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名家美育课
1.2.3.3 假山是假的山吗?

假山是假的山吗?

西方传统园林,一般都有雕塑,主要是人物雕塑,内容又大都与宗教有关。中国传统园林却没有这样的雕塑,更不要说人物雕塑(寺庙园林中佛道造像除外)了。其实,中国传统园林中的假山,就是园林中的雕塑,这些曾经被西方传教士称为古怪的破石头的假山,是中国艺术家精心构造的心灵影像。中国人认为,石不能言最可人,这些表面上看起来千奇百怪的假山,是枯槁、瘦硬的,而且是一些“僵死”的石头,几乎没有任何生命的信息,中国人却爱之如金玉之城,视之为神灵降物,传说当初杭州花圃盆景园内立一处叫作绉云峰的假山时,几乎是万人空巷,人们争相观看。

《西厢记》中,张生趁莺莺烧香时,在湖石假山畔作诗道:“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魂,不见月中人。”月色笼罩下的假山,令人春心荡漾。《牡丹亭》中杜丽娘和柳梦梅梦中相会,就在“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后来,杜丽娘相思而亡,也埋在这假山之下。

对于中国人来说,假山是个诗意的天地,是创造梦幻的地方。园林假山,寄寓着创造者的性灵,带去了无数赏园者的清魂。不仅有拳地勺天高远意,还有嘤嘤啼啼不了情。

据一园之形胜,莫若山。无山则不为园。叠山理水,其中叠山又占有重要位置。水系易成,山势难立。山势立,则一园风景之大概已具。假山是人们运用石料“叠”的、“掇”的,做出一片风景,也演绎着创造者的一片灵心。真正的叠石者,不是简单的“石工”,而是独抒性灵的艺术家,杂乱之石,叠起胜景,配之以明花疏树,延之以陂陀平冈,引之以涧瀑清泉,幕之以藤情蕉影,再辅之以蓝天白云、月上柳梢,其凛凛风神,爱煞人也。假山,不是真的山,是对真山的模仿,是真实山景的微缩化,假山以小山象大山。这可能是人们初接触假山时的想法,但这样理解并不确当。

假山是人所“叠”的、“堆”的,是人的创造,人取来拳石,垒出胜景,创造一个艺术世界,其中包含人们的审美追求,更融入人的生命感觉。假山是人们以石来雕塑,在虚空的世界划出丽影。所以,假山并不是真山的模仿,更不是真山的微缩化。人们在庭院中做出假山,并非满足人们对山的渴望,而是一种内在的生命追求。

垒石造山,以为景观,在中国起源较早。汉代就有明确的垒石山的记载。但真正形成风气,要到唐代,唐人营造假山风气很浓。白居易有诗说:“朱槛低墙上,清流小阁前。雇人栽菡萏,买石造潺湲。影落江心月,声移谷口泉。闲看卷帘坐,醉听掩窗眠。路笑淘官水,家愁费料钱。是非君莫问,一对一翛然。”这里的“买石造潺湲”,指的就是造假山。

假山的名称出现于唐代,与寺院有关,那时的寺院里就有了叠石为景的创造。我们知道,寺院一般来说都建在山中,僧人们日日流连于“真”山中,却要在院子里堆叠起一些石头─假山。如郑谷《七祖院小山》云:“小巧功成雨藓斑,轩车日日扣松关。峨嵋咫尺无人去,却向僧窗看假山。”他们住在“真山”中,在“僧窗看假山”,思考真假,或者“真幻”的问题。

假山不是真山,但不意味着它是“伪”的。假山艺术就是为了创造一片真实的意义世界,虽非真山而更“真”。在假山创造中,要超越表象的世界,掇石不知山假,垒成未必不真。若垒假山,心中总有个真山之像,总有个模仿的对象,这样,假山创造就会为形所滞,难有玲珑活络之态。

谈到假山,人们总会说到瘦、漏、透、皱四字。据说这四个字出自北宋书法家米芾。

19
苏州 留园 冠云峰

米芾爱石如命,他曾对自己所收集来的奇石行跪拜礼,呼石为“石兄”。太湖石是中国园林叠山中的最爱,米芾用四字评太湖石,叫瘦、漏、透、皱。一拳知天地,顽石有乾坤,这四个字可以说打开了一条通向中国艺术奥府的通道。

瘦,如留园冠云峰,孤迥特立,独立高标,有野鹤闲云之情,无萎弱柔腻之态,就像一位清癯的老者,拈须而立,超然物表,不落凡尘。瘦与肥相对,肥即落色相,落甜腻,所以肥腴在中国艺术中意味着俗气,什么病都可以医,一落俗病,就无可救药了。中国艺术强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朴茂沉雄的生命,并不能从艳丽中求得,而要从瘦淡中撷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色即空,淡去色相而得色之灿烂;停留色相之上,而失世界真意。“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据说是五代荆浩所写,这联诗正反映了这种独特的审美情趣。

漏,太湖石多孔穴,此通于彼,彼通于此,通透而活络。漏与窒塞是相对的,艺道贵通,通则有灵气往来。计成说:“瘦漏生奇,玲珑生巧”。漏能生奇,奇之何在?在灵气往来也。中国人视天地大自然为一大生命,一流荡欢快之大全体,生命之间彼摄相因,相互激荡,油然而成盎然之生命空间。生生精神周流贯彻,浑然一体。所以,石之漏,是睁开观世界的眼,打开灵气的门。

透,与漏不同,漏与塞相对,透则与暗相对。透是通透的、玲珑剔透的、细腻的、温润的。好的太湖石,如玉一样温润,光影穿过,影影绰绰,微妙而玲珑。

皱,前人认为,此字最得石之风骨。皱体现出特别的节奏感。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天机动,抚皱千年顽石。石皱和水是分不开的。园林是水和石的艺术,叠山理水造园林,水与石各得其妙,然而水与石最宜相通,瀑布由假山泻下,清泉从孔穴渗出,这都是石与水的交响,但最奇妙的,还要看假山中所含有的水的魂魄。山石是硬的,有皱即有水的柔骨。如冠云峰峰顶之处的纹理就是皱,一峰突起,立于泽畔,其皱纹似乎是波光水影长期折射而成,其淡影映照水中,和水中波纹糅成一体,更添风韵。皱能体现出奇崛之态,如为园林家称为皱石极品的杭州皱云峰,文理交错,耿耿叠出,极尽嶙峋之妙。苏轼曾经说,“石文而丑”,丑在奇崛,文在细腻温软。一皱字,可得文而丑之妙。

瘦在淡,漏在通,透在微妙玲珑,皱在生生节奏。四字口诀,俨然一篇艺术的大文章。

再好的石头毕竟是石头,它是僵硬的、冰冷的,甚至可以说是死寂的。同样,假山像山,毕竟不是山,纵然模仿得再像。米芾以及其他很多中国艺术家却将石头看通了,看活了,从石头中看出了生命,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大智慧,石头被看成与自我心灵密切相关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