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楚汉之争与西汉王朝的建立
在秦末陈涉、吴广“叛乱”的火焰中,“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者,固然都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1]的农民;但同时六国残余的旧贵族,所谓“山东诸侯”者,也乘时并起,企图利用农民“叛乱”的力量,推翻秦代王朝的统治,恢复各自的政权。当此之时,沛县的一个亭长刘邦也揭起了反秦的旗帜,企图夺取政权。经过了四年的斗争,刘邦肃清了农民“叛乱”,削平了旧贵族的力量,在秦代社会经济的基础上,再建立起商人地主统一的政权,是为西汉。
刘邦本来是一个小地主,所以他才能做到沛县的亭长。他的父亲和诸兄,都善治产业,但他却“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产”,因此,他在他父亲眼中,是一个“无赖”之子。他青年时代,因为服徭役,曾经到过咸阳,有一天,看见秦始皇御驾出游,于是“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2]因而历史家说他少有大志。后来刘邦做了亭长,益发无赖。他交通沛县县吏萧何、曹参,鱼肉人民,武断乡曲。据史籍所载,他“常从王媪、武负贳酒”[3],不给值,而勒令王、武两家“折券弃债”。又常戴“竹皮冠”,到处逮捕农民,诬良为盗,勒索财物。但是历史家却说他“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4]
不仅此也,刘邦本来出身于一个小地主的家庭,但是历史家却凭空替他谎造一部贵族的谱牒,说他是帝尧的后裔。[5]刘邦本来是他父亲太公的儿子,但是历史家却硬要诬蔑他的母亲,说他不是人种,而是人龙混种。[6]刘邦本来又不会魔术,但是历史家却硬要替他制造一些神话,说无论天晴落雨,他头上都经常有一朵云跟随着他。[7]从这些地方,历史家就找出了刘邦之所以由亭长而皇帝的历史根据。因此后来的开国之君,都企图证明自己不是人种。
据说刘邦微时曾经斩过一条蛇,这即使有之,也是一种极平常的事;但后来刘邦做了皇帝,于是那些陛下的赞颂人,便把斩蛇的故事神话化,说刘邦所斩的那条大蛇,就是象征秦代政权的白帝子之化身;而斩蛇的刘邦,则是象征汉代政权的赤帝之子。
刘邦到底是一个小地主出身,他多少要顾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虽然野心勃勃,但并不敢公然造反,只是“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后来他看见陈涉已经高举叛旗,到处的农民蜂起响应,秦代的天下,大有土崩瓦解之势,于是投机的心思触发了他的冒险性。因而才沟通沛县的县吏萧何、曹参和另一个屠狗者樊哙,劫杀沛令,占领沛县县城,自立为沛公。然后祭神衅鼓,在沛县的城楼上,揭起了赤色的旗帜。而这就是《淮南子·氾论训》所云:“高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奋袂执锐,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之开场。
刘邦集团第一次大规模的出击,是进攻胡陵(今山东鱼台东南)和方与。在他的部下雍齿据丰邑(今江苏丰县)而投降魏国旧贵族时,他还军攻丰邑不下,只好回到沛县。
当此之时,陈涉已败死,秦代政府的大军,在章邯指挥之下,正在扫荡黄河以南的农民军。黄河以北,则完全为旧贵族所割据,“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刘邦进不能有所攻取,退亦无以自存,于是《史记》书曰:“沛公病。”恰好当时秦嘉立景驹为假王,于是刘邦乃投到秦嘉的旗下。
