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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史
1.3.3.3.1 一、西汉政权的腐化与王莽改制
一、西汉政权的腐化与王莽改制

西汉的政权,从成帝时起,即开始走上崩溃的过程。迄于哀、平,崩溃决裂,遂不可收拾。为了抢救西汉的政权,王莽才挺身出来,站在贵族地主的立场上,进行政治的改良,是为王莽改制。王莽的政治改良,因为商人地主的反对,没有成功。于是西汉的农民便在新市、平林、赤眉、铜马等旗帜之下,暴动起来,颠覆了西汉的政权。

西汉的政权,为什么到成帝时便开始崩溃的过程,论者多归咎于成帝个人之腐化,甚至把这个罪案,写在一个可怜的女子赵飞燕的账上,我以为这未免过于滑稽。诚然,成帝个人的确足够腐化,比如他常微行,“出入市里郊野,远至旁县……斗鸡、走马,常自称富平侯家人。富平侯者,张安世四世孙放也。……放为侍中、中郎将……宠幸无比,故假称之”。[141]成帝又嗜酒,据说,有一天,他看见屏风上画着一幅“商纣醉拥妲己”的画像,他自己觉得是对他的一个讽刺,因顾谓其幸臣张放曰:“纣为无道,至于是乎?”[142]

成帝不仅好游、嗜酒,而且更好色。他有一次微行到阳阿主家,见歌舞者赵飞燕,爱之,召入宫,大幸。闻飞燕有女弟,复召入。姊妹俱为倢仔,贵倾后宫。后废皇后许氏,立飞燕为后。[143]

飞燕既立为后,宠少衰。而其女弟绝幸,为昭仪,居昭仪宫。据说这座宫殿是用黄金白玉明珠翠羽来装饰的。飞燕既稍失宠爱,用“多通侍郎、宫奴多子者”[144],冀生一子,承继大统,但结果并未如原。赵飞燕姊妹的登台,这当然是西汉政权崩溃的一个标志,因为赵飞燕姊妹所迷住的,不是一个普通的个人,而是掌握着全国大权的皇帝。她们用了她们的媚态就可以左右皇帝,从而左右政治,最低的限度,也可以使得皇帝变得更荒淫,因而不问政治,以至大权旁落。但赵飞燕姊妹究竟政治水准太低,她们只是使成帝变得更荒淫,而并没有干涉当时的政治。因此,我以为赵飞燕姊妹之登台,乃至成帝个人生活的腐化,是西汉政权没落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成帝时,政治的腐化,也表现于外戚的登台,当时外戚五人,同日封侯,如封其舅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侯,王根为曲阳侯,王逢时为高平侯,世谓之五侯。但这也是西汉政权腐败的结果,而不是原因。因为只有当这个政权腐败的时候,这些裙带之下的角色,才能变为政治上的要人,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要人之后,政治才开始腐败。自然有了这些吃裙带饭的上了台,政权的腐败,就更加疾速了。

正确地说来,西汉政权之所以从成帝时走向崩溃的过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农民离开土地,因而使农村经济趋于凋零,从而涸竭了租税的泉源,破坏了封建秩序,动摇了这个政权的基础。

具体的史实指示出来,在成帝即位以后的二十六年中,严重的天灾继续不断地袭击当时农村。[145]在连续不断的天灾中,当然大大地摧毁了当时的农村经济,致使农民生者“困乏不能自存”[146],死者“不能自葬”[147]。诚如成帝自己所云:“朕承鸿业十有余年,数遭水旱疾疫之灾,黎民屡困于饥寒,而望礼义之兴,岂不难哉!”[148]

除天灾以外,又加以政治腐败,贪污横行,急征暴敛,以供奢侈。《汉书·鲍宣传》记鲍宣之言曰:“窃见孝成皇帝时,外戚持权,人人牵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贤人路;浊乱天下,奢泰亡度,穷困百姓。”又《元后传》云:“三世据权,五将秉政,天下辐凑自效,根行贪邪,臧累巨万,纵横姿意。”这些辐凑自效的礼物,当然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这诚如《汉书·成帝纪》所云:“殆苛暴深刻之吏未息,元元冤失职者众。”

