的时候,樊崇“恐其众与莽兵乱,乃皆朱其眉以相识别,由是号曰赤眉”。[191]赤眉击败王莽的官军以后,追至无盐(今山东东平东),转攻莒县。当时吕母已病死,吕母的部众,一部分加入铜马、青犊,而另一部分则加入赤眉。赤眉既败莽军,又加入生力军,声势更大。他们知道与王莽不能两立,于是展开了攻势,首先进攻东海(今山东城),由此转旗而西,掠楚(治今江苏徐州市)、沛(治今安徽濉溪西北)、汝南、颍川,还入陈留(治今河南开封市东南),攻拔鲁城,转至濮阳。从此以后,今山东、苏北、皖北及河南、河北的部分地区,都是赤眉的天下了。
正当赤眉的“叛乱”展开之时,新市、平林的“叛乱”也在日益扩大之中,南北遥遥若相呼应。王莽的宝座已经发生动摇了。同时,商人地主以刘縯为首领,在南阳的舂陵(今湖北枣阳县南)也举起了叛旗,企图利用农民“叛乱”的力量,恢复自己的政权。
刘绩,字伯升,是南阳一个很大的土豪,好侠养士,横于南阳。他的胞弟刘秀,是南阳一个很大的谷商。他们兄弟既富有资财,又广结豪侠,目极天下大乱,大可以作一次政治的冒险。恰好新市、平林之兵北入南阳,于是刘縯遂在舂陵发动“叛乱”,刘秀亦起兵于宛,响应新市、平林的进攻;并进而与之联军,企图把“叛乱”农民的力量引导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为了上述的目的,刘縯兄弟与新市、平林合伙。但是没有想到,早在他们之前,平林军中已经钻进了一个野心家,这就是刘玄。[192]当时刘玄在平林军中任安集掾,因为他具有高于农民的知识,所以他在平林兵中多少可以起着操纵的作用。刘玄早已把平林、新市当作自己的政治资本,现在看到刘縯兄弟带着武器加入新市、平林,这当然要动摇他在新市、平林中既得的地位。因此刘玄就开始进行打击刘縯兄弟的工作,使新市、平林诸领袖排斥刘縯兄弟而接近自己。农民头脑简单,他们相信了刘玄的话,于是二月辛巳,设坛于清水(今河南白河)上沙滩中,陈兵大会,拥立刘玄为天子,是为更始皇帝。
刘玄既立为皇帝,于是组织政府,新市、平林的诸将领及刘縯,都变成了这个政府中的主要人物。[193]新政府一面派刘縯、刘秀等出师北伐,一面发布复兴刘氏的政治号召。于是“海内豪杰翕然响应,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194]
当此之时,旱灾更甚,蝗虫满天,“盗贼”遍地,黄金一斤易豆一升而不可得,中原一带,人相食。而“剿匪”的官军,乘传的钦差,贪污剥刮如故。于是流民入关者数十万人,整个长安,变成了饥民收容所。而三辅的“盗贼”,亦相挺而起,捣毁了关中的秩序。同时,王莽政府的内部,也不断发现叛变的阴谋,如刘歆、王涉等的叛变,甚至王莽的儿子王临,也要谋杀他。再加以刘玄建号改元,声势浩大。现在,王莽骇昏了。
为了应付这样险恶的环境,首先必须安定京师秩序,于是王莽一面打开了皇家的谷仓,派“养赡官”,发给饥民粮食。但那些经理放粮的中央高官,即所谓“使者监领,与小吏共盗其禀,饥死者十七八”,另一方面,“……乃置捕盗都尉官,令执法谒者追击长安中,建鸣鼓攻贼幡,而使者随其后”。[195]
王莽在这样一个布置之后,自以为首都秩序可保无虞。因大发兵讨伐中原“群盗”。《汉书·王莽传》(下)云:“遣大司空王邑驰传之雒阳,与司徒王寻发众郡兵百万,号曰‘虎牙五威兵’,平定山东。得颛封爵,政决于邑,除用征诸明兵法六十三家术者,各持图书,受器械,备军吏。倾府库以遣邑,多赍珍宝猛兽,欲视饶富,用怖山东。邑至雒阳,州郡各选精兵,牧守自将,定会者四十二万人,余在道不绝,车甲士马之盛,自古出师未尝有也。”
当“剿匪”的大军出发以后,王莽以为群盗的殄灭不过旦夕之间,于是抱着“符命威斗”[196],坐着“华盖车”[197]鸣鼓开道,巡行长安,喜气洋洋,等待着前方的捷报。但是等到的消息,不是捷报,而是全军覆没。
当王莽的大军聚结洛阳之时,刘玄的北伐之师在王匡、王凤、刘秀等指挥之下,已经击溃了王莽的前锋严尤、陈茂之军,占领了昆阳(今叶县)、定陵(今郾城西北)及郾县(今郾城县南)一带的地方。同时,刘縯以别军占领了宛。这时刘玄的政府已奄有今日豫西大部分地方。所以王邑、王寻等首先就指挥大军,进剿刘玄军。两军大战于昆阳。结果莽军大败,王寻诛死,王邑、严尤、陈茂轻骑而逃。
昆阳大捷以后,刘秀的威名大震。刘縯占领宛以后,把政府迁到宛,放在他的控制之下,大有杀刘玄而自为皇帝之势。于是新市、平林诸将领遂与刘玄决议,杀了刘縯。当时刘秀正在前线作战,虽知其兄被杀,迫于新市、平林的势力,亦不敢有所动作,只是装着笑脸,引过谢罪而已。
