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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永别了,远去的日子!

1

九月九日,秃鹰之城要塞。

在举行胜利庆典的大厅入口处,卫兵提醒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不能带武器进去。红发年轻人取下腰间的光束枪,忽然想问个清楚。

“我是吉尔菲艾斯一级上将,也不能带武器进去吗?”

“即使是吉尔菲艾斯提督也不例外。这是命令,对不起。”

“我明白了。算了,没关系。”

吉尔菲艾斯把光束枪交给卫兵。以往其他提督卸除武装时,莱因哈特也特别允许吉尔菲艾斯携带武器,这是此前的惯例。所以其他将官都知道吉尔菲艾斯是第二号人物。可是习惯似乎已经有所改变。

吉尔菲艾斯加入了先行进入室内的提督的行列,和他们相互点头致意。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眼中闪现出微妙的光芒,毋庸置疑,他们一定知道了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之间发生的事。

不能有特权意识。吉尔菲艾斯这样告诫自己,但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伤感。

莱因哈特和自己的关系大概仅止于主君和部属了吧,只是如此而已。吉尔菲艾斯试图抖落那紧紧缠绕着自己的寂寞思绪。下级不能要求和上级有平等关系,暂时忍耐一段时间。莱因哈特大人只是一时糊涂或犯错,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明白的。过去这十一年来,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过去?吉尔菲艾斯心中有些不安。过去一直是这样没错,而且他也相信那是永远的。可他或许太自以为是了……

司仪像夸示肺活量似的大喊:

“银河帝国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侯爵阁下驾临!”

莱因哈特踏着火红色的地毯走进来,列于左右的军官们一齐向他敬礼。

这个敬礼在不久后将会成为正式的最高敬礼吧?那是对拥有至尊之冠的银河系宇宙唯一的尊者所行的敬礼。大概再过两三年,这位出生于有名无实的贫穷贵族家的金发年轻人,就可以完全实现自己的野心了。和吉尔菲艾斯视线相遇时,莱因哈特迅速移开了目光。他听从了奥贝斯坦的进言,不给吉尔菲艾斯携带武器的特权。他是霸者,是主君,而吉尔菲艾斯只不过是部属,不该让他有特权意识。以前是太没有界限了。以后也不准他直呼莱因哈特的名字,要像其他提督一样称呼“罗严克拉姆侯爵”或“元帅阁下”。权力和权威只能由主君一人独享。

庆典一开始是接见被俘虏的高级军官。其中有一人是莱因哈特的老相识法伦海特提督。

“法伦海特吗?好久不见。我想是自亚斯提会战之后吧?”

“是的……”

淡蓝色眼眸的提督并无惧意,莱因哈特也无意侮辱善战的败将。

“加入布朗胥百克公爵一伙,真不像是你会做出的失败之举啊。你愿不愿意跟着我继续恪尽军人的天职?”

“我是帝国军人。既然阁下已掌握帝国的军权,谨当跟随您。虽然绕了一大圈远路,但今后就可回归正途了。”

莱因哈特点点头,命人解下法伦海特的手铐,让他加入军官的行列。人才就这样不断集结到他的阵营里。如此一来,他不必什么事都依靠吉尔菲艾斯了。只是梅尔卡兹逃掉了,实在很可惜……

行列的末端发出嘈杂声。

布朗胥百克公爵的遗体被装在特殊玻璃棺里送了进来。每个人都感慨地望着帝国最大的贵族身穿军礼服横躺在棺内的遗体。

安森巴哈准将伴着棺柩进来。这个被称为布朗胥百克公爵心腹的人走到大厅的入口处,面无表情地对着年轻的霸者一鞠躬,然后缓缓迈开步伐。

低沉但清晰的冷笑声从人群中传出。这是军人们对把主君的尸体当礼物呈送,并要求投降的卑劣之辈直截了当的反感。

这些笑声形成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安森巴哈全身。莱因哈特没有制止,因为他的性格中有年轻人那种不轻易宽恕的洁癖。

安森巴哈来到莱因哈特面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按下按钮打开了盖子。

他莫非想让胜利者检查败亡主君的遗体?

其实并非如此。

目击者那一瞬间都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安森巴哈把手伸向主君的遗体,拉开军服,从里面抓起一个像是由圆筒和立方体组合而成的奇怪物体。那是两军短兵相接时所用的强力小型火炮——手提加农炮。

原来安森巴哈将尸体的内脏掏空,把手提加农炮藏在了里面!

身经百战的勇将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目瞪口呆。不止他们,莱因哈特自己也意识到了危险,但身上的肌肉却不听指挥,动弹不得。

炮口对准了金发年轻人。

“罗严克拉姆侯爵,我要为主君布朗胥百克公爵报仇。”

安森巴哈的声音在一片沉默中响起。随即轰然一声,手提加农炮吐出了火舌。

手提加农炮的火力足以一击破坏装甲车和单座式战斗艇。莱因哈特的身体应该早就化为肉片四处飞散了。但准头偏了。莱因哈特左边两米处的壁面被炸成了好几片,在白色的烟雾中崩落,冲击波有力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安森巴哈发出懊悔的惨叫声。在所有人都成了活化石、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那一瞬间,只有一个人采取了行动,跳向安森巴哈,扳开了手提加农炮的炮口。他就是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

手提加农炮掉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年纪、机敏与体力都胜过对方的红发年轻人抓住大胆的暗杀者的一只手腕,想把他扭倒在地。安森巴哈的脸上闪过极为可怕的表情。他猛烈地挥舞着另外那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把手背强压到吉尔菲艾斯的胸口。

银白色的光条从红发年轻人的背部喷出。安森巴哈甚至准备了伪装成戒指的激光枪。

吉尔菲艾斯的胸口被致命的激光射穿,那股灼热的痛苦仿佛要炸裂他的身体,但他并没有放松暗杀者的手腕。对方的戒指又闪起了不祥的光芒,激光这一次贯穿了他的颈动脉。

异样的声音响起,仿佛竖琴的琴弦齐齐断裂。鲜血从吉尔菲艾斯的脖颈上喷出,骤雨般洒在大理石地板上。

或许是这个声音解除了众人长达十秒之久的惊愕。提督们的军靴声杂沓地响起,他们一拥而上,将安森巴哈摁倒在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安森巴哈的腕骨被折断了。虽然身上有两处致命伤,流失了大量鲜血,吉尔菲艾斯却还紧紧抓着暗杀者的手腕不放。

米达麦亚用手帕压住了两膝跪地的吉尔菲艾斯的脖子,白色的丝绸立刻染成了鲜红色。

“医生!叫医生来!”