当时贵族、官僚以其剥削之民脂民膏,大半用于土地之收夺。据《汉书·孙宝传》所述,当时“红阳侯立使客因南郡太守李尚占垦草田数百顷,颇有民所假少府陂泽,略皆开发,上书愿以入县官。有诏郡平田予直,钱有贵一万万以上。”不仅贵族如此,官僚地主亦然,《汉书·张禹传》谓:成帝时,张禹“内殖货财,家以田为业。及富贵,多买田至四百顷,皆泾渭溉灌,极膏腴上贾”。这样一来,农民当然更要离开土地。

不仅急征暴敛,而且徭役繁重。成帝永始二年诏曰:“前将作大匠万年知昌陵卑下,不可为万岁居,奏请营作,建置郭邑,妄为巧诈,积土增高,多赋敛徭役,兴卒暴之作。卒徙蒙辜,死者连属,百姓罢极,天下匮竭。”[149]不仅皇帝大兴徭役,贵族亦然。《汉书·元后传》云:曲阳侯王根游观射猎,“发民治道,百姓苦其役。”人民如稍有怨望,即举家投入牢狱。《汉书·成帝纪》鸿嘉四年诏曰:“数敕有司,务行宽大,而禁苛暴,讫今不改。一人有辜,举宗拘系,农民失业,怨恨者众。”

上述的情形足以破坏农村经济而有余。再加长期积累起来的巨大的商业资本,一部分囤聚居奇,垄断人民的生活资料;另一部分则转化为高利贷资本,像潮水一样涌进农村,而且即刻就抓住了贫苦农民的头发,压迫他们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土地、家屋以及一切有价物都当作利息交付出来,最后把他们的子女和自己的身体也当作奴婢提供出来,作为债务的清算。

跟着土地之最后集中与高利贷之残酷的盘剥,贵族官僚的生活更加骄奢淫逸了。不消说成帝已经昏迷于赵飞燕姊妹的裙下,即五侯的骄奢,亦足以骇人。《汉书·元后传》云:“五侯群弟,争为奢侈,赂遗珍宝,四面而至;后庭姬妾各数十人,僮奴以千百数。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大治第室,起土山渐台,洞门、高廊、阁道,连属弥望。”“第中起土山,立两市,殿上赤墀,户青琑;游观射猎,使奴从者被甲持弓弩,陈为步兵;止宿离宫,水衡共张。”“又穿长安城,引内沣水注第中大陂以行船。立羽盖,张周帷,辑濯越歌。”当时百姓为之歌曰:“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竟外杜,土山渐台,西曰白虎。”

当时的官僚,据《汉书·成帝纪》云:“或乃奢侈逸豫,务广第宅,治园池,多畜奴婢,被服绮毅,设钟鼓,备女乐,车服嫁娶葬埋过制,吏民慕效,浸以成俗。”这诚如成帝自己所云:“欲望百姓俭节,家给人足,岂不难哉!”

至于当时的农民,则如《汉书·鲍宣传》所云:“今贫民菜食不厌,衣又穿空,父子夫妇不能相保,诚可为酸鼻。”

人民在西汉王朝的“德政”之下,安分守己已经一百多年了,他们忍受一切压抑和榨取,而几无反抗。但是到现在,实已忍无可忍,于是“叛乱”又开始了。据《汉书·成帝纪》所载,民以饥饿起为盗贼者接踵而起,农民又撞响了西汉帝国的丧钟。

“叛乱”首先从颍川的一个铁工场爆发。《汉书·成帝纪》云:阳朔三年“夏六月,颍川铁官徒申屠圣等百八十人,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九郡”。以后在鸿嘉三年十一月,又有“广汉男子郑躬等六十余人,攻官寺,篡囚徒,盗库兵,自称山君”。他们“犯历四县,众且万人”。再后,永始三年十一月又有“尉氏男子樊并等十三人谋反,杀陈留太守,劫略吏民,自称将军”。同年十二月“山阳铁官徒苏令等二百二十八人,攻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郡国十九,杀东郡太守、汝南都尉”。