与刘邦同时,又有许多冒险家乘时奋起。其中有贵族,如项梁、项羽、张良[8],有官僚,如陈婴[9]、吴芮[10],也有流氓,如黥布[11]、彭越[12]。他们都是一时的雄俊豪杰,集兵秣马,以争天下之权。其中最为强大者,则为项羽。
项羽,是楚国大将项燕的后裔[13],是一位没落了的贵族公子。当项燕被杀于秦将王翦之时,项羽还不过七八岁。其叔项梁,教他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责之,项羽说:“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以兵法,但亦未能深入。适于此时,秦代政府通缉项梁,于是项羽随着项梁,亡命吴中。他们在吴中,常为地方主办徭役和丧事,因此结识了不少吴中下层社会的青年。秦始皇游会稽,车驾经吴中,项羽叔侄,也在观众之列。当项羽远远望见始皇时,他向项梁说:“彼可取而代也。”[14]但是后来的历史家,并没有说项羽少有大志。当陈涉首义之年,项羽正是二十四岁的一位青年公子,他身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真是一位少年英雄,但是历史家并没有说他是人龙混种。
当陈涉“叛乱”的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项羽叔侄,也以为“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国仇家怨,一时交集,于是项羽手刃秦的会稽(治今江苏苏州市)守,随他的叔父在大江以南高举叛旗。他们听说陈涉已死,秦兵东出,乃慷慨誓师,率领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北,企图迎击秦军,发泄积愤。大军疾速地行进,没有遇到抵抗。沿途的农民,本来思念楚国,听说是项燕的儿子和孙子造了反,大家都愿意加入,用不着陈涉的篝火狐鸣,也用不着刘邦的白帝、赤帝,凭着项燕的招牌,就足以号召楚国的人民来加入他的队伍。所以当他们的大军,进至东阳(治今安徽天长西北)的时候,陈婴便投到他的部下。渡过淮河以后,黥布、蒲将军也加入了他的集团。等到军临下邳之时,已经有六七万人了。
项梁军临下邳之时,秦嘉已立景驹为假楚王,军于彭城(治今江苏徐州市)之东,刘邦也在秦嘉麾下“养病”。秦嘉有抵抗项梁北进的倾向,于是项梁击破秦嘉之军,秦嘉败亡,景驹走死。项梁的军队继续北进,攻陷胡陵,长驱入薛(治今山东微山东北)。于是一面遣别将进攻襄城(今属河南);一面在薛县召集一个紧急的军事会议,讨论组织政府的问题。当时刘邦也以“别将”的资格,参加了这个会议。此外还有楚国的一位遗老范增,也自告奋勇,列席这个会议。[15]范增在会议中慷慨陈词。他说:“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起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16]于是决议立楚后以资号召。结果从民间求得一牧羊儿,谓为楚怀王之孙心,立以为楚怀王。
军事行动,继续进行,楚军很快就与齐军联合,夹击山东西南的秦军。在战争的进行中,齐将田荣忽然撤退齐国的军队,回国举行政变。田荣驱逐齐王假,而另立齐国贵族田儋之子田市为齐王。齐王假逃到楚军,其相田角、角兄田间逃入赵军。田荣要求楚、赵杀其逃王与逃相,楚、赵皆不允,以是齐、楚、赵之联合破裂,齐军从此不肯与楚军并肩作战。但是楚军仍然单独与秦军战斗。项梁与刘邦的军队,由山东定陶而西,西略地至雍丘(今河南杞县),大破秦军,斩李由(李斯之子)。可是这时秦国的主力军在章邯的指挥之下,猛攻定陶,项梁即败死于定陶之役。
项梁死,楚军遂失掉了重心,一时各路出击的楚军,如项羽、刘邦的军队,乃至吕臣所领导的苍头军,都纷纷向东撤退,集中于彭城附近。当此之时,秦军以项梁既死,楚地不足忧,于是章邯乃尽调河南之军,渡河而北,进攻赵军。当时赵国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巨鹿城(今河北平乡西南)。章邯使其将王离围巨鹿,而自以大军殿其后,日夜进攻,巨鹿危在旦夕。巨鹿一破,则秦军后顾无忧,可以长驱而下齐楚了。
