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秦朝政权的发展
战事已经结束了。新政府也在商人地主胜利的欢呼中成立了。现在,邯郸市上的小儿,做了全中国人民的皇帝;贩贱卖贵的商人,出现为咸阳市上的新贵。丞相、御史都已按部就班,郡守、县令都已走马上任。中国的历史,又走进一个新的王朝、新的时代了。
在这个热闹场面的背后,我们同时可以看到一幅凄凉的图画。在那里,是残余的旧贵族走上刑场,送进牢狱,窜向边塞,隐藏山林,逃亡民间。是退伍的农民回到荒凉的农村,是失业的手工业者回到残破的城市。而这一切也就是新朝胜利的表现。
照我们后人想来,像这样的胜利,也就足够商人地主骄傲了。但是当时的商人地主却具有一种深思远虑。他们一方面看到旧贵族中,还有不少在逃的分子,没有捕获;而投降的旧贵族,又怀着满腹的旧思想,常常“以古非今”。若不彻底地肃清,终是新政府的隐忧。另一方面,农民虽已退伍,但大部分的农民,还保有武器,尤其使新政府感到不安。为了巩固商人地主的统治,新政府感到如何镇压农民可能的叛变及残余贵族可能的反动,是他当前的两个紧急政治任务。
新政府毫不犹豫而且非常彻底地开始他的任务之执行。这首先便是对付农民。
据《史记》所载,秦始皇做了皇帝以后,第一道命令,便是:“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为钟鐻,金人十二。”这就是强迫所有的农民交出他们的武器。
中国古代的农民,本有一次冬季的军事训练,即所谓“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但据《文献通考·兵考》云:到秦代,“讲武之礼,罢为角牴”。这就是不许农民有学习战斗技术的机会。
在秦代的农村中,本有武装游徼的设置,但据《文献通考·兵考》云:“秦始皇既并天下,分为三十六郡,郡置材官。”《汉书·刑法志》亦云:(汉)“踵秦而置材官于郡国。”所谓材官者,就是一种武装完备的正式军队。这样看来,秦代的各郡县,除了地方的游徼以外,又有中央派驻各郡县的材官。这种材官的设置,就是加强对农民的武装镇压。
在秦代的农村中,本有亭长、乡三老等的设置,但在后来又把以前施行于秦国境内的什伍连坐法推行全国。所谓什伍连坐法者,即“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18]而这就是借此肃清农民中的不稳分子。
农民既被缴除了武器,又被禁止了冬季的军事训练,再加之以武装镇压与相互连坐,这在新政府看来,此种的措置似乎很够妥当了。
现在开始对付残余的旧贵族,于是发生了中国史上有名的“焚书坑儒”的事件。焚书坑儒,在客观上是对文化之一般的毁灭,但在当时新政府的主现动念上,却是为了肃清隐藏在政府机构中的残余旧贵族,乃至作为其政治指导原理的旧文化。
具体的历史事实告诉我们焚书的经过,是为了消灭复古的思想。据《史记》所述,在始皇三十四年的某一天,始皇在咸阳宫举行一个宫廷的大宴,高级官吏,都在召宴之列。七十博士首先向始皇致敬,表示他们的忠顺。当时有一位仆射周青臣致颂词说:“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之威德。”这段颂词,表面上是恭维始皇,但实际上是对投降的旧贵族一个尖刻的讽刺。因为他恭维始皇的,就正是吞并六国,消灭旧贵族的功劳。
博士们听了,当然十分羞愧,于是博士中有一位齐人名淳于越者,就针对着周青臣的讽刺作了一个回答。他说:“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这一段话,虽是对周青臣讽刺的回答,但同时也是对郡县制度的一个批判。并且企图从始皇个人的利害关系上,去说服始皇,恢复封建的旧制度。
始皇果为所动,把淳于越的建议,交群臣讨论。于是商人地主的领袖李斯不得不说话了。他说:“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19]
从李斯这一大段话中,我们可以知道,当时那些投降的旧贵族,他们虽然首先向始皇致敬,但他们对于秦代的新制度,还是抱着反对的态度。因为他们生长在旧社会之中,习惯于旧社会的制度,迷恋于旧社会的学说,以为旧的都是好的,新的都是坏的,因而以为“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他们不知道现在已经不是田氏篡齐、六卿分晋的封建贵族混战时代,而是商人地主一统天下的时代。但是他们对于新政府的每一政令,仍然在背后引经据典加以批评,以动摇新政府的威信。这在李斯看来,这些“不师今而学古”的诸生,当然是一群“惑乱黔首”的反动派。为了灭绝此种复古思想之传播,所以主张焚燔一切作为此种思想之渊源的古典文献。而对于与思想无关之书类,则仍任其流传。由此看来,李斯之主张焚书,其主观的动念,实为对付残余的旧贵族无疑。
秦始皇批准了李斯的建议。宫廷的盛宴散了,第二天,在天下各地,就到处点燃了焚书之火。不到三十天,中国秦以前的古典文献,都化为灰烬。留下来的只有皇家图书馆内的一套藏书。