以上四次叛乱,有两次都是铁官徒发动的,铁官徒即官营铁场工人。故这两次的叛乱,都是工人发动。至于广汉的叛乱,亦与工人有关,因为广汉也是西汉的手工业中心,这里有大规模的金银制造场。自然这些叛乱在其后来的发展中,都与农民打成一片。但由此就可以想见当时商业资本,不仅盘剥农民,也盘剥手工业工人;当时官僚,不仅进行政治的收夺,也进行经济的榨取。所以逼得手工业工人与农民同时“叛乱”起来了。

成帝在荒淫中死去了,哀帝继立,哀帝较之成帝更为荒淫。他宠爱一个娈童董贤[150],替他在皇宫之前,筑起一座堂皇壮丽的邸宅,把国库中的大量钱财珍宝,赐送董贤。[151]又替他修造一座祖茔,类似皇陵。[152]当为董贤建祖茔时,使者护作,赏赐吏卒,甚于替自己的祖宗治宗庙。修造董贤的第宅和祖茔“费以万万计,国家为空虚”。他一手赏赐董贤的钱,合计有“四十三万万”。他封董贤的官,高至大司马卫将军,甚至向董贤说:“吾欲法尧禅舜,何如?”[153]这个皇帝,真可以说昏到了极点。

哀帝在位六年,国家大事,皆由董贤与外戚把持。当时谏议大夫鲍宣上书谏曰:“陛下……奈何独私养外亲与幸臣董贤,多赏赐以大万数。使奴从宾客浆酒霍肉,苍头庐儿皆用致富!非天意也。及汝昌侯傅商亡功而封。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说民服,岂不难哉!”[154]

即因皇帝昏庸,外戚窃权,群小日进,贤者不用,于是贪污腐化,日甚一日。贵族、幸臣则偷窃国库,郡守县令则搜刮地方。政治暴力与高利贷资本,像洪水一样,扫荡农村,土地日益集中,贫困日益扩大。当时鲍宣曾慨乎其言之曰:“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县官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强大姓蚕食亡厌,四亡也;苛吏徭役,失农桑时,五亡也;部落鼓鸣,男女遮迣,六亡也;盗贼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殴杀,一死也;治狱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盗贼横发,四死也;怨仇相残,五死也;岁恶饥饿,六死也;时气疾疫,七死也。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此非公卿守相贪残成化之所致邪?”[155]

当时的农民,既“有七亡而无一得”,又“有七死而无一生”,当然要“部落鼓鸣”“盗贼横发”。哀帝的大司空师丹看到这种危机,曾极力建议限制地主占田及奴婢的数目,但结果也只是一个建议而已。

师丹等之议不行,农民遂大大地骚动起来了。据《汉书·哀帝纪》载:建平“四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在堂堂的首都,而饥饿之群却行筹会聚,持火上屋,击鼓号呼,这是何等骇人的阵势!当时的农民为什么要传行西王母筹?显然是关东的贫民,用宗教迷信,相互煽惑,发动革命。

哀帝在满街满巷的贫民击鼓号呼中死了,平帝以一个九岁的孩子,继立为皇帝,于是王莽,以大司马辅政。

“王莽字巨君,孝元皇后之弟子也。”[156]因为孝元皇后的裙带关系,王莽的诸父,九人封侯,惟莽父以早死不侯。是以王莽的兄弟辈皆袭爵显耀,乘时奢侈,而莽独孤贫。王莽因为少运不佳,所以他拉下贵族的架子,折节从沛郡学者陈参学《礼》。勤身博学,饱读圣贤之书,并且被服如儒生,装出一个穷读书人的样子。王莽即以此而获得他姑母的欢心,在哀帝永始元年,晋封为新都侯。王莽虽封侯,而态度愈益恭谨,以邀取名誉,所以平帝即位,他的姑母遂任其为大司马辅政。