“已经……太迟了。”

红发年轻人喘息着说道。他不仅头发一片鲜红,全身也都染上了鲜艳的血色。提督们都说不出话来。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已经回天乏术了。

安森巴哈被压倒在吉尔菲艾斯流出的血泊中,坎普和毕典菲尔特紧紧压着他。这时他却发出干涩的笑声,提督们又吓了一跳。

“布朗胥百克公爵,请原谅我。我这个无能之人无法完成对您的誓言,让这个金发小子下地狱可能还需要几年……”

“什么鬼话?这个白痴!”

坎普打了他一耳光。挨揍的安森巴哈在地上不停地晃动,仍在喃喃地说:“是我的力量不够,属下陪您一起去……”

“阻止他!”

罗严塔尔察觉到安森巴哈的意图,大叫出声,朝暗杀者飞扑过去。可是他的双手还未抓到对方,安森巴哈的下巴就微微动了动,咬碎了藏在臼齿里的毒胶囊。罗严塔尔抓住他的咽喉,想阻止他吞下毒药,但安森巴哈死意甚坚。

安森巴哈的两眼大大地睁着,渐渐失去焦点……

莱因哈特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那冰蓝色的瞳孔看不到提督们,也看不到那个想杀他的人。视线中只有救了他的命的红发挚友。

救了他的命——是的,吉尔菲艾斯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一直在帮助他。从他们少年时代相逢之日起,这个红发挚友就护卫着有许多敌人的他,做他无话不谈的伙伴,并且包容着他的任性。朋友?不,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对他而言,远远超过朋友和兄弟,而他却想把这么一个人和其他提督同等看待!如果吉尔菲艾斯带着枪,暗杀者在拿起手提加农炮的那一瞬间就会被射杀,吉尔菲艾斯自己也不必流一滴血。

是自己害了他。吉尔菲艾斯现在倒在血泊中受苦,都是自己害了他。

“吉尔菲艾斯……”

“莱因哈特大人……您没事吧?”

那个不顾礼服被血溅污,跪在自己身旁、紧握着自己的手的金发年轻人的影像,在吉尔菲艾斯眼中渐渐模糊了。这大概就是临死前的感觉吧?五官能感受到的东西越来越遥远,世界快速地变窄变暗。想看的东西再也看不到,想听的东西再也听不见。不可思议的是,他并没有恐惧之感。他心中恐惧的或许是今后的人生不能再与莱因哈特同行。而在所有的生命力流失之前,他有些话非说不可。

“我无法再为莱因哈特大人做事了……请您原谅。”

“傻瓜!这是什么话?”

莱因哈特原想大叫,可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却低哑微弱。这个美得过分的年轻人,天生具有压倒众人的华丽气质,此时却显得那么软弱无力,看起来就像不扶着墙壁就寸步难行的幼儿一般。

“医生马上就到。这种伤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康复,我们一起去姐姐那里报告胜利的消息。好不好?就这么说定了。”

“莱因哈特大人……”

“在医生来之前,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

“您一定要掌握整个宇宙。”

“……会的。”

“请您转告安妮罗杰小姐,齐格信守了以前的誓言……”

“不要!”

金发的年轻人颤动着惨白的嘴唇。

“我不要传达那种事。你亲口去说,自己去说!我不要传达!你听好,过一阵子我们一起到姐姐那里去!”

吉尔菲艾斯似乎微笑了一下。当微笑褪去时,金发年轻人在瞬间的战栗中,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半个自己。

“吉尔菲艾斯……回答我!吉尔菲艾斯,你为什么不说话?!”

米达麦亚不忍地把手放在年轻的帝国元帅肩上,安慰说:

“不行了。他已经走了,就让他安稳地长眠吧……”

他把话咽了下去,因为他看见年轻上司眼中射出前所未见的光芒。

“不要说谎,米达麦亚。你在说谎。吉尔菲艾斯绝不会把我丢下自己先走的。”

2

“罗严克拉姆侯爵的情况怎么样?”

“还是那样。一直坐着,动也不动……”

这一问一答中带着深深的感慨。

提督们聚集在秃鹰之城要塞的高级军官俱乐部里。这是以前大贵族们极尽奢华之能事建造的宽阔豪华的房间,然而胜利者们却一点兴致都没有。

关于胜利庆典上发生的惨烈一幕,提督们下达了严厉的封口令,并依照军规共同管理要塞。但三天过去了,大家都认为已经到了极限,不能一直对首都奥丁那边保持沉默。

吉尔菲艾斯的遗体被放入冷藏棺中,用低温保存。但是饱受悔恨煎熬的莱因哈特仍一直守在旁边,不吃不睡,让所有提督都担心不已。

“但说真的,我没有想到侯爵会这么脆弱。”

“如果死的是我或你,他就不会那么伤心了。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是特别的,一直是特别的。说起来,侯爵等于失去了半个自己,何况还是因为他自己的过失。”

米达麦亚这样回答缪拉。他正确的洞察也获得了其他提督的认同,但他们对这样白白浪费时间的焦虑越来越强烈。

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闪过锐利的光,他用强有力的语气对同僚们说:“要让罗严克拉姆侯爵振作起来,否则我们将朝着银河的深渊合唱灭亡之歌。”

“可是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他振作起来?”

毕典菲尔特茫然地说道。坎普、瓦列、鲁兹诸将也陷入愁苦的沉默。

在场的提督们举起一只手就能让数万艘战舰启动,让数百万士兵拿起枪来战斗,而这些破坏行星、征服恒星系、在星海中来去自如的勇者们竟然也想不出办法,让那位被悲哀和失落击败的年轻人重新振作起来。

“只有那个人能想出解决之策了,不过……”

沉默了一阵,罗严塔尔终于喃喃道。

米达麦亚疑惑地问:“哪个人?”

“你应该知道,不在这里的人啊,就是奥贝斯坦总参谋长。”

提督们不禁面面相觑。

“非得借助那家伙的智慧不可吗……”

米达麦亚的语气中,厌恶之感显露无遗。

“没办法。他应该也知道,有罗严克拉姆侯爵在,才有他在。他到现在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大概是在等我们去拜访吧。”

“那不等于有求于他吗?如果那家伙趁机要求凡事都有优先权,那怎么办?”

“包括奥贝斯坦在内,我们都乘坐在一艘叫‘罗严克拉姆’号的太空船上。要救我们自己,就得先救船。如果奥贝斯坦想趁这个危机图谋自己的利益,我们也只有采取相应的报复手段。”

罗严塔尔说完,提督们纷纷点头赞同。这时负责警卫的军官报告奥贝斯坦来访。

“来得正是时候啊。”

米达麦亚的话中明显地不怀好意。

奥贝斯坦进来后,环视了一下众人,便很不客气地批评道:

“各位经过冗长的讨论,好像也没有结论。”

“因为我们军营里目前没有第一号和第二号人物,欠缺统合的人才。”

罗严塔尔回答得也极为犀利,突显了奥贝斯坦倡言“第二人无用论”导致吉尔菲艾斯死亡一事。

“那么,总参谋长是否已经胸有成竹?”

