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秦代中国境内各种族的活动
战国末叶,新兴的秦族,正如一条波浪壮阔的洪流,自中国的西北,滚滚而东,泛滥于中原。它冲决了中原诸国之封建地方区划的堤防。打通了一切阻碍经济文化和血统交流的障壁,使中原诸文化种族,在它的冲刷与激荡之中,融化混合而凝结为一个整个的种族,即后来所谓汉族。
如前所述,在太古时代,中国的中原,本是一片没有人迹的荒原。到旧石器时代末期,才有诸夏之族和南太平洋系人种之一分支从南北两方徙入。以后殷族,周族,北狄,西戎,遂如潮水一样,后浪接前浪地从四方八面涌进中原。因此,在秦以前,中国的中原,已经沉淀下不少来源不同的种族层,这些不同的种族层,就是后来汉族的胚种。
在殷代,当时分布于中原一带的诸种族,还是各自团结其族类于血缘纽带之上,保持其各自之独立的发展。自周代封建国家创立以后,中原一带区划为无数封区,于是同一种族的人民,分隶于不同的封区之内;反之,许多不同种族的人民,又同隶于一个封区之内。因而向之以血缘关系而结合之种族集团,遂一变而为以地方关系结合之政治集团。这样历史变革的结果,中原诸种族之种族的分野,遂逐渐模糊。以后在春秋、战国长期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由于频繁的战争与发展的交换,更加强了中原诸种族之血统和文化的交流,因而种族的观念,愈益稀薄了。虽然,至此时,由于封建地方割据之锁闭,中原诸种族,尚未能融混为一。这一直到秦族之进入中原,才完成他们的混一。所以说,汉族的形成,秦族是一个历史的酵母。
这样看来,所谓汉族者,并不是中国这块历史地盘上天生的一个支配种族,而是自有史以前迄于秦族徙入,中原的诸种族之混合的构成。同样,中国的中原,也不是汉族独有的天下,在史前时代,这里是中国境内诸种族自由进出之地。在殷代,虽然殷族西服氐、羌,南征荆楚,但是还有广大的自由世界,供其他诸种族自由发展。到西周时,周族虽然是支配中原的一个种族,但对其他诸种族,还是保持平等的关系。如称其友族则曰“兄弟方”,称其敌族则曰“不廷方”,而通称则曰“四国多方”,曰“四方大邦小邦”,曰“大国”“小国”,由此可以想见一般。到春秋时,由于中原诸种族之突出发展,于是始倡“内诸夏而外夷狄”之说。夷狄者,即指分布于中原四周的诸种族;而诸夏者,即指分布中原以内的诸种族。他们说:“夷狄禽兽也”,“封豕豺狼也”,“非我族类”,“誓不与中国”。于是中原文化区域,始被占有诸种族视同禁脔,排斥其他中原以外的诸种族之进入。战国时,赵筑长城[22],以御北狄;燕筑长城[23],以御东胡;楚则南拒群蛮;秦则西拒诸戎;遂展开了中原诸种族与中原四周诸种族之对立的形势。自秦族征服中原以后,中原诸种族融混为一,于是北筑长城[24],南守五岭,西据巴黔,东抗辽东,关闭了四周诸种族进入中原的大门。
当秦族进入中原,建立大秦帝国的时代,中国境内之其他诸种族,也依据其各自的历史原理,展开其各自的历史发展(插图一)。
当时,游牧于中国北部蒙古高原一带的北狄之族,已经发展为一个强大的种族,是为匈奴。
北狄之族,本系残留于蒙古高原的一部分人种之所分化,而匈奴者,则又是北狄诸族之所融混。自蒙古高原大内海溷竭以后,蒙古高原,已变成一片苦寒奇穷之地,虽间有水草,但究竟不大适宜于人类之生存。因此,徘徊于这个荒凉原野的人类,自有史以来,即屡次企图侵入黄河中游的大平原,以转换其生活环境。西周的严允,春秋的诸狄,皆曾作此种历史的尝试。西周的严允,曾侵入山陕北部。《诗》云:“薄伐严允,至于太原。”[25]又云:“出车彭彭”,“城彼朔方”。[26]又云:“靡室靡家,严允之故,不遑启居,严允之故。”[27]足见当时严允对中原诸种族的压力之强大。春秋的诸狄,曾由山西侵入河北,并在河北滹沱河上游,建国曰中山,其前锋且进入河南、山东。据《左传》载,闵公二年,狄灭卫;僖公十年,狄又灭温,其后伐齐,伐鲁,伐郑,伐晋。这些,都足以证明当时北狄势力已有一部分深入中国。至于战国,燕、赵、秦皆北筑长城,以阻塞北狄南进的道路,由是北狄南徙遭受打击。至于秦代,北狄之族只有南望长城而浩叹了。