赵军向楚军告急的羽书,就像雪片飞来。当时楚怀王总想与齐军联军救赵。有宋义者,为楚军中之亲齐派,于是决定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出兵救赵,企图因宋义的关系而使齐国出兵。大军行进到了安阳(今山东曹县东),留四十六日不发。时“天寒大雨,士卒冻饥”[17],而宋义则“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无盐,饮酒高会”[18]。并且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19]
宋义显然在和齐国进行政治阴谋,而项羽则以其叔父新死于秦,急图报复,于是数宋义之罪而杀之,自为上将军,引兵渡河,破釜沉舟,以示决死。当时“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20]当此之时,秦将王离被俘,苏角被杀,涉间自焚,秦军大溃。楚军现在乘胜逐北,由三户(在今河北磁县西南古漳水上)渡过漳河,以雷霆万钧之力,再闪击章邯之军于污水(在今河北临漳县西)之上。当时章邯一面因损兵折将,不见信于秦朝政府;另一面孤军远战,自度不能久持,于是率其残军二十余万,投降项羽于洹水(流经今河南安阳、内黄一带)之上。从此以后,秦朝的主力军,所谓“河北之军”,遂全部消灭。
当项羽与秦朝主力军激战于巨鹿之时,怀王和刘邦在项羽的胜利之前吓昏了,于是开始了政治的阴谋。他们一面密派政治使节,驰赴咸阳,与赵高进行妥协谈判;一面派遣“大人长者”刘邦,收集陈涉、项梁的散卒,“扶义而西”。他们知道秦朝政府的军队,已经倾其所有开赴河北,大河以南及潼关以内,只有少数的地方军队,不足一击。而且既与赵高有政治的默契,秦军一定不会抵抗。因此怀王与刘邦向诸将宣言,“先入关者王之。”
现在,刘邦的军队,打起“除秦苛法”的旗帜,由盱眙(今属江苏)出发,自昌邑(今山东巨野东南)而西,经过今日之开封、中牟、新郑、广武、洛阳、南阳,进抵武关(今陕西丹凤东南)。一路之上,遇城不攻,攻亦不拔;逢敌不战,战亦不胜。真可谓兵不血刃而长征千里。这就是历史家所谓“扶义”之师。至若项羽以堂堂之旗,正正之鼓,叱咤风云,以闪击敌人者,在历史家看来,那却是“剽悍猾贼”。
当“扶义”之师,进抵武关之时,刘邦再“遣魏人宁昌使秦”。刘邦的使者到达咸阳以后,果然赵高立时发动政变,杀了二世,以响应刘邦的“扶义”之师。所以《史记·高祖本纪》记其事曰:“使者未来……赵高已杀二世,使人来,欲约分王关中。”
刘邦用了郦食其和陆贾三寸之舌,袭破了武关,一路扶义而北,至于蓝田。他以为赵高一定到蓝田欢迎他,而不知赵高已为秦诸公子子婴所诛死。所以在蓝田仍不能不“益张疑兵旗帜”,才通过最后一关。
大约在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咸阳新经大政变,又空虚无以为守,于是子婴不得不“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21],以迎降“他的亭长”。这时,刘邦才知道赵高死了。
现在“扶义”之师,进了咸阳。咸阳本是刘邦旧游之地,但当时他不过是一个服徭役的工人队长,恐怕连阿房宫的大门都不敢正视。现在则以征服者的资格,大摇大摆走进阿房宫中,这真使他不胜今昔之感。
阿房宫中的一切,美人,钟鼓,珍宝,玩好,对于这位小地主出身的亭长,都是第一次看见。特别是那些娇冶窈窕的郑卫之女,最足以使这位“好美姬”的“长者”惊心而动魄。因此,这位“长者”,就想“止宫休舍”,在阿房宫里,做几天现成的皇帝。
咸阳城里,烧杀淫掠,已经闹得不成世界,张良觉得不大妥当,才劝刘邦还军霸上(今西安市东)。一面出示安民,一面派兵把守函谷关。不久函谷关就有了驻兵,各郡各县也贴出了皇皇的文告。其词曰:
“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22]
这个政治宣告,就是中国史上有名的“约法三章”。实际上约法三章的内容,只是保护商人地主的生命财产乃至其政治上的地位。这样一来,“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现在刘邦变了质,他由小地主一变而为大地主的领袖了。
阿房宫中的美人珍宝,钱粮户口的册籍,大批地运往霸上的军中,但是历史上却说:沛公“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我们真不理解,这位在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的亭长,何以一入咸阳,便变成一个“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的圣人。
当时项羽业已扫平河北,正率诸侯联军,如张耳的赵军、臧荼的燕军、田都的齐军、吴芮的越军以及自领的楚军和秦朝的降军降将等,浩浩荡荡渡河而南,进抵新安(今河南渑池县东)。正当这时,忽盛传秦降卒有不稳的消息,于是采取紧急的措置,很迅速地解除了秦降卒的武装。
现在项羽率领四十万大军,进了函谷关,至于戏西(今临潼东北)。当时刘邦军霸上,两军相距四十里。刘邦正准备以子婴为相,改组秦朝的政府,再建商人地主的政权,以拒旧贵族之军。不幸这个政治阴谋被他部下的一个旧贵族曹无伤派人告诉了项羽。曹无伤的报告,大概说:“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刘邦知阴谋败露,而力不足以抗诸侯之兵,乃与张良、樊哙及从者百余骑,驰诣项羽军中,当面谢罪。在鸿门(今临潼东北)的宴会中,项羽的“参谋长”范增屡屡示意项羽,嘱杀刘邦,而项羽不忍。于是刘邦得逃席亡归自己军中,而嘱张良以白璧及玉斗各一双,分别献于项羽与范增,作为谢礼。项羽收了白璧,而范增则椎碎玉斗。叹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23]
几天以后,项羽的大军,进了咸阳。咸阳的一切,在项羽眼中,几乎都是仇恨。为了楚怀王之入秦不返,为了项燕、项梁之死于秦军,忠孝之心,油然而生,因而激动的他开始了一个痛快淋漓的犁庭扫穴之举。他杀了子婴,烧了阿房宫,掘了始皇墓,并且也屠杀了不少的贪官污吏和商人地主。这一个烧杀,真是替被压抑了几十年的旧贵族,大大地吐了一口冤气。而项羽的大军,也就是在咸阳的大火中,转旗而东,出了函谷关,回到彭城。然而历史家却说项羽“大掠而东”。但是我以为即使项羽之军曾经“大掠”,也是“第二次”。
项羽在戏时,曾与随从他入关的诸侯将开过一次军事会议。在会议中,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而尊楚怀王为义帝。但以义帝曾参与刘邦通秦的阴谋,遂决议徙之长沙。后来在赴长沙的途中,被他的柱国共敖杀了,然而历史家却大书曰:“项羽弑义帝。”
项羽既为西楚霸王,于是分剖天下,以赏有功。当时一共封了十八个国王。[24]
这样一来,天下大局,又恢复了战国时代的局面,商人地主的政权消灭了,旧贵族的政权复活了。这在中国史发展的过程中,当然是一个历史的逆转。历史的逆转,在整个历史向前发展的运动中,只是一个回旋,所以项羽的封建,在中国史上,不过是一幅滑稽的插图而已(插图七)。
项羽的封建,很快就破灭了。最初是齐将田荣首乱于山东,驱杀了项羽封立于山东的三个国王,而自为齐王。接着便是彭越据梁地以反项羽。同时赵将陈馀也驱逐了项羽派到赵国去的常山王张耳,迎故赵王歇复为赵王,而自为代王。于是顷刻之间,大河南北,遂非复项羽之所有了。
为了维持新的封建秩序,项羽不能不以全力讨伐田荣的叛乱。田荣不久就败死于山东的平原,可是他的兄弟田横,也是一个至死不屈的英雄,他又再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继续与项羽为敌。而彭越亦大破楚将萧公角军。