“也不是没有。”

“哦?”

“去请求罗严克拉姆侯爵的姐姐。”

“格里华德伯爵夫人?我们也想过,可是这样事情就能解决了吗?”

虽然罗严塔尔这么说,但事实上没有人愿意承担向安妮罗杰告知此事的任务。

“报告的事由我负责,但是你们也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去逮捕杀害吉尔菲艾斯的犯人。”

机敏如罗严塔尔,在这一瞬间也猜测不出奥贝斯坦的意思,他不由得微微瞪大了那双金银妖瞳。

“你这句话可真奇怪,犯人不是安森巴哈吗?”

“他只是个小人物,我们要找出真正的主犯。一个很大的大人物。”

“什么意思?”

奥贝斯坦开始向提督们说明。或许是一种倒错的心理,莱因哈特心中一直在寻找一个主犯。他不能忍受吉尔菲艾斯被只是布朗胥百克公爵部下的安森巴哈所杀,吉尔菲艾斯只能被更大的人物杀害,所以在背后操纵安森巴哈的大人物就必须存在。虽然事实上是不存在的,但捏造一个出来就行了。

“唔,可是要诬赖谁当主谋?大贵族几乎都死光了,还有适当的人选吗?”

“目前不就有一个很好的候补者吗?”

“谁?”米达麦亚怀疑地问。

“帝国宰相立典拉德公爵。”

“什么?!”

米达麦亚仿佛挨了一记重击似的向后仰去。其他提督也惊愕地把视线集中在义眼总参谋长身上。他们都看出了奥贝斯坦的意图,即利用这个危机排除潜在的敌人。

“我真不想和你为敌,因为毫无胜算。”

至少奥贝斯坦表面上没有理会米达麦亚话中对他深深的厌恶。

“除掉立典拉德公爵只是迟早的事,而且他的内心也未必洁净如天使,一定也在策划除掉罗严克拉姆侯爵的阴谋。”

“这么说,不算是冤枉他了?的确,那个老家伙是不折不扣的阴谋家。”

罗严塔尔自言自语道,似乎是想说服自己。

“尽快赶回奥丁,逮捕立典拉德公爵,抢夺国玺。如此一来,罗严克拉姆侯爵的独裁权即得以确立。”

“可是,如果拿到国玺的人自己留在奥丁当起了独裁者,又该怎么办?”

米达麦亚带着嘲讽对奥贝斯坦的策略提出疑问。总参谋长答道:“不必担心。就算有人有此野心,其他同级的提督也会阻止,因为你们每个人都不甘屈居于本与自己同级的人之下。我主张不要有第二号人物,原因就在这里。”

权力的正当化不在于如何获得它,而在于如何行使它。出于这种认同,提督们做出了可怕的决定。

使阴谋或耍诈术是不得已的手段。在这个危急存亡的时刻,他们必须将潜伏在宫廷里的罗严克拉姆侯爵的敌人一网打尽,夺取国政的所有权力。所以奥贝斯坦的策略值得一用。如果犹豫不前,只会让敌人抢得先机。

提督们开始行动。只留下奥贝斯坦、梅克林格和鲁兹负责秃鹰之城的警备,其他人率领选出的精锐部队匆匆赶往首都奥丁。

他们要抢在立典拉德公爵早晚会引发的宫廷政变前先下手。这个决定使得他们快马加鞭地从秃鹰之城赶往奥丁,原本二十天的行程,他们只花了十四天就抵达了。

“疾风之狼”米达麦亚如此斥责部属:

“落后的就不要管他们了,随便他们什么时候到奥丁都无所谓。”

从秃鹰之城出发时多达两万艘战舰的高速巡航舰队,在不断跳跃时依次锐减,到达奥丁所在的瓦尔哈拉星域时,只剩下三千艘。

缪拉用八百艘战舰控制住卫星轨道,其他提督则冲破大气层。由于大量舰艇同时下降,超过了宇宙港的管制能力,半数战舰只好降落在湖面上。

新无忧宫一带正值夜半时分。米达麦亚朝着宰相府前进,罗严塔尔则去袭击立典拉德公爵的宅邸。宰相正倚在床上看书,看见破门而入的金银妖瞳的年轻军官,立刻尖声大骂:

“放肆!下贱的人胆敢在这里撒野?!”

“我是来逮捕宰相立典拉德公爵阁下的。”

此时,老迈的权力者心中闪过的不是惊讶,而是失败之感。老人原想从背后给莱因哈特一刀,将他打倒以独占权力,却因为奥贝斯坦的洞察先机与提督们的快速行动被制伏了。

“罪状是什么?”

“你是暗杀罗严克拉姆侯爵莱因哈特阁下未遂事件的主谋。”

老宰相睁大了双眼。他盯着罗严塔尔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颤动着那枯瘦的身体大声喝道:

“混蛋,你有什么证据讲这些话?我是帝国宰相,地位在你们之上,是辅佐皇帝陛下的重臣!”

“同时也是图谋不轨的阴谋家。”

罗严塔尔冷漠地说完,命令部属:“把他拘禁起来!”

平民出身的士兵们粗暴地抓住原本高贵得都不许靠近的老宰相的手腕。

此时,米达麦亚指挥的队伍闯入宰相府,目的是夺取国玺。

“国玺在哪里?”

米达麦亚逼问值夜班的老官僚。被枪口围绕的老官僚脸色苍白,却坚持不肯透露国玺的所在。

“你凭什么这样问我?这里是宰相府的国玺室,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随便进出的。请立刻出去。”

米达麦亚阻止闻言起了杀意的士兵们。他很佩服老官僚的勇气,但当然不会真的退出去。在他的指示下,士兵们立刻散到室内各处,开始大肆搜索以前连各部尚书和元帅都禁止随意出入的神圣区域。陈列柜和书桌被掀翻,禁止带出的重要文件散落一地,任由军靴践踏。

老人叫喊道:“住手!你们把帝国和帝室的权威摆到哪里去了?你们该为自己背离臣民之道感到羞耻!”

“帝室的权威吗?从前似乎有这种东西。”

米达麦亚振振有词。

“可是,结果是有实力才有权威,不是有权威才有实力。你看到这种情况,应该很清楚了吧?”