北狄的南徙者,不过一小部分,这一部分已先后融化于中原诸种族中,其大部分族类,则仍然徘徊于蒙古高原,分化为许多氏族,随畜牧而转徙。这些诸狄之族,因为受自然条件之限制,直至周秦之际,依然以畜牧为主要的生产事业,但是各氏族已占领一定的土地,形成各自的部落。[28]因而他们的社会,还是保有浓厚的氏族社会的机构。[29]到秦代,诸狄之族,始融化混合为一个强劲的种族,而以匈奴之名出现于中国史乘。当时匈奴之族占领今日内外蒙古的大部分地方,并南逾阴山,渡黄河,侵入今日鄂尔多斯的原野,成为秦代北方之严重的威胁。
当时的羌族,也分化为许多氏族,占领中国西北之广大的世界。
考羌族在殷末曾有一支,在周族领导之下,进入中原。以后继续东徙,是为诸戎。据《后汉书·西羌传》云:“及平王之末,周遂陵迟,戎逼诸夏,自陇山以东,及乎伊、洛,往往有戎。于是渭首有狄、獂、邦、冀之戎。泾北有义渠之戎,洛川有大荔之戎,渭南有骊戎,伊、洛间有扬拒、泉皋之戎,颍首以西有蛮氏之戎,在春秋时,间在中国,与诸夏盟会。”这些被称为西戎的诸羌之族,终于于战国末年,在秦族领导之下,打进中原,建立秦代王朝。自秦族进入中原以后,于是筑长城,西起临洮,阻止他的同族之继续东徙。自是诸羌之族,遂转向西南发展。
徙入中原的诸羌,只是羌族的一支,其大部分族类,则仍然分布于甘肃青海一带,分化为许多氏族。这些氏族,直至周、秦之际,还是以畜牧为生,处于历史上之氏族制的阶段。[30]
自有史以前,诸羌之族即有一支西向塔里木盆地移徙。何时到达,不得而知。[31]但在春秋时代,确有虞氏之一支,已经西徙今日于阗(新疆于田)一带,文献中称之曰西虞,又称之曰禺氏,“禺”“虞”音近,故禺氏即虞氏音转。[32]
其南徙者,在史前时代,已达到四川[33],甚至西藏高原。何时到达,亦无从确考,但在殷以前,四川已有羌族。到战国末,则今日四川西部青海西藏一带,已布满诸羌之族。[34]
至于甘肃一带的诸羌,在战国末,亦已分化为无数氏族。到秦代,其中月氏一族,崛起于敦煌祁连间,最为强大。所以在秦代,中国西部广大的地域,完全是羌族的天下。[35](插图二)
当时东北诸种族,也布满了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形成了许多部落。
考北海沿岸诸种族,除商族进入中原,成为后来汉族的一个主要构成部分以外,其余即沿渤海海岸而东北,早在史前时代,即布满辽东半岛南端及朝鲜西部海岸一带。以后,其族类又向北发展与黑龙江流域诸种族合流,分布于辽东半岛之东北,远至北海一带。历两周之世,其族类逐渐繁衍聚为部落。其在今日之热河者曰东胡,其在今日之辽宁者曰涉貉,其在今日之吉林者曰肃慎,其在今日朝鲜半岛之北者曰朝鲜,在半岛之南者有七十八个氏族,而统名曰辰国。[36]此等诸族,巢山处海,世称东夷。据《后汉书·东夷传》云:“自中兴之后,四夷来宾,虽时有乖畔,而使驿不绝。故国俗风土,可得略记。东夷率皆土著,喜饮酒歌舞,或冠弁衣锦,器用俎豆。”同书又云:(涉)“知种麻养蚕,作绵布。”据此,则东夷文化水准,较之同一时代之北狄与西羌为高。盖东夷既占有辽东半岛及朝鲜半岛肥沃之土地,又地临渤海,其自然条件最为优越,故发展较快。
东夷之族,在春秋时,曾有一小族曰山戎者,侵入河北东北,所谓山戎病燕者是也。到战国时,燕筑长城,西起造阳,东迄襄平,以御东夷之内犯。至于秦代,在吉林境内,代肃慎而起者,出现了挹娄。在辽宁境内的涉貉之族,已南徙于朝鲜半岛之东部,代之而起者,则有满潘汗。在热河境内,仍然是东胡之族,不过东胡之族,已逐渐强大。至于朝鲜半岛一带,仍为诸辰滋生繁育之地。总之,当嬴秦之世,东北一带,还是东夷的世界。
塔里木盆地诸种族,直至秦代,尚不见于中国史乘。因为这里距中原太远,中间又有匈奴和西羌的梗阻。直到秦代,中国的势力,还没达到这个神话中的“不死之邦”。
然而在远古时代,就有蒙古高原系人种之一分支,逾过天山东麓大自然留下的一个缺口进入这个盆地,分布于今日塔什马干(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北。以后到新石器时代中期,西羌之族,又循着南山北麓的天然走廊,徙入这个盆地的西南。同时,古代中亚诸种族,也越过帕米尔高原,徙入这个盆地的西北。更后,希腊人又追踪古代中亚诸种族之后徙入这里。所以到秦代,塔里木盆地应该已经布满了各种来源不同的种族。否则汉初的西域三十六国,岂非从天而降!