王莽在圣经贤传中最感兴趣的,是周公辅成王而后来却自己即于王位的故事。在他受命辅平帝以后,常以周公自命。他总想把周公即于王位的故事,在他身上重演一次。同时他看到汉家的天下正在土崩瓦解,渐至不可救药;而孝元皇后与平帝,又是孤儿寡妇,可以欺侮,于是大有取汉家天下而有之的野心。

为了要实现篡窃的阴谋,在平帝在位的五年中,王莽即以各种的方法进行权力的集中。在元始元年,王莽便晋封为安汉公。王莽之封安汉公,也是为了要符合周公的故事,因为周公以周命其爵,王莽也必须以汉命其爵。还有一个笑话,传说中谓周公摄政时,曾有越裳氏献白雉,王莽也遣人示意益州徼外蛮夷,自称越裳氏,重译来汉廷,献白雉一,黑雉二,以符合于周公的故事。这样一来,王莽几乎是周公复生了。

不久,王莽又示意他的姑母,赐他以召陵、新息户二万八千以益其封,并封其三世为三公。并下诏曰:“自今以来,非封爵乃以闻。他事,安汉公、四辅平决。州牧、二千石及茂材吏初除奏事者,辄引入至近署对安汉公,考故官,问新职,以知其称否。”而过去垂帘听政之王太后,遂“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而王莽则“权与人主侔矣”。[157]

为了控制宫闱,王莽又发动爪牙,假借民意,请立其女为平帝后。据说为了此事,守阙请愿的民众,每天千余人。他们说“愿得公女为天下母”,否则“天下安所归命!”王太后迫于“民意”,只好答应。于是“黄金二万斤,为钱二万万”,抬到安汉公府邸,是为皇后的聘礼。

照古礼,后父应有百里之封。王莽之女既为后,于是又有人请以新野田二万五千六百顷益莽封满百里。朝廷照办,但王莽故辞。王莽之故辞新野田,实以其志不在百里,欲以辞百里之封邀取名誉而以易天下。王莽既不受新野田,于是扩大宣传,据说“是时,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及诸侯、王公、列侯、宗室见者皆叩头言,宜亟加赏于安汉公”。[158]最有名的是大司徒司直陈崇的颂圣书,他把圣经贤传上最好听的话都引完了,用以恭维这位“篡窃的圣人”。不仅如此,而且据说王莽辞田之事,竟感动了蜀郡男子路建等撤销了争田的诉讼,于是当时之阿谀者曰:“虽文王却虞、芮,何以加焉。”

王莽既辞新野田,又授意王舜,请朝廷加封王莽为宰衡。跟着王舜的建议之后,又有八千余人在皇宫前请愿,他们说:“伊尹为阿衡,周公为太宰”,莽兼二人之德,宜封为宰衡。朝廷照准。自是王莽爵为新都侯,号为安汉公,官为宰衡、太傅、大司马。爵贵号尊官重,一身蒙大宠者五,“三公言事,称‘敢言之’。群吏毋得与公同名”。[159]

王莽又善于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例如他曾“出钱百万,献田三十顷,付大司农助给贫民”。又如他曾以得之于皇家的聘钱的一小部分与九族贫者。而且“每有水旱,莽辄素食”,都是例子。

王莽知道以阴谋篡窃他人的天下,为舆论所不许,而舆论的根据是圣经贤传。于是他鼓励经学家刘歆搜罗整理旧经,是为古文经,以为他的篡窃事业寻求根据。为了宣传古文经,王莽“为学者筑舍万区”,“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这些异能之士到后来,都变成了王莽的号筒。

打击真舆论最有效的办法,莫若先制造假舆论以混淆黑白。王莽深明此理,他派遣八个大员,分巡天下,名为观风俗,采歌谣;实则就是命令他们假造歌谣,称颂他的功德。据说当时使者假造的颂圣歌,凡三万余言。当时的老百姓,敢于当天盟誓,他们是从来没有歌颂过这位“篡窃圣人”的。