刘玄既杀刘縯,把大权集中于自己手中,遂分兵两路,讨伐王莽。一路由王匡领导,北向洛阳;一路由申屠建、李松指挥,西向武关。军事的进展,非常顺利。当申屠建等进攻武关之时,析人邓晔、于匡起兵应汉,攻破武关,欢迎汉兵。所过之处,农民无不欢迎。于是刘玄西入武关之军,由华阴而进到长安的郊外。当此之时,痛恨新政之关中的商人地主无不起兵响应。据《王莽传》(下)云:“王宪北至频阳,所过迎降。大姓栎阳申砀、下邽王大,皆率众随宪。属县斄严春、茂陵董喜、蓝田王孟、槐里汝臣、整厔王扶、阳陵严本、杜陵屠门少之属,众皆数千人,假号称汉将。”
当刘玄之军,西入武关之时,王莽已经急得手足无所措。当时其臣有崔发者告诉他说:《周礼》及《春秋左氏》皆谓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故《易》称“先号咷而后笑”。宜呼嗟告天以求救。于是王莽乃率群臣至南郊,仰天而呼曰:“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198]因“搏心大哭”,至于气尽。不但自己哭,并且强迫诸生小民也帮助他哭。但是王莽愈哭,而“盗贼”愈近,不久,长安便被“盗贼”包围得水泄不通。王莽虽欲到南郊举行“哭典”,也不可能了。这时他只有死死地用眼睛盯着六十几柜黄金,等待“盗贼”的裁判。
十月一日,城外起了大火,王莽的九庙,一时化为灰烬。新市、平林打破了宣平门,王莽的官军守住北阙。就在北阙,展开激烈的巷战。
太阳快要偏西了,城中到处大火,许多官府邸第都被焚毁了。第二日,城中的饥民在少年朱弟、张鱼等领导之下,也暴动起来,响应刘玄军。这些饥民,他们放火烧了作室门,用斧头斩开了敬法闼,一路冲进宫廷。他们大呼:“反虏王莽,何不出降?”[199]
火势延烧得更大,已经烧进了皇宫。王莽的妃嫔和新选入宫的一百二十名淑女东逃西窜,群呼:“当奈何!”这时,王莽避火宣室前殿,穿着一件深青而发赤的衣服,戴着皇帝的“玺韨”,手里拿着“虞帝匕首”,前面摆着一个“威斗”,旁边有一位天文郎替他转动斗柄,他就随着斗柄所指的方向而坐。为了替自己壮胆,他自言自语说:“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200]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微弱,因为他已经三日不食了。
三日早晨,天将明,群臣扶莽自宣室前殿,南下阶台,西出白虎门,乘车逃往渐台。渐台在池中,欲阻池水以拒“贼”。这时,王莽还是抱着他那用以镇压“盗贼”的“符命威斗”,从官还有一千多人。但是王莽的官兵已经在巷战中,死伤略尽。“贼兵”已经杀进了皇宫。他们大呼:“反虏王莽安在?”[201]“有美人出房曰:‘在渐台。’”于是“众兵”追至渐台,围渐台数百重。台上亦有弓弩,互相对射。后台上矢尽,无以复射,于是短兵接,王莽的将官多死于肉搏中。
下午,“众兵”攻上渐台,商人杜吴杀王莽,校尉公宾就斩莽首。军人分裂莽身,支节肌骨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传莽首诣更始,悬宛市,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班固曰:“王莽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哀之际,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及其窃位南面,处非所据,颠覆之势险于桀、纣,而莽晏然自以黄、虞复出也。乃始恣睢,奋其威诈,滔天虐民,穷凶极恶,毒流诸夏,乱延蛮貉,犹未足逞其欲焉。是以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怨,远近俱发,城池不守,支体分裂,遂令天下城邑为虚,丘垅发掘,害遍生民,辜及朽骨,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其祸败,未有如莽之甚者也。昔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同归殊涂,俱用灭亡。”[202]岂不可哀!