正当项羽纠缠于山东讨伐战争之时,刘邦遂乘机而起,用韩信之计以汉中为根据地出兵故道,进攻关中。击灭雍王章邯,降塞王欣、翟王翳,占领了关中全境。于是乘胜而东,又击降河南王申阳,击破韩王昌,占领今山西、河南交界处一带的地方(插图八)。
不久,汉军进了洛阳。刘邦听到义帝死的消息,便“袒而大哭,遂为义帝发丧,临三日。”示天下以忠。然后向诸侯发布新的政治号召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25]
现在刘邦劫五诸侯兵五十六万人,打起替义帝复仇的旗号,从洛阳出发,东击项羽。当时楚军皆在山东战场,所以刘邦的军队,没有遇到抵抗,就进了楚都彭城。刘邦到了彭城,再不是“袒而大哭”,而是“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26]
项羽的军队从山东来了,只有三万人。不到半天,便把刘邦的五十六万大军,杀得落花流水。投入睢水而死者,即有十余万人,睢水为之不流,刘邦落荒而走,仅以身免,一直逃到他的内兄周吕侯(吕泽)的军中,才喘过气来。不但所收的项羽的“货宝美人”来不及带走,而且自己的父母妻子,反为项羽所掳。
刘邦退至荥阳(今属河南),收集残兵败将,“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未成年之人),悉诣荥阳”[27],于是军容再振。乃筑甬道通于河岸,以取敖仓粟,欲死守荥阳,但楚军进围荥阳,于是而有“纪信替死”,刘邦始得逃出危城,用袁生之计,出军宛、叶之间,与黥布行收兵。
当项羽追逐刘邦之时,彭越又从东击楚,以是项羽不得不回兵而东,讨伐彭越。等到击走彭越以后,刘邦又引兵北军成皋(今河南荥阳西北汜水镇)。于是楚、汉两军俱临广武、成皋间,而相持不下。现在天下大势,已由群雄割据一变而为楚汉对峙的局面。
当此之时,韩信之军,已由山西,出井陉,灭赵、降燕、破齐,尽有黄河南北之地,韩信自为齐王,大有由山东南向击楚之势。同时,黥布已举皖北之地,背楚投汉,虽被楚军击溃,但在刘邦支持之下,又重整旗鼓,成为项羽后方之最大的威胁。此外彭越已再入梁地,往来游击于山东西南和河南东部一带,经常截断楚军的补给线。正当此时,刘邦的主力军,亦集结于广武。这样的形势,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当时的项羽,一方面,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后方;同时,又陷于三面作战的危险之中了。
反之刘邦则拥有广大的后方,以三河(河东、河内、河南三郡)为外库,以巴蜀汉中为内府。因此得以转关内之粟,收三河之士,以补给前线,充实军备。同时,据成皋之粟,因巩洛之险,进可以战,退可以守。除此以外,又拥有庞大的同盟军,大河以北,淮水以南,都是他的势力范围。所以当时的刘邦,已经争取了战略上的绝对优势。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项羽自然想用速战速决的方法,解决刘邦,然后以全力去平定黄河以北。反之,刘邦则企图拖长战争,避免与项羽作主力的决战,而运用他的同盟军,去削弱项羽的力量,然后乘其敝而攻之。所以当时项羽屡次向刘邦挑战,而刘邦深沟高垒,始终不肯与战。据说有一天,项羽“为高俎,置太公(刘邦的父亲)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但是刘邦的回答是:“幸分我一桮羹。”当时项伯很聪明,他告项羽曰,“为天下者不顾家”[28],至今尚传为美谈。
据说又有一天,项羽通知刘邦,要与他个人决斗。项羽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但是刘邦的回答,却是“吾宁斗智,不能斗力”。[29]