这时,一个士兵发出欢呼声,高高举起一个小盒子,盖子和四周镶有古典的葡萄藤蔓花样。

“找到了!就是这个!”

老官僚发出哀叫,扑向那个士兵,却被其他士兵打倒在地。忠于职守的老人额头流出了鲜血,却仍在地上挣扎。

这就是国玺吗?米达麦亚打开盒子,并没有太多感慨,只是凝视着被鲜红的天鹅绒包着的金印。充当国玺把手的双头鹫仿佛活物一般,睨视着米达麦亚。

米达麦亚低沉地笑了笑,俯视着倒在地上的老人,命人叫来了医生。

从内战最初到最后,帝都奥丁均由莱因哈特麾下的提督们完全控制。

玛林道夫伯爵的女儿希尔德原本已经睡下了,得知市内的骚动,便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宽袍,走到房间的阳台上。

她听着夜风中军队起起落落忽高忽低的声音。这时,用人发出惊惧的声音:

“这是哪里的军队,小姐?”

“军队不会平白涌出来。除了罗严克拉姆侯爵的军队,大概没有人有这么多部队了。”

希尔德任凭夜风吹拂着短发,自言自语道:

“充满活力的时代来临了,当然会有些喧闹,不过总比死气沉沉好得多。”

3

是在做梦吗?

莱因哈特环顾四周。室内微微显得昏暗,有些冷意,一片静寂。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横躺在特殊玻璃棺中的吉尔菲艾斯和干燥的冷气了。他的红发挚友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连呼吸都停了。

果然是梦。莱因哈特放松了肩膀,拉紧军用斗篷的领子,闭上眼睛。

……安妮罗杰向皇帝请了假,叫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到佛洛依丁山庄来。这是他们分别一年半以来的首次碰面。金发少年和红发少年穿上学校的礼服,整了整彼此的帽子和衣领,飞奔着离开了管理严格的宿舍。

他们体验了一趟长达六小时的地上车旅程,因为在皇室用地上是不能进行空中飞行的。他们看到了常年被白雪覆盖的山峰和美丽的花田。伴随着隆隆的雷声,暗灰色的雨罩住了纯白和七彩相映成趣的美景。整个假期,三个人都只能待在山庄里,但他们十分快乐。暖炉里燃着柴火,金黄的火焰在眼眸中跳跃,他们尽情地唱着所有会唱的歌……

回忆忽然被打断了。

“阁下,我是奥贝斯坦。有超光速通信从帝都奥丁传来……”

过了一会儿,没有感情和生气的声音问道:

“谁传来的?”

“格里华德伯爵夫人。”

雕像忽然动了。几个小时、几天都不曾动过的金发年轻人踢开椅子站起来,苍凉的火焰仿佛要从两眼中喷射而出。

“你这家伙,是你说的吧?!是你把吉尔菲艾斯的事告诉了我姐姐?”

义眼总参谋长毫不畏惧地接受了上司奔腾而出的怒气。

“是属下报告的,刚才用了超光速通信。”

“多管闲事!”

“可是,您总不能一辈子这样瞒下去。”

“啰唆!”

“您怕您姐姐吗?”

“你说什么……”

“如果不是,就请您见见她。阁下,我还没有放弃您。您一味责备自己而没有怪罪于我,的确很了不起。可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果您不能从绝望中站起来迎接未来的挑战,那表明您也就仅此而已。宇宙会落入别人的手中。吉尔菲艾斯提督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失望。”

莱因哈特盯着奥贝斯坦,仿佛要用视线将他灼烧而死。然而,他终究还是踩着重重的步伐走过总参谋长身旁,进了通信室。

安妮罗杰清新秀美的身影出现在通信屏幕上。年轻的帝国元帅费了好大劲,才压抑住身体的战栗和心脏的剧烈跳动。

“姐姐……”

只说了这一句,莱因哈特的舌头就无法再转动了。

安妮罗杰凝视着弟弟。她的脸色过于苍白,碧蓝的眼眸中没有泪水,有的只是超乎悲伤的情绪。

“可怜的莱因哈特……”

安妮罗杰喃喃道。低沉的声音刺痛了金发年轻人的胸口。他完全理解姐姐话中的意思。他为了获得权力与权威,把形同半个自己的朋友视为普通部属看待。现在,他正在为自己的贪婪与无知付出代价,接受严苛的责罚。

“你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莱因哈特。”

“……不,我还有姐姐。是不是?姐姐,是这样的吧?”

莱因哈特好不容易挤出了一丝声音。

“是的,我们除了彼此,已经一无所有……”

她的声音让莱因哈特吃了一惊。安妮罗杰似乎也注意到了弟弟表情的变化。

“莱因哈特,我要离开史瓦齐别馆。能不能在别处给我找一栋小屋呢?”

“姐姐……”

“而且,我们暂时别再见面了。”

“姐姐!”

“我最好不要待在你身边,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我只有过去,而你,还有远大的未来。”

“……”

“如果你累了,就到我这边来吧。可现在还不是你休息的时候。”

是的,莱因哈特失去了缅怀过去的资格,也没有略作休憩的权利。既然吉尔菲艾斯已经实践了他的誓言,那么,莱因哈特也必须完成对他的诺言。

他要掌握整个宇宙。为了达成这个诺言,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能罢休。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至少要取回相应的东西才是。

“我知道了。如果姐姐希望这样,我就照你的话做。等我统一了宇宙,再去接你。可是在分开之前,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莱因哈特吞了吞口水,调整了一下呼吸。

“姐姐是不是……爱着吉尔菲艾斯?”

然后,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姐姐的脸。

没有回答。可是莱因哈特从来没有见过姐姐的脸如此透明,如此悲伤。他想,这一生他都不会忘记这个表情。

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罗严塔尔负责与秃鹰之城联络的工作,并非他主动愿意去做,而是提督们互相推脱,只好以抽签来决定。结果,金银妖瞳的青年彻底被幸运之神抛弃了。

罗严塔尔在莱因哈特的元帅府汇报情况。莱因哈特立刻出现在画面上。看见莱因哈特那冰蓝色的眼眸中闪着理性和锐气的光芒,罗严塔尔知道年轻的主君已恢复了自我。他的声音明晰有力,却让人感到有些机械。

“详细情形我已经知道。在你们出发那天,奥贝斯坦就告诉我了。”

“是……”

“我会重重酬谢你们的功绩。我要立刻回奥丁,派人来半路上接我吧。”

“是,那么,就派米达麦亚……”

把工作推给同僚后,罗严塔尔继续报告重要的事情。

“立典拉德公爵的所有族人都已被逮捕监禁,等您回来再做裁夺。”

“不用等我回去,执行刑罚由你们负责就可以了,行吗?”