书是焚了,但是怀有复古思想的旧贵族,还是在政府的机构中,掌管文化事业。为了肃清这些分子,于是又发生了“坑儒”的惨剧。
据《史记》所载,坑儒的惨剧之发生,乃是由于焚书以后,投降的贵族中,有侯生与卢生者,他们看到当时的政治日益倾向于专制与独裁,他们的首领七十博士,也只“备员弗用”,一切的政令都出于咸阳宫。这使他们感到也许在明天就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因而他们就相率逃亡了,逃亡的消息,很快就由商人地主报告始皇。于是皇帝龙颜大怒。他拍案大骂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始皇大骂了一顿,如韩众去不报,徐市等终不得药,与诸生丝毫不相干。不错,卢生等逃亡时,也曾说了一句讽刺始皇的话,他们说:“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这当然是对于他所领导的海洋探险事业之失败的一个嘲笑,但这也是事实。不图因此而遂获罪于天,得了诽谤的罪名,这真是冤哉枉也。
很明白地,始皇的盛怒,并非偶然。早在卢生等的事件之前,那些所谓“廉问使”就经常向始皇谎报,说诸生无不“妖言以乱黔首”。而这一次正是一个总爆发。实际上,照我们的推想,始皇也未必就想把诸生活埋,但在始皇盛怒之下,那些御史们,就可以加倍惩处了。据《史记》:“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转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
这四百六十几个诸生,在当时的政府看来,都是一些死有余辜的反动派;但是在我们今日看来,他们都是当时最有学问的知识分子。他们的被活埋,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大损失。虽然,谁要他们不隐藏山林而要投降新朝呢?文人而无气节,也是取辱招祸的原因。我因此于诸生之被活埋,不胜其感慨。
新政府对于旧贵族,在这次大活埋、大流徙之后,接着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大屠杀。《文献通考·学校考》云:始皇“又令冬种瓜骊山,实生,命博士诸生就视。为伏机,杀七百余人。二世时,又以陈胜起,召博士诸生议,坐以非所宜言者,又数十人。然则秦之于博士弟子,非惟不能考察试用之,盖惟恐其不澌尽泯没矣。叔孙通面谀,脱虎口而逃亡,孔甲持礼器发愤而事陈涉,有以也哉”。
新政府对于农民的防范、对旧贵族的惩处的任务,都依次执行了。然后在一般的方面,又严刑罚,任狱吏,以制反侧。《汉书·刑法志》云:“秦用商鞅,连相坐之法,造参夷之诛,增加肉刑、大辟,有凿颠、抽胁、镬亨之刑。至于秦始皇,兼吞战国,遂毁先王之法,灭礼谊之官,专任刑罚,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自程决事,日县石之一。而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天下愁怨,溃而叛之。”
实际上,秦代的刑罚尚不仅如上述。其见于《史记》者有榜掠[20]、鬼薪[21]、黥为城旦[22]、谪[23]、籍没[24]、连坐[25]、弃市[26]、僇[27]、腰斩[28]、车裂[29]、坑[30]、矺[31]、戮尸[32]、枭首[33]、族[34]、夷三族[35]等。像这样的严刑峻法,真是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商人地主的咸阳宫,现在变成人民大众的阎罗殿了。
新政府的任务,当然不仅在于镇压它的敌人,同时也在进一步去巩固它的天下。于是,战争的动员又颁布了。刚刚回到田野的农民,又要放下锄头,拿起武器,为着商人地主的利益而走向战场。三十万人北逐匈奴,五十万人南征五岭。田园变为荒野,肝脑涂于异域。[36]
为了防御匈奴的侵袭,万里长城开工了。从甘肃的临洮,东至鸭绿江岸,有三十万以上的农民,在那风雪萧萧的边塞,担土垒石十余年之久。其中也有不少是脸上刻了字的罪犯。
为了便利商人地主的货车往来,到处都在修筑马路。这种马路,在当时叫作驰道。从九原(今内蒙古包头市西)到甘泉(今陕西淳化西北)一千八百里的山岭之间,到处都是堑山堙谷的工人。[37]不仅这一条马路开了工,据《汉书·贾山传》云: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由此看来,则在秦代,全国之内,都有了宽大而平坦的大道了。
早在统一六国的那年(公元前221年),新政府就在咸阳北阪上,盖起一座“殿室复道,周阁相属”的宫殿,这座宫殿,完全是仿效六国宫殿的样式的一种混合建筑。在这座宫殿里,充满了由六国俘虏而来的钟鼓与美人,简直可以称为一个国际博物馆。[38]第二年又在渭水的南岸,建筑了一座信宫,和甘泉宫的前殿。[39]于是渭水南北,都布满了宫殿。