项羽因刘邦避战,于是又回到东战场,指挥讨伐彭越的战争,而留大司马曹咎死守成皋。同时进行与韩信的妥协谈判,企图解除北顾之忧,从而拆散刘邦与韩信的联合战线。当时韩信,雄踞黄河南北,对于楚汉之争,确有举足轻重之势。诚如蒯通之言:“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若韩信能“两利而俱存之”[30],则可成三分天下,鼎足而峙之局。或乘楚、汉两败俱伤之际而西向,并可成统一之业,可惜韩信犹疑不决,而刘邦已击溃曹咎之军,项羽驰赴西战场,而谈判遂以终止。
刘邦用战争打击了韩信的动摇,巩固了河北的阵地。于是一面对项羽发动和平攻势,派侯公说项羽,谓只要项羽释回他的父亲和妻子,愿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另一方面,却积极动员他的主力军和同盟军,准备对楚军作最后的总攻击。同时买通西楚的大司马周殷,从内部发动叛变,以响应汉军的进攻。
当时项羽因与韩信的和平谈判未成,彭越在北,黥布在南,刘邦在西,已处于三面作战的环境之中,于是接受了刘邦的建议,释还太公和吕后,“引兵解而东归”。[31]
刘邦的总攻击令发布了,于是刘邦之军由广武东击,韩信、彭越之军由山东南击,黥布、刘贾之军由寿春(今安徽寿县)北击。同时周殷从西楚内部叛变,“以舒屠六”[32],举九江(治今寿县)之兵,以响应刘邦的攻势。于是项羽被围于垓下(今安徽灵璧县南)。
夜已深沉了,在项羽的军幕中,点燃了巨大的蜡烛。四面皆有楚歌之声,于是这位三十岁左右的少年英雄,开始结束他自己光辉灿烂的历史。
虞姬在侧,骏马在门,项羽在痛饮美酒。酒酣,项羽慷慨悲歌,虞姬和之。其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33]项羽的眼泪滴下来了,卫士们都垂下头。
楚歌的声音更逼近了,蜡烛快熄灭了,骏马在长嘶,卫士们都拔出了雪亮的刀剑。大概就在这个紧急的时候,虞姬就与项王永别了。同时,项王也就跃上了他的骏马,带了八百名骑士,冲出了千军万马的重围。在项王军幕中留下来的,是酒,是泪,是血,是美人的幽灵,是英雄的歌声。
汉将灌婴的追兵渐渐迫近,而项王在阴陵迷失了道路。于是项王毅然引兵而东,至东城(今安徽定远东南),期与汉军作最后之一决,但当时从者只有二十八骑了。项王谓其从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决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34]
现在,项王与其骑大呼驰下,一声叱咤,汉军人马无不倒退。项王纵横驰逐于汉军中,斩汉将、都尉各一员,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现在项王走至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之滨,乌江的亭长,权船以待,劝项王渡江。但是项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35]乃下马,以其骏马赠与乌江亭长。于是这一位“一声叱咤,千人皆废”的少年英雄,就用了带着敌人鲜血的宝剑,自刭而死了。
司马迁曰:“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36]可马迁之言是也,余于项羽亦不胜其钦佩。但可惜他是贵族的后裔,决定了他走向历史的反动方向,因而终于碾死于历史前进的车轮之下,实为可悲。虽然如此,他仍不失为封建社会中一个典型的英雄。他的英勇,坚强,慷慨,坦白和丰富的情感,都是英雄本色,即因他具有这样的性格,所以他才能领导起一个倒转历史的运动,而且也终于一手把历史的车轮倒转了。至于他之必然失败,则诚如他自己所云:“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战”也者,即主观的创造;而“天”也者,则为客观的倾向。项羽的失败,不在他主观创力的不强;而正是由于他违反了历史发展的客观倾向。垓下的悲歌,乌江的浩叹,正是中国初期封建的历史贵族之最终的悲剧,从此以后,这一个残余的社会层,遂永远退出中国的历史舞台了。