“那么,立典拉德公爵本人该怎么处置?”

“帝国的宰相总不能执行死刑。劝他自尽吧,要以没有痛苦的方式。”

“是。他的族人呢?”

“女人和孩子就放逐边境。”

莱因哈特的声音像冰块在互相撞击。

“十岁以上的男性一律死刑。”

“……是。”

连罗严塔尔听了,都得犹豫一会儿才回话。

“九岁以下就无罪吗?”

他这样问,或许是委婉地为他们求饶,不必要的流血不是这个勇将所喜欢的。

“我是在十岁时进军官幼校的。十岁以前只算是半个人,所以我饶了他们。如果他们长大后要来找我报仇,那也可以。没有实力的霸主被打倒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莱因哈特发出了笑声。笑声虽然华丽,却和以前有些微妙的不同。

“你们也一样。如果有打倒我的自信和决心,随时都可以向我挑战。”

他那秀丽端正的嘴角泛起灿烂的浅笑。罗严塔尔觉得全身的神经涌过一股战栗的波浪,连回答“您说笑了”的声音都显得很生硬。

莱因哈特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他失去了半个自己,似乎想另外找回些什么,来补偿无法挽回的过去。罗严塔尔无法判断其中哪些是应该欢迎的,哪些是应该避忌的。

通话结束后,奥贝斯坦出现在莱因哈特面前。他探究似的凝视着年轻的主君。

“阁下,再过一小时,伯伦希尔号即可出港。”

“好,三十分钟后我会上船。”

“阁下,关于立典拉德一族,那样做真的恰当吗?”

“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流了许多血,今后应该也会如此,再加上几滴立典拉德一族的血会有什么不同?”

“如果您这样想就好了。”

“你退下吧,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奥贝斯坦默默地鞠了一躬。当他低下头的时候,义眼中放射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

遣走总参谋长后,莱因哈特把修长的身体埋进椅子中,视线转向展望屏,眺望着那片他将要去征服的星海。

他的心中有一种饥渴——在永远地失去吉尔菲艾斯,随之又失去姐姐以后。

消灭高登巴姆王朝,建立新银河帝国,征服自由行星同盟,吞并费沙自治领,成为全人类的统治者,此后,这种心灵的饥渴就能获得满足吗?

那是不可能的,莱因哈特想。没有任何东西能满足这种心灵的饥渴。大概永远不会有了。

然而,莱因哈特已别无选择。他只有借着不断战斗、不断获胜、不断征服,来对抗这种心灵的饥渴感。

因此他需要敌人。或许越是强有力、有才干的敌人,越能让他忘却心灵上的饥渴。目前,他要专心巩固国内的根基,但心中却已开始盘算明年即将和自由行星同盟展开的军事冲突。在同盟之中,就有极为强大并有才干的敌人。

4

莱因哈特在心中描绘出来的强敌,此时却陷入了情绪上的低潮期。

夺回海尼森后,杨威利又收服了聂普帝斯、卡佛、帕尔梅伦多三个行星上的叛乱部队,刚刚回到首都。这时一个自称政府特使的人却跑来告诉他,当局将主办纪念恢复宪章秩序、纪念民主主义战胜军国主义势力的庆典,要求他到场在公众面前和特留尼西特议长握手。

杨听到这个要求,反应简直孩子气十足。

“为什么我要和特留尼西特那个家伙握手?!”

他大声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纠正。

“和特留尼西特议长握手是必须的。”

他看到特留尼西特平安地从地底下冒出来,就知道会有灾难来临,而事情果真被他料中。当然他一点也不高兴。一连串丑陋至极的闹剧才刚要落下令人眼花缭乱的幕布。

不,如果就此落幕还好,但不能保证没有人要求“再来一遍”。

都已经发生武装政变了,特留尼西特却还不反省自己的政治态度,仍企图借着政治手腕与操纵民众来维持权力,想到他的自私自利,杨从心底感到厌恶。对杨而言,和这种人在大众面前握手简直等于出卖贞操。

然而,今后随着胜利的来临、地位的提高,亦即随着政治利用价值的增加,这种事情一定会越来越多。该怎么做才避得过?

如果输了就好了,如果战争惨败就好了,这样一来,杨的声誉就会坠入谷底,赞赏声会立刻转为指责声。人们会交相指责他为“杀人者”。而他因此辞去公职,抛弃社会地位,任谁都觉得是理所当然。就算有人挽留,也一定很少。

如此一来,杨就可以从官场的地狱中解脱了。避开人们的耳目,躲在社会的一隅,安静地过日子也不坏呀。寒夜里在田园里的小家中,一边听着呼呼的风声,一边啜饮着白兰地;下雨的日子里,一边任思绪奔驰,畅想着在大气中畅泳的雨水的雄壮旅程,一边品尝着葡萄酒。这种生活多么舒畅快意啊。

“说着说着,竟然变成一天到晚喝酒的日子了。”

杨苦笑着,把这小小的奢望从脑海里逐出去。或许他可以因此得救,同时却会有几万倍的人遭殃。如果他输了,不但会造成许多人死亡,还会有许多妻子失去丈夫,母亲失去儿子,孩子失去父亲。

有战争就必须要获胜。那么胜利的意义又在哪里?让敌人产生许多伤亡,给敌方社会带来损伤,使敌人的家庭离散,方向虽然不同,结果却一样。

或许,两方面都不是他能选择的。

从军校毕业后当上军人,刚好是第十年。杨到现在仍然无法解决这个问题。这可不是初级算术,即便苦思冥想也无法得出清晰的答案。他知道思索这种问题只会让自己陷入迷宫,却忍不住去想。

尽管如此,不和特留尼西特握手似乎也不可能。

他并不怕拒绝后遭对方报复。但既然有证明政府和军部协同一致的大义名分在,他就不能加以破坏。正因为觉得军部应该依循政府与人民的意志行事,他才和政变派作战。

典礼在郊外举行。

初秋的阳光柔和温暖,让人觉得全身舒泰,树叶罩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真是个美好的日子。杨心中却一点都不快乐。

他不是要和特留尼西特握手,而是和国家元首、最高评议会议长握手——这么想着,杨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当然,他也知道这种理论自欺欺人,所以更是喘不过气来。

这种事情必须忍耐,但他并非为了出人头地自甘受虐。虽然他成功了,有了地位,有了人人称羡的一切,但这种功名的金字塔越是接近顶端,立足点越窄小,危险也就越大。对杨而言,那些不顾危险一意往上攀爬的人实在很奇怪。

尽管如此,杨坐在贵宾席上,心里仍然很不舒服。去年在亚斯提会战后的追悼会上,杨还坐在普通席。和现在比起来,当时的身份反而让他比较轻松。

特留尼西特正在演说,纯粹是二流煽动家的空泛言论。他赞扬死者,赞美人们为国牺牲,要大家为迎接打倒银河帝国的圣战抛弃个人的自由和权利。这根本是好几年前的陈词滥调。

人会死,星星也有寿命,连宇宙本身也不知何时就会消亡,不可能只有国家永久存在。如果国家一定要有巨大的牺牲才能存活下去,这个国家还是马上灭亡为好,谁会在乎它?