为了装点新政府的门面,现在始皇又大发隐宫刑徒者七十万人,开始世界史上无可伦比的阿房宫之建筑。据《史记》所载,阿房宫的正殿,建筑在渭水南岸,那里原系皇家的花园。殿堂东西宽五百步,南北深五十丈,殿内可容一万人,殿前建立五丈高的旗杆,周围有阁道可通其他的宫殿。这种阁道,直通到南山(终南山)。在南山的顶上,建立一座庄严壮丽的高阙,作为这座宫殿的大门。从阿房宫通达渭水的北岸,有一座很美丽的石桥。[40]据说这座石桥长三百六十步,宽六十尺,共有六十八个圆拱,桥的两旁,还装饰着力士孟贲等人像雕刻。由于这座桥梁的落成,咸阳城遂成为跨渭水南北的一个大城市。
上述的阿房宫,不过是皇宫的一个正殿,即所谓“朝宫”者是也。实际上,阿房宫的全部规模之大,真是骇人听闻。据《三辅黄图》云:“阿房宫,亦曰阿城,惠文王造宫未成而亡,始皇广其宫规,恢三百余里。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郦山八十余里。表南山之巅以为阙,络樊川以为池。”又《汉书·贾山传》云:“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由此看来,自咸阳以东至于临潼,以西至于雍(今陕西凤翔南),以南至于南山,以北至于咸阳北阪,这一个广大的区域内,都是阿房宫的范围。不仅此也,据《史记》云:“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据此,则当时函谷关以外,尚有更多的行宫。又《史记》谓,建筑阿房宫,都是用“北山的石椁”“荆楚的木材”建筑而成,特别是四川的木材。当这些宫殿落成之日,四川山上的树木被砍了许多。所以后来的诗人杜牧为之赋曰:“蜀山兀,阿房出。”
这些宫殿,都“以木兰为梁,以磁石为门”,施以雕刻,涂以丹青。五光十色,极富丽堂皇之大观。在这些宫殿的内部,则夜光之璧,饰于朝廷;犀象之器,列为玩好;郑卫之女,充于后宫;骏良駃騠,实于外厩。一切“娱心意,悦耳目”者,无所不备。
现在,这位阿房宫的主人,他佩“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真是“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
现在,在这位阿房宫主人的御前,挤满了国籍不同的美女,她们带着“宛珠之簪”,垂着“傅玑之珥”,穿着“阿缟之衣”,饰着“锦绣之饰”。“佳冶窈窕”,真是人间无比。乐队吹奏起来了,美女开始了大合唱,不是以前秦国的“击瓮叩缶,弹筝搏髀”之音,而是“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阿房宫的主人,在胜利中昏迷了。
现在,那些商人地主中的新贵。他们宫室、车马、衣服、苑囿驰猎,恣其所好[41]。真是威风凛凛,意气扬扬。至于一般的商人地主,他们亦皆田连阡陌,拥资巨万。“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虽无官爵,可列朝请;虽无战功,而皇帝为之筑台纪念。他们真是时代的骄子,历史的宠儿。
最后,我们来看这个社会的另一面。残余的贵族和无数的俘虏,正在从荆楚、从巴蜀斩伐树木,运输木材,攀山越岭,颠仆于道路之中,为了建筑阿房宫和郦山的皇陵而丧失他们的生命。城市的手工业者,都离开了他们的作坊,走到咸阳,走到郦山,定到琅邪、芝罘,走到遥远的会稽,替皇帝修筑宫殿,建造坟墓,雕刻玩好和巨大的纪功碑。广大的农民,已经在商人地主土地兼并的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小块土地和田园。在收缴兵器的命令之下,失去防身的武器;在武装镇压、什伍连坐、严刑峻法之下,失去了起码的自由;在苛捐杂税、军事征发之下,失去了一切生存的物质。现在又在兵役动员、徭役动员的命令之下,走向蒙古沙漠,走向岭南边疆,走向一切指定的地点,去修筑长城,开辟驰道,抵御匈奴和征服南越。
总而言之,这一时的社会,诚如《汉书·食货志》所云:“庶人之富者累巨万,而贫者食糟糠。”社会之不调协,已经达到了极点。这种社会的不调协,当然是要出乱子的。
果然,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县)中,伸出旧贵族的铁锤,这就是历史上所谓张良博浪一击。这一击,虽未命中始皇,但已碎其副车,总算替残余的旧贵族吐了一口冤气。[42]果然,在东郡(治今河南濮阳西南),发现了农民的标语,他们在石头上刻着“始皇帝死而地分”的词句,表示他们对土地要求之渴望。虽然始皇把这块石头附近的农民都屠杀了,但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43]
博浪的锤击,东郡的刻词,这都是秦代政府走向灭亡的警报。这位轰轰烈烈的秦始皇,就在警报声中死去了,可是他死后的面容,还是带着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