项羽既死,旧贵族的势力,几乎全部消灭了。只有鲁的旧贵族不降刘邦。于是刘邦回军山东,召降鲁国贵族,并进而解除韩信的武装,奠定了山东半岛。现在刘邦在同盟军推戴之下,经过了三推三让之后,即皇帝位于山东曹县北面的汜水之阳,国号曰汉。然后大封功臣。时已徙韩信为楚王,都下邳。立彭越为梁王,都定陶。故韩王信为韩王,都阳翟(今河南禹县)。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今湖南长沙市)。淮南王黥布,燕王臧荼,赵王张敖,皆如故。这种封拜,不过是对于同盟军的占领,予以承认而已。实际上,上述诸人,封亦王,不封亦王也(插图九)。
刘邦初都洛阳,不久移至长安。初即位时,曾大宴功臣。但是当时的所谓功臣,多半不懂什么朝拜皇帝的仪式,他们喝醉了酒,就拔剑击柱,说刘邦封赐不平。当时有一位投降汉代的秦博士叔孙通,他曾经看见过秦始皇的派头,对于这样拔剑击柱的情形,有些看不惯。于是自告奋勇,愿替新朝起朝仪。他奉了刘邦的命令,去征聘鲁国的儒生,结果征来了三十余人。其时有两位儒生不肯来,并且把叔孙通大骂一通。他们说:“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碰了一个大钉子,只好说了一句:“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就带着那三十几位投降新朝的儒生回到长安,然后在长安郊外,用草作人,导演朝仪。教了群臣,又教皇帝。教了一个多月,群臣也知道如何磕头呼万岁,刘邦也知道了当群臣向他磕头呼万岁的时候,他应该如何不动声色,就像没有看见一样。适逢长乐宫成,于是就正式演试一次,果然味道不错。于是刘邦不觉高兴地说了一句,“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从此以后,那位以儒冠为溺器的马上英雄,也觉得那些下流儒者,颇有用处,因而叔孙通及其弟子,也都得到了一官半职。不过那两位不投降的儒生,则自误前途,潦倒终生。
山东真是出圣人的地方,不但儒生不奉诏,武士也不投降。田横耻见刘邦,而自刎于洛阳,令其二客从刘邦之使者,以其头诣刘邦。刘邦叹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37]封其二客为都尉,以王者之礼葬田横。田横葬后,二客同时自刎于田横之墓旁。田横之士五百人,闻田横死,亦全体自杀于孤岛。于是刘邦大惊,知道天下也还有宁死而不向他屈膝的人物。
即因鲁两生与田横及其二客与五百壮士的事件发生,因而使刘邦对旧贵族有些不放心,于是把楚国的贵族昭、屈、景、怀,齐国的贵族田氏,强制移徙于关中,加以管制。
现在摆在这位新皇帝面前的任务,就是如何消灭他的同盟军的领袖,即所谓异姓诸王。于是臧荼、韩信、陈豨、卢绾、韩王信、彭越、黥布,这一大群所谓“功狗”,几年之间,都加以叛变之罪,几乎斩尽杀绝。这就是韩信所谓“狡兔死,良狗烹”。[38]也就是历史家所谓汉高祖“仁而爱人”。
代替“功狗”的,是他自己的子弟。如封刘贾为荆王,刘交为楚王,刘恒为代王,刘长为淮南王,刘建为燕王,刘濞为吴王。在所有诸王中,只有长沙王吴芮是异姓(插图十)。
现在的天下,已经是刘家的天下了。高帝手捧玉卮,为太上皇寿。他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39]当高帝为他父亲上寿的时候,下面的文武百官在高呼:“万岁!”
汉十二年十月,高帝回到他的故乡沛县,这主要是要让沛县的人看看,他现在的威风已经不是当年了。他在沛县,大宴故人父老子弟。在宴会中,他吃醉了酒,自己击筑唱起歌来,叫一百二十个沛县的儿童和他合唱。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40]
高帝在同乡的热烈欢送会中,离开了沛县,回到长安。第二年三月,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