杨陷入沉思。这时,有人叫他。

“杨提督……”

回到座位上的特留尼西特端正的脸上堆满讨人喜欢的微笑,这微笑迷惑了几十亿选民的心。有人说,支持他的人不是针对其政策或思想,而是针对他的笑容投下了宝贵的一票。当然,有投票权以后,杨从来不是那群人中的一员。

“杨提督,您一定有许多话想说,今天是纪念祖国从军国主义下解放出来的可喜日子,虽然政府和军部之间有许多意见不尽相同,但我想还是不该让敌人看见我们之间的分歧才是。”

“所以今天我们在握有主权的人民面前应该常常挂着笑容,不要让众人说我们不懂礼貌。”

能说出正确言论的人实在是了不起,但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正确言论的人,又该怎么形容呢?每次看到特留尼西特,杨都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

“那现在,为了民主主义、为了国家独立、为了人民的自由而战的两位斗士,穿便服的代表特留尼西特先生和穿军服的代表杨先生,就在各位面前握手吧!各位公民,请大家热烈鼓掌!”

司仪亚隆·德梅克高声说道。此人从文学界转到政治评论界,又转到政界,一向待在特留尼西特身边。他攻击老板的政敌,中伤对他持批判态度的言论机构,并从中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

特留尼西特站起来向群众挥手,然后把手伸向杨。杨也站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头也不回地逃走的冲动。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的那一瞬间,群众的欢呼声格外高亢,鼓掌声响彻云端。杨恨不得尽快抽手,一秒钟都别迟疑,可是,当他好不容易从那没有滴血的拷问中解脱出来时,却想到了一件毫无道理的事。

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低估特留尼西特这个人了?

这个想法仿佛从云间射出的阳光,刺进了杨的心里。一瞬间,他大为震撼,几乎窒息,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想法。他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想到这些,便再次开始探究过去的事情。

特留尼西特在非法武装政变时什么都没做,靠地球教信徒的庇护躲在地底下。

指挥舰队作战的是杨威利,代表公民利用言论和集会作战的是洁西卡·爱德华。特留尼西特在事态的解决上没有做出一丁点贡献,可是现在活着接受群众欢呼的是他,洁西卡却惨遭杀害,躺在墓场里。

在同盟军引以为耻的亚姆立札会战中,他又有什么建树?原本自始至终高唱主战论的特留尼西特,在投票表决之际却转而反对出兵,不是吗?结果在那次战役中,同盟军彻底败北,主战论者失去了人民的信赖,地位大幅滑落。相反,特留尼西特的声望却因之大幅提高。当时他身为国防委员长,现在则是最高评议会议长兼同盟元首。

然后是这次武装政变。

特留尼西特永远都毫发无伤,因情势受伤倒地的永远是别人。这个人总是引来狂风暴雨,但当狂风暴雨真的来临时,他又躲在安全的地方,等天气放晴后再出来。

这个人不管面临什么危机,总是什么也不做,也绝不让人对他有所不利,最后获胜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杨感到一阵寒意。他从来不怕被暗杀,在人数几倍于己方的敌人面前也从不退缩。但现在,在迎面洒落的阳光下,杨却深深地被恐惧攫获。

特留尼西特又开口叫杨,当然是带着经过完美控制的、毫无诚意的微笑。

“杨提督,群众在对您欢呼呢,您不回应一下吗?”

忽高忽低的欢呼声浪包围着杨,杨对着那些被自己的虚像迷惑的人机械地挥了挥手。

或许自己这次太高估特留尼西特了。杨虽然愿意这样想,却只是一时的逃避。他嗅到了一股腐臭味。这种味道渗入了大气的微粒子中,杨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5

回到官舍,杨飞奔进洗手间,用消毒水把手洗了又洗。他想洗掉被特留尼西特握住时沾染的脏东西。在这一点上,杨的心理和小孩子没两样。

当杨关在洗手间里清洗时,尤里安正在大门口应付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个来自某家出版社的男子,他来劝杨写自传,还说他们预定首印五百万册。如果杨果真是如他所愿的默默无闻的历史学者,恐怕出书后连这个数字的千分之一也卖不出去。

“提督不在官舍接见为私事来访的客人,请回吧。”

尤里安照规定要赶走那个人。但那人更在意的或许是挂在少年腰际的枪,而不是少年毅然决然的态度。他虽然不死心,却也只好打退堂鼓。

尤里安回客厅泡红茶。杨从洗手间出来,往手背上吹气。方才擦洗得太厉害了,现在感到皮肤阵阵刺痛。

杨在红茶里加了白兰地,尤里安加了牛奶。两人很微妙地都没有说话。好一阵子,室内只有堪称古董的老时钟的嘀嗒声。

他们几乎同时喝完了一杯。当尤里安准备泡第二杯时,杨才开口。

“今天好危险啊。”

少年以为是生命有危险,顿时全身充满惊异和紧张,凝视着监护人。

“不,不是那样。”

杨赶忙打消少年的多虑。他一边转着空空的杯子,一边说:

“和特留尼西特会面时,我心里充满了厌恶。可我忽然想到,赋予这个人正当权力的民主主义到底是什么?一直支持这个人的民众到底又是什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我恢复意识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以前的鲁道夫·冯·高登巴姆,以及不久前发动武装政变的那些人,一定也考虑过很多次这个问题,结果他们确信唯有自己能拯救世人。也许完全是反论,但我觉得鲁道夫会变成一个残虐的专制者,便源于他个人对全人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杨的话告一段落时,尤里安带着深思的表情问:

“特留尼西特议长有那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吗?”

“嗯,这个人嘛……”

杨不想把对他那种异样的恐惧说出来,那只会增加少年的忧虑。他想暂时把这件事收藏在脑海中。

或许特留尼西特对整个社会而言就像癌细胞,他不断吞食健康的细胞,使自己增殖强大,最后甚至使宿主的肉体死亡。特留尼西特有时煽动主战派,有时则主张民主主义,他绝不会背负任何责任,目的只是增强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力。而他越是强大,社会便越衰弱,最后被他吞食殆尽。此外,还有掩护特留尼西特的地球教信徒……

“提督?”