按中国的规矩,做皇帝,一定先要有上帝的预示,而这就是所谓祥瑞。王莽没有忘记假造祥瑞。据史载,王莽辅政的五年中,到处发现的麟、凤、龟、龙等众祥之瑞一共有七百多件。其中真是无奇不有,或禾长丈余,或一粟三米,或禾不种而自生,或茧不蚕而自成。此外如甘露从天降,澧水自地出,凤凰来仪,神爵降集等祥瑞,不一而足,只有一样没有算上,这就是元始二年满天飞舞的蝗虫。

依传说所示,中国出了圣天子,四周的蛮夷,便被感动而来朝。王莽也想凑成一个四夷来王的盛事,于是,使节四出,诱致蛮夷。因而不久就有益州蛮夷献白雉,黄支国贡生犀,东夷王奉国珍,西羌献鲜水海、允谷盐池之地。

一切应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就有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列侯九百零二人,奏请赐王莽九锡,而王莽也就从皇家领受了绿韨,衮冕衣裳、场琫场珌、句履、鸾路乘马、龙旂九旒、皮弁素积、戎路乘马、彤弓矢,卢矤,朱钺、金戚、甲胄、秬鬯、圭瓒、九命青玉珪等这些装饰尊荣的东西。

王莽一天天走近了皇帝的宝座,于是平帝就不得不夭死了,于是“告安汉公莽为皇帝”[160]的天书,就应时出现了,于是王莽就公然由安汉公而摄皇帝、假皇帝了。

周公即于王位,爆发了管、蔡的叛乱。王莽做了假皇帝,也爆发了刘崇、翟义的反叛。当翟义讨莽的檄文一旦发布,农民集于其旗下者,不日遂有十余万人。同时,长安附近槐里男子赵朋、霍鸿等,亦集合十万以上的农民,起义反莽,响应翟义的号召。但这些反莽的势力,都为王莽所消灭。自是王莽自谓威德日盛,获天人助,遂谋正式做真皇帝,因而不久便有铜符帛书的出现。其文曰:“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161]这显然是天命攸归了。

天命就像雨点,降到王莽的头上。不久又有一个梓潼的下流文人哀章,做了两个铜匮。其一书曰:“天帝行玺金匮图。”其二书曰:“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某者,高皇帝名也。”[162]这显然是上帝命令王莽去接受汉家的天下。王莽不敢逆天违命,只好到汉高祖神庙里去接受赤帝的禅让,即日昭告天下,正式即皇帝之位。

以上就是王莽从一个命运不济的外戚走到皇帝所经过的过程,而这也就是后来一切篡窃天下者的政治公式。从王莽篡汉的史实,我们可以看出,历史上的乱臣贼子,无不把仁义道德挂在口上,用圣经贤传作为自己犯上作乱的掩护。如果有人反对他,他便会说:“古亦有之。”只要“古亦有之”,即不妨“今亦有之”。所以历史上的乱臣贼子,猛然看去,俨然是圣人,这就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诵《六艺》以文奸言。”所谓“诵《六艺》以文奸言”[163]者,即用仁义道德的空头口号,以掩饰其盗贼的行为。刘知幾之言曰:是以每发玺书,下纶言,申恻隐之渥恩,叙忧勤之至意。其君虽有反道败德,惟顽与暴,观其政令,则辛癸不如;读其诏诰,则勋华再出。这真是针针见血的言论。

王莽的名字,现在已经成了篡窃者的符号。两千年来,在道德的法庭之前,遭受了历史家之残酷的裁判。虽然如此,假如我们离开“袒刘”的立场,则王莽仍不失为中国史上最有胆识的一位政治家,这就从他大胆地执行改良政策表现出来。当王莽篡窃天下以后,眼看他所接收的天下已经陷于崩溃决裂的现象,而且他知道,这种现象是从社会经济最深刻的地方爆发出来的,即由于土地兼并而引致之农民流亡所致。他知道,为了要抢救土地所有者的政权,已经不是减租、免税、救灾、恤贫等小恩小惠所能奏效;他认为要将当时矛盾百出的社会经济制度加以改良,也许是有效的。于是而有王莽的改制。