《汉书·西域传》云:“自疏勒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属,皆故塞种也。”按疏勒以西北,正今日天山西南一带。而塞种者,则希腊人种也。是则在汉初,塔里木盆地之西北,大半多为希腊人种。同书又云:“蒲犁及依耐无雷国,皆西夜类也。西夜与胡异,其种类羌氐行国,随畜逐水草往来。”按蒲犁、依耐、无雷、西夜诸国,皆在帕米尔高原山谷之间,此等诸国,其种皆类羌、氐。则在汉初,塔里木盆地之西南已满布羌族之裔了。或有人说,此间的诸羌乃月氏之支裔;而月氏之西徙,则在汉初,在秦时,这里尚无羌族。但是我以为西羌的西徙,早在史前时代,而且传说中亦谓春秋时代,虞氏之一支即已徙至于阗。月氏为虞氏之音转,胡月氏之西徙,当亦始于春秋以前。是以当秦之时,这个盆地实有羌族之分布。除希腊人种及羌族以外,则为原始的蒙古高原系人种,即所谓胡也。
总之,在秦代,塔里木盆地已经有着许多种族在这里汇合,他们分化融混为许多部落,散布于塔什马干大沙漠周围一带之沙漠田,或以畜牧为生,或以农耕为生,在这个神秘的世界中,展开了光辉的历史活动。
最后说到当时的南太平洋系人种,即所谓南蛮之族。
如前所述,南太平洋系人种之一分支,在旧石器时代末期,即已进入中国东南沿海地带。在新石器时代初期,即传说中的黄帝时代,其西南山岳地带之一支,且深入中原,到达黄河流域。因为遭遇着诸夏南徙的猛潮,于是大部分仍然退回湘、鄂、川、黔交界之处,少部分则残留中原,成为后来汉族构成的一个因素。所以在史前时代南太平洋系人种与蒙古高原系人种几乎是平分中国,完全处于匹敌的地位。
到春秋时,在长江上游,兴起了楚国,在长江下游兴起了吴国。但是分布于西南的南太平洋系人种,即所谓百濮群蛮,与楚国相抗于鄂西。而分布于东南沿海的南太平洋系人种且在浙江境内组成了一个越国,与吴国相抗。
到战国时,楚国强大。他一面向西南发展,征服了湘、鄂交界处及四川东部的群蛮、百濮;一面又向东发展,征服了越国。到战国末,秦国勃兴于陕西,后又征服了四川境内的诸蛮,并且从楚国的手中夺取了四川东部和湖南西部的统治。即因蒙古高原系人种的势力之逐渐南展,于是南太平洋系人种的活动领域便一天天地缩小了。
虽然如此,直至秦代,中国西南及东南沿海一带广大的世界,还是南太平洋系人种诸种族的自由王国。其在东南沿海者,在浙江南部出现了瓯越,在福建出现了闽越,在两广出现了扬越。所以在秦代称东南沿海一带曰百越之地。百越者,犹言诸越,言其族属之多也。其分布于西南者,亦分化为无数氏族,这就是后来汉代所谓西南夷。此等诸族,皆椎髻徒跣,断发文身,与蒙古高原系人种的风俗习惯,截然不同。当秦之时,他们或随畜转徙,或耕田有邑聚,或无君长,或有君长,其文化水准颇有出入。总之,在秦代,中国的南部,又别为一世界。
由此看来,当秦族进入中原,中原诸种族融混为一之时,包围于中原四周的诸种族,也正展开其各自之自发的历史活动。当此之时,一方面是中原诸种族鼓其青春健壮的历史活力,向四周膨胀,企图扩展他们的天地,并从而突破加于他们的历史包围。另一方面,是四周诸种族一层一层地把中原文化区域包围得水泄不通,并且不断地向中原压迫,企图闯进中原。即因中原诸种族向四周膨胀,四周诸种族向中原压迫,于是在膨胀与压迫之力的运动中,造成了当时中国史的紧张性,并从而触发了中国史之全面运动。当时的中国正像一个鸡卵,中原诸种,有若卵黄,四周诸种族,有若卵白,卵黄与卵白虽各为一物,而在鸡卵之有机构造上,则是血肉相连的。当秦之时,中国的历史,正在发生一种适当的温度,来孵化这个鸡卵。所以到西汉之初,鸡雏遂破壳而出,是为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