当西入武关之军,攻陷长安的时候,刘玄的北伐之军,也攻陷了洛阳。这时刘玄的政府遂由宛县北迁洛阳。不久,申屠建、李松等从长安传送乘舆服御从官,奉迎迁都,刘玄遂入长安。当时长安“惟未央宫被焚而已,其余宫馆一无所毁。宫女数千,备列后庭,自钟鼓、帷帐、舆辇、器服、太仓、武库、官府、市里,不改于旧”。[203]刘玄就算做了现成的皇帝。
刘玄到了长安,大封宗室、功臣,因而新市、平林的将领乃至下级军官、起义的商人地主,一齐都衣冠登台。据《刘玄传》云:“其所授官爵者,皆群小贾竖,或有膳夫庖人,多着绣面衣、锦袴、襜榆、诸于,骂詈道中。长安为之语曰:‘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因为长安没有经历很大的破坏,繁荣与奢侈的环境很快就使刘玄的集团趋于腐化。当时刘玄“日夜与妇人饮燕后庭。群臣欲言事,辄醉不能见。时不得已,乃令侍中坐帷内与语”。[204]同时“李轶、朱鲔擅命山东,王匡、张卬横暴三辅”。[205]像这样一个新政权,当然使得天下大失所望。在实际上,也不能解决农民的饥饿问题。
当此之时,赤眉正散布于汝南、颍川、陈留一带,饥饿无以为食。当刘玄攻陷洛阳之时,樊崇等曾亲至洛阳,诣谒刘玄,要求他解决农民的饥饿问题,但是刘玄对樊崇等提出的问题,并没有答复。于是樊崇由洛阳回到颍川,开始自由行动。他把赤眉之众分为两部,一部由他自己和逄安领导,另一部由徐宣、谢禄、杨音领导。樊崇所部攻拔长社(今河南长葛东北),南击宛,斩县令。徐宣等所部亦拔阳翟(今禹县),引之梁(今临汝西),击杀河南太守。但当时的河南,赤地千里,城无所夺,野无可掠,所以“赤眉众虽数战胜,而疲敝厌兵,皆日夜愁泣,思欲东归”[206]樊崇等知东归则群众必散,乃决计西向长安。
更始二年的冬天,赤眉分两道西进:樊崇等自武关,徐宣等自陆浑关(今河南嵩县东北)。三年正月,两军俱至弘农(今灵宝东北),与刘玄诸将连战皆捷,众遂大集。乃重新编制,以万人为一营,凡三十营,每营置三老、从事各一人。进至华阴,有士人方阳者,怨刘玄杀其兄方望,乃逆说崇等曰:“更始荒乱,政令不行,故使将军得至于此。今将军拥百万之众,西向帝城,而无称号,名为群贼,不可以久。不如立宗室,挟义诛伐,以此号令,谁敢不服?”[207]樊崇等以为然,因就军中求得城阳景王刘章之后七十余人,惟刘盆子[208]、其兄刘茂及刘孝最为近属,遂立刘盆子为皇帝。
赤眉继续西进,至高陵,刘玄将张卬叛降赤眉,遂联兵共攻长安城东都门,城破。刘玄出走,为其部下所擒。赤眉下书曰:“圣公降者,封长沙王,过二十日勿受。”[209]刘玄乃肉袒诣长乐宫,献玺绶于刘盆子。
现在西汉王朝最终地灭亡了,在西汉皇帝的宝座上,坐的是一位农民军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