王莽改制,从表面上看来,仿佛是一种复古运动。例如他在政治方面的改革,如官职、宗庙、社稷、封国、车服、刑罚等的改革,无一不依照《周礼》上的名称。但这些都是表面的文章,王莽改制之最主要的部分,是经济制度的改革。

王莽对经济制度的改革,最主要的是打击商人地主之土地兼并、物价垄断和高利盘剥,以期由此而缓和农民的“叛乱”,使土地所有者的政权转危为安。像这样一种违反商人地主利益的政策,当然要碰到商人地主的反抗,为了制止反抗,所以王莽不能不把《周礼》做他改良政策的旗帜。《周礼》是圣人定的制度,谁要反对新政就是反对《周礼》;反对《周礼》就是反对圣人;反对圣人,就是名教的罪人,就应投之四裔以御魑魅。所以我说王莽的复古,是执行改良主义的一种手段。

王莽的经济制度的改革,大体上不外如次的几项:

第一,是没收商人地主的土地,并禁止奴婢买卖。

王莽认识到当时社会动乱最根本的症结,是商人地主之土地兼并。即因商人地主之兼并农人,失掉土地的农人,部分转化为奴婢,部分沦为佃农。关于奴婢,他说:“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贫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兰。制于民臣,颛断其命。奸虐之人因缘为利,至略卖人妻子,逆天心,悖人伦,谬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关于佃农,他说:“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常有更赋,罢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税一,实什税五也。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马余菽粟,骄而为邪;贫者不厌糟糠,穷而为奸。”[164]

为了稳定社会秩序,王莽以为必须将兼并者之土地,收归国有,命之曰“王田”,再由国家分配于没有土地的农民。同时也必须禁止奴婢买卖,以杜绝奴婢的再产生。如此则农着于土,人安其命,天下才能安宁。所以他下令曰:

“古者设庐井八家,一夫一妇田百亩,什一而税,则国给民富而颂声作……秦为无道,厚赋税以自供奉,罢民力以极欲,坏圣制,废井田,是以兼并起,贪鄙生……予前在大麓始令天下公田口井,时则有嘉禾之祥,遭反虏逆贼且止。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165]

第二,是实行六管的政策。《汉书·食货志》曰:

“夫盐,食肴之将;酒,百药之长,嘉会之好;铁,〔田〕农之本;名山大泽,饶衍之藏;五均赊贷,百姓所敢平,昂以给澹;铁布铜冶,通行有无,备民用也。此六者,非编户齐民所能家作,必昂于市,虽贵数倍,不得不买。豪民富贾,即要贫弱。先圣知其然也,故斡之。”[166]

由此看来,王莽所行的六管政策,以今日之用语言之,即统制经济政策。盐、酒、铁、铜等生活日用品,不许私人经营,由国家专卖,以打击商人的专利。

至于所谓五均,则“所以齐众庶、抑并兼也”。五均实施的办法,是:“于长安及五都立五均官,更名长安东、西市令及洛阳、邯郸、临甾、宛、成都市长皆为五均司市(称)师。东市称京,西市称畿,洛阳称中,余四都各用东西南北为称,皆置交易丞五人,钱府丞一人。”[167]

这些诸司市的职务,据《汉书·食货志》(下)云:“诸司市常以四时中月实定所掌,为物上中下之贾,各自用为其市平,毋拘它所。众民卖买五谷布帛丝绵之物,周于民用而不仇(售)者,均官有以考检厥实,用其本贾取之,毋令折钱。万物昂贵,过平一钱,则以平贾卖与民。其贾氐贱减平者,听民自相与市,以防贵庾者。”这里所谓“平”,即指法定的标准价格而言,高于平者谓之上,低于平者谓之下。但高于平一钱者,则政府以平价强迫收买,而以平价卖于百姓。此种平价,亦非任意规定,而是根据各地市场情况,务以商人不折本为原则。因为物价有波动,所以每次议定的平价,只管三个月;三个月后,又依据新的情况,再行议定。像这样的平价办法,当然是打击商人之囤聚居奇,垄断物价。