杨回过神来,才发觉尤里安正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您怎么了?”

“哦,没什么。”

杨反射性地给了一个任何人都会的毫无意义的回答。这时,邻室响起TV电话的呼叫声。

尤里安离开去接电话。杨看着他的背影,将已经凉了的第二杯红茶一饮而尽,然后在茶杯中注满白兰地。

他把瓶子放回桌上的同时,尤里安跑进来。

“不得了!是统合作战本部姆莱少将发来的消息……”

“你慌什么?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杨一边把杯子送到嘴边,一边用哲学家的语气说道。尤里安冒出了一句“可是”,想反驳他,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您认识梅尔卡兹提督吧,阁下?”

“帝国军的名将。虽然不像罗严克拉姆侯爵那样强大和华丽,但也是老练得让人无机可乘,颇具人望。对了,梅尔卡兹提督怎么了?”

“这位帝国军的名将……”尤里安提高了声音,“卡介伦少将刚才联络说,他逃亡到我们这边来了。他从帝国逃来投靠杨提督您了,现在已到了伊谢尔伦!”

杨立刻推翻了自己方才的哲学论调,慌忙站起来,结果脚用力地踹上了桌腿。

6

迎接梅尔卡兹的伊谢尔伦要塞留守司令官卡介伦,一开始曾要求梅尔卡兹交出所带的武器。

“无礼!你说什么?!”

副官舒奈德怒气冲冲地大叫。

“梅尔卡兹阁下并非俘虏,而是凭自由意志到这里投诚的。你们应该给予客人的礼遇才对。也许自由同盟根本就没有礼仪这种东西?”

卡介伦认同对方的说法并道歉,遂以待客之道招待他们,同时用超光速通信联络在海尼森的杨。

杨召集了所有幕僚,当时直接和卡介伦通话的姆莱少将主张不可轻信对方。

杨问道:“梅尔卡兹提督带家人来了吗?”

“没有,我曾向卡介伦少将问过这一点,回答是他的家人都还在帝国……”

“这样啊,这样就好了。”

“这样不好。家人留在帝国就如同留下了人质。在我看来,梅尔卡兹提督当然是怀有其他目的而来。”

“不,不是。如果他一开始就有意欺骗我,就不会说出家人还留在帝国的事了。帝国大可以找来一些情报人员扮演家人,同时负责监视他。”

杨把视线投向一位参谋。

“如果情报部门想借机活动,这是最好的时机。对不对,巴格达胥?”

“嗯,我想是这样。”

巴格达胥回答,他曾想暗杀杨,结果失败,后来转而投效,莫名其妙地成了杨的部下。

“梅尔卡兹提督是个纯粹的军人,和情报活动及破坏工作无缘,我觉得可以信任他。”

“他是比你值得信任得多。”

“别开这么难听的玩笑,先寇布准将。”

“我不是开玩笑。”

先寇布板着脸说道。巴格达胥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杨看着两位立场截然不同的部属,得出论断。

“我决定信任梅尔卡兹提督,而且只要力所能及,我会彻底维护他的权利。既然被称为帝国老将的人前来投靠我,我必须有所回报。”

“您无论如何都要这样做?”

姆莱脸上稍有不悦之色。

“我不愿拒人于千里之外。”

说完,杨命人打开直通伊谢尔伦的超光速通信线路。

继卡介伦之后,画面上出现了一位沉稳老成的男人,杨站起来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

“您是梅尔卡兹提督吧?我是杨威利,很高兴见到您。”

梅尔卡兹细细的眼睛凝视着完全不像军人的黑发青年。如果他有儿子,应该也有这么大了。

“我将这具残破之躯交予阁下,阁下要怎么处置我都无妨,但是,请您一定要从宽处置我的属下。”

“看来您有个好部下。”

站在画面角落的舒奈德挺直了腰杆,迎着杨的视线。

“不管有什么问题,都由我杨威利承担,请不要担心。”

杨威利话中之意是对梅尔卡兹十足信任。亡命而来的提督现在知道,副官的进言是对的。

当杨和梅尔卡兹第一次碰面交谈时,在海尼森的特留尼西特宅邸里,聚集了几位政治家,比如尼古拉庞提、卡布兰、波尼、多梅克、艾兰兹——都是特留尼西特派的官员。

话题围绕着威胁他们的敌人。这个敌人不是银河帝国,也不是国内的军国主义势力,而是一个叫杨威利的青年。

以前,他们的目的是拥护特留尼西特这个盟主,获取政治权力,而现在,他们的目标是维持已获得的政治权力。因此,排除可能从他们手中夺取权力的异己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以前,他们警惕的对象是反战派代表洁西卡·爱德华,可是她已经被政变派杀害了。也就是说,一个敌人帮他们除掉了另一个敌人。

波尼把掺水酒的杯子放在桌上,说:

“这次战役毕竟是内战,所以颁个勋章给杨提督就可以,但下次如果他再建立功绩,就不能不让他升官了。”

“三十岁就当元帅吗?”

卡布兰歪了歪嘴。

“他如果退伍进入政界,一个不败的名将,年纪轻轻,而且又是单身,毋庸置疑会获得大量选票。”

“虽说他大概会当选,但问题是他的政治才能。战场上的名将未必就是政界的才子。”

“可是为他的名声所惑涌到他身旁的人一定不少。大家都没有什么理想,只是贪图权力。这么一来,且不说质,光是在量上就是不可忽视的势力。”

波尼的话并非反省自身后的有感而发,听的人也并不感到奇怪。对他们而言,正义就是保有自己的特权,他们的一切想法都由此产生。

“在德奥里亚会战之前,他好像曾经对所有的官兵说过‘国家的兴废和个人的自由权利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这句话真是岂有此理!”

“真是危险的思想。”

多梅克探出身子。

“如果把他的想法说得详细些,岂不成了只要能维护个人的自由和权利,那么即使同盟灭亡、帝国取而代之也无所谓?他对祖国的忠心不得不让人怀疑。”

“我们应当记住这些材料,将来一定还有更多。”

就算杨听到这些话,明确告诉他们自己没有成为政治家的打算,只想靠养老金过日子,还要当个业余的历史学家,相信这些人也只会冷笑,根本不会相信。他们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一切,认为世上不可能存在不想要权力的人。

特留尼西特终于开口了。

“杨提督的才能对同盟来说是必要的,因为我们有帝国这样的敌人。但如果不是致命之事,偶尔的失败对他也有帮助。”

特留尼西特吊起嘴角,露出一个新月形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需要太着急。勉强是最要不得的。静待时局的变化吧。”

在场的人都点点头,话题便转移到最近在海尼森平分秋色的两位女歌手身上了。

特留尼西特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同伴们的闲谈,一边想着杨威利的事。在他的演说会上,当众人起立致意的时候,唯独这个年轻人依然坐着。在胜利的庆典上握手时,他也并非真心乐意。不论在才能上还是思想上,从各个层面来说,杨都是一个潜藏着危险性的人物。虽说眼下还不必太紧张,但大概终究要面临选择,是让他跟随自己,还是除掉他?希望能选择前者。如此一来,杨就能和帮助自己潜伏的地球教信徒并肩作战,而他也有更强大的帮手了。杨可不是眼前这些像驯服的狗一样的家伙……

为了这个目的,即使耍点小手段也无妨。

7

帝国历四八八年十月。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晋升为公爵,登上了帝国宰相的宝座。已经获得的帝国最高司令官的称号仍握在他手中。政治和军事两大权力完全由金发年轻人独占。

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就此诞生。六岁的小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仍与上一年无异,是掌握国政实权的重臣的傀儡。唯一的不同是,操纵傀儡的线由两条变为一条了。

追随立典拉德公爵的原副宰相凯尔拉赫,因为主动归还了地位并闭门自省,得以保全自己和全族人的性命。

支持莱因哈特的人也都获得了新的地位。

米达麦亚、罗严塔尔和奥贝斯坦三人都晋升为一级上将,坎普、毕典菲尔特、瓦列、鲁兹、梅克林格、缪拉,以及投降的法伦海特都获得了上将之位。

已故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被追授帝国元帅的称号,另外赠予军务尚书、统帅本部总长、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以及帝国军最高司令官代理、帝国宰相顾问的称号。不管追赠多少世俗的荣誉,莱因哈特都觉得不足报答红发挚友于万一。可是他为吉尔菲艾斯选的墓志铭却极为简洁,只有一句话——“吾友”。

安妮罗杰则移居到她以前和弟弟们共同度假的佛洛依丁山庄。

同盟方面,杨威利仍是上将。如果战胜的对象是银河帝国,而又有其他现役元帅的话,杨无疑可以得到元帅之位。但是,统合作战本部长和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现在还是上将,隶属其下的实战部队长官在军衔上没有道理凌驾于其上。政府是这样解释的。对杨而言,怎样都无所谓。

杨得到了自由战士一等勋章、共和国荣誉章、海尼森纪念特别功勋大章等几个具有夸张名号的勋章。杨回到家后,把装着勋章的小盒子拿来当肥皂盒,大小刚好合适,勋章则扔在橱柜的一角。尤里安推测他没有丢掉勋章,大概是想日后卖给某家古董店,换钱买历史书和酒。

其实比起那些勋章,让杨感到高兴的是梅尔卡兹能以中将待遇的客座提督身份,待在伊谢尔伦要塞担任司令官顾问。这两种身份都是正式的提督,无论是和前方的敌人作战,还是己方的运筹帷幄,梅尔卡兹的经验和深思熟虑都会助杨一臂之力。尤其是明年,或许还将与帝国的罗严克拉姆公爵有一场大战。

杨的部下也都得到了如山一般高的勋章和感谢信,可是因为杨没有晋升,他们的军衔也都没变。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先寇布,他因在解放香普尔行星的战争中功勋卓著,晋升为少将。虽然政府的说辞是“这是源自香普尔居民的强烈要求”,但也有人传言这是统合作战本部代理本部长德森上将的恶劣伎俩,即故意只晋升一人,想在杨舰队的部属之间造成嫌隙。由于库布斯里上将即将出院回归现役,这是代理本部长的最后一项工作。

此外,军中工作人员尤里安由班长待遇升为中士待遇,虽不是高官显职,也算是下级士官了。据说这是特留尼西特议长直接去说情的。无论如何,这意味着尤里安已经有资格搭乘斯巴达尼恩之类的战斗艇了。杨也被迫面对是否要成全少年从军意愿的问题。

贝依上校也晋升为少将,担任特留尼西特的警卫长。据说,最初他也参与了武装政变,但又把计划密报给了评议会议长,帮议长顺利逃脱。为此他不但被赦免,还获得了新的地位。

在此期间,费沙的商人波利斯·高尼夫以高级专员事务所工作人员的身份来到海尼森……

这是一颗距离银河帝国首都奥丁数千光年之远的边境行星。在行星的某个角落里,一栋位于荒凉山岳地带的古老石头建筑中,正在举行集会。

听完黑衣男子们的谈话,同样穿着黑衣的老人用干哑的声音说道:“我不是不了解你们的不满。在此次争斗中,鲁宾斯基的方法未必是最好的,这是事实。”

“不仅如此,总大主教,他这种做法让人觉得毫无诚意,我们都觉得他忘了大义的精神,只为自己着想。他每次都敷衍说,再过两三年,再过两三年……”

一个较为年轻的声音含着怒气答道。

“不要急,我们已经等了八百年,再等个两三年也没什么。再给鲁宾斯基一些时间。如果他决定抛弃母星地球,就得流落到被称为死地的异界去了。”

总大主教隔着窗子凝视西边的地平线。闪着橘色光芒的圆盘染红了地表和天空。太阳还没有衰老的迹象,仍然高唱着生命之歌。然而,为何它的孩子——地球却已垂垂老矣?

树木枯了,土壤的养分流失了,天空中已许久没有鸟儿飞翔,海里也没有鱼儿悠游。人类在污染和破坏之后,丢下了地球母亲,在星系的彼端疯狂地进行愚昧的相残。

然而,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多久了。人类的故乡即将复苏,而历史也将再次从地球上开始演绎。在此之前,人类必须先毁灭历经八世纪的错误历史,即人类抛弃地球时代的历史。

事情并非没有进展。一股势力的当权者已在他们的操纵之下,其他势力也必将如此。总大主教干瘪的皮肤下蕴含着无比热烈的信念。

宇宙历七九七年,帝国历四八八年,将人类社会一分为二的两大势力集团间没有燃起战火,这是奇特的一年。两国都因内战与善后工作大伤元气,没有能力像上一年那样向敌国发动大规模战争。

双方的内战都产生了胜利者,但胜利者是否感到满足另当别论。因为一方在获得巨大报偿的同时,失去了贵重的珍宝;而另一方在获得新同伴的同时,背后的危险也增加了。

无论如何,在这样的时代,当年的平稳并不能保证来年平安无事。银河帝国和自由行星同盟都觉得这一年没有经过商定的自然休战状态,无疑是来年战火再起的预兆,这让人忧心忡忡。

这一年,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二十一岁,杨威利三十岁。两人都正值未来多于过去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