五均官除平准物价以外,还有一个对农民小本借贷的任务。《汉书·食货志》(下)云:“民欲祭祀丧纪而无用者,钱府以所入工商之贡但赊之,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毋过三月。民或乏绝,欲贷以治产业者,均授之,除其费,计所得,受息毋过岁什一。”这种政策,显然是为了打击商人地主的高利贷。

第三,是货币的改革。关于王莽对货币之改革,已于前述,即废止汉代通用一百多年的五铢钱,而更制金银龟贝钱布之品凡二十八种。王莽为什么要这样改变币制呢?这显然是想用一些龟贝之属,去吸收商人地主的金钱。

王莽的经济改革,大概就是这几点,从当时社会经济所发生的病症看来,王莽的改革,正是对症下药。假使能顺利推进,则王莽的政权也许可以持续下去。但是可惜用非其人,弊端百出,以致引起商人地主之激烈的反对,终于都失败了。

据《王莽传》载,当时为了推行国有土地及禁止奴婢买卖与盗铸货币,因而“坐卖买田宅奴婢、铸钱,自诸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胜数”。于是商人地主的代言人区博公开反对。他说:“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从。秦知顺民之心,可以获大利也,故灭庐井而置阡陌,遂王诸夏,迄今海内未厌其敝。今欲违民心,追复千载绝迹,虽尧舜复起,而无百年之渐,弗能行也。天下初定,万民新附,诚未可施行。”[168]即因商人地主之反对,于是王莽被迫不能不于始建国四年,下令取消。其诏令曰:“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169]

其次关于六管政策,他反而用一些豪族富贾去推行,所以愈弄愈坏。《王莽传》(下)曰:“莽使中黄门王业领长安市买,贱取于民,民甚患之。”《汉书·食货志》(下)亦曰:“羲和置命士督五均六斡,郡有数人,皆用富贾。洛阳薛子仲、张长叔,临菑姓伟等,乘传求利,交错天下。因与郡县通奸,多张空簿,府臧不实,百姓俞病。”这样看来,当时用以抑制商人之垄断者,都是商人。这些商人再加以政府作后台,于是与地方官勾通,利用平价政策,贱买贵卖,因而愈平价,而价愈长,以致“米石二千”[170],“黄金一斤,易豆五升。”[171]这样的平价政策,比不平价还要坏百倍千倍,当然引起人民的反对。所以地皇三年,王莽“遣风俗大夫司国宪等分行天下,除井田、奴婢、山泽、六管之禁。即位以来诏令不便于民者皆收还之。”[172]于是六管政策,也取消了。

关于货币改革,亦曾雷厉风行,以求收得效果。“每壹易钱,民用破业,而大陷刑。”[173]而且种类复杂,单位太多,换算亦不容易,所以人民仍私用五铢钱,因而盗铸钱者仍多。据《汉书·食货志》云:“莽以私铸钱死,及非沮宝货投四裔,犯法者多,不可胜行,乃更轻其法:私铸作泉布者,与妻子没入为官奴婢;吏及比伍,知而不举告,与同罪;非沮宝货,民罚作一岁,吏免官,犯者俞众,及五人相坐皆没入,郡国槛车铁锁,传送长安钟官,愁苦死者什六七。”虽然如此,新币仍不能通行。

王莽经济制度的改革,没有一件顺利施行,大半都是半途而废。这样一个反复,不仅商人地主大受损失,一般人民亦无不在政策的摇摆中遭受殃害。加之以匈奴入寇,因之以大旱、虫蝗,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于是天下萧萧然,群起为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