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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在心中描绘出来的强敌,此时却陷入了情绪上的低潮期。
夺回海尼森后,杨威利又收服了聂普帝斯、卡佛、帕尔梅伦多三个行星上的叛乱部队,刚刚回到首都。这时一个自称政府特使的人却跑来告诉他,当局将主办纪念恢复宪章秩序、纪念民主主义战胜军国主义势力的庆典,要求他到场在公众面前和特留尼西特议长握手。
杨听到这个要求,反应简直孩子气十足。
“为什么我要和特留尼西特那个家伙握手?!”
他大声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纠正。
“和特留尼西特议长握手是必须的。”
他看到特留尼西特平安地从地底下冒出来,就知道会有灾难来临,而事情果真被他料中。当然他一点也不高兴。一连串丑陋至极的闹剧才刚要落下令人眼花缭乱的幕布。
不,如果就此落幕还好,但不能保证没有人要求“再来一遍”。
都已经发生武装政变了,特留尼西特却还不反省自己的政治态度,仍企图借着政治手腕与操纵民众来维持权力,想到他的自私自利,杨从心底感到厌恶。对杨而言,和这种人在大众面前握手简直等于出卖贞操。
然而,今后随着胜利的来临、地位的提高,亦即随着政治利用价值的增加,这种事情一定会越来越多。该怎么做才避得过?
如果输了就好了,如果战争惨败就好了,这样一来,杨的声誉就会坠入谷底,赞赏声会立刻转为指责声。人们会交相指责他为“杀人者”。而他因此辞去公职,抛弃社会地位,任谁都觉得是理所当然。就算有人挽留,也一定很少。
如此一来,杨就可以从官场的地狱中解脱了。避开人们的耳目,躲在社会的一隅,安静地过日子也不坏呀。寒夜里在田园里的小家中,一边听着呼呼的风声,一边啜饮着白兰地;下雨的日子里,一边任思绪奔驰,畅想着在大气中畅泳的雨水的雄壮旅程,一边品尝着葡萄酒。这种生活多么舒畅快意啊。
“说着说着,竟然变成一天到晚喝酒的日子了。”
杨苦笑着,把这小小的奢望从脑海里逐出去。或许他可以因此得救,同时却会有几万倍的人遭殃。如果他输了,不但会造成许多人死亡,还会有许多妻子失去丈夫,母亲失去儿子,孩子失去父亲。
有战争就必须要获胜。那么胜利的意义又在哪里?让敌人产生许多伤亡,给敌方社会带来损伤,使敌人的家庭离散,方向虽然不同,结果却一样。
或许,两方面都不是他能选择的。
从军校毕业后当上军人,刚好是第十年。杨到现在仍然无法解决这个问题。这可不是初级算术,即便苦思冥想也无法得出清晰的答案。他知道思索这种问题只会让自己陷入迷宫,却忍不住去想。
尽管如此,不和特留尼西特握手似乎也不可能。
他并不怕拒绝后遭对方报复。但既然有证明政府和军部协同一致的大义名分在,他就不能加以破坏。正因为觉得军部应该依循政府与人民的意志行事,他才和政变派作战。
典礼在郊外举行。
初秋的阳光柔和温暖,让人觉得全身舒泰,树叶罩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真是个美好的日子。杨心中却一点都不快乐。
他不是要和特留尼西特握手,而是和国家元首、最高评议会议长握手——这么想着,杨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当然,他也知道这种理论自欺欺人,所以更是喘不过气来。
这种事情必须忍耐,但他并非为了出人头地自甘受虐。虽然他成功了,有了地位,有了人人称羡的一切,但这种功名的金字塔越是接近顶端,立足点越窄小,危险也就越大。对杨而言,那些不顾危险一意往上攀爬的人实在很奇怪。
尽管如此,杨坐在贵宾席上,心里仍然很不舒服。去年在亚斯提会战后的追悼会上,杨还坐在普通席。和现在比起来,当时的身份反而让他比较轻松。
特留尼西特正在演说,纯粹是二流煽动家的空泛言论。他赞扬死者,赞美人们为国牺牲,要大家为迎接打倒银河帝国的圣战抛弃个人的自由和权利。这根本是好几年前的陈词滥调。
人会死,星星也有寿命,连宇宙本身也不知何时就会消亡,不可能只有国家永久存在。如果国家一定要有巨大的牺牲才能存活下去,这个国家还是马上灭亡为好,谁会在乎它?
杨陷入沉思。这时,有人叫他。
“杨提督……”
回到座位上的特留尼西特端正的脸上堆满讨人喜欢的微笑,这微笑迷惑了几十亿选民的心。有人说,支持他的人不是针对其政策或思想,而是针对他的笑容投下了宝贵的一票。当然,有投票权以后,杨从来不是那群人中的一员。
“杨提督,您一定有许多话想说,今天是纪念祖国从军国主义下解放出来的可喜日子,虽然政府和军部之间有许多意见不尽相同,但我想还是不该让敌人看见我们之间的分歧才是。”
“所以今天我们在握有主权的人民面前应该常常挂着笑容,不要让众人说我们不懂礼貌。”
能说出正确言论的人实在是了不起,但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正确言论的人,又该怎么形容呢?每次看到特留尼西特,杨都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
“那现在,为了民主主义、为了国家独立、为了人民的自由而战的两位斗士,穿便服的代表特留尼西特先生和穿军服的代表杨先生,就在各位面前握手吧!各位公民,请大家热烈鼓掌!”
司仪亚隆·德梅克高声说道。此人从文学界转到政治评论界,又转到政界,一向待在特留尼西特身边。他攻击老板的政敌,中伤对他持批判态度的言论机构,并从中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
特留尼西特站起来向群众挥手,然后把手伸向杨。杨也站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头也不回地逃走的冲动。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的那一瞬间,群众的欢呼声格外高亢,鼓掌声响彻云端。杨恨不得尽快抽手,一秒钟都别迟疑,可是,当他好不容易从那没有滴血的拷问中解脱出来时,却想到了一件毫无道理的事。
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低估特留尼西特这个人了?
这个想法仿佛从云间射出的阳光,刺进了杨的心里。一瞬间,他大为震撼,几乎窒息,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想法。他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想到这些,便再次开始探究过去的事情。
特留尼西特在非法武装政变时什么都没做,靠地球教信徒的庇护躲在地底下。
指挥舰队作战的是杨威利,代表公民利用言论和集会作战的是洁西卡·爱德华。特留尼西特在事态的解决上没有做出一丁点贡献,可是现在活着接受群众欢呼的是他,洁西卡却惨遭杀害,躺在墓场里。
在同盟军引以为耻的亚姆立札会战中,他又有什么建树?原本自始至终高唱主战论的特留尼西特,在投票表决之际却转而反对出兵,不是吗?结果在那次战役中,同盟军彻底败北,主战论者失去了人民的信赖,地位大幅滑落。相反,特留尼西特的声望却因之大幅提高。当时他身为国防委员长,现在则是最高评议会议长兼同盟元首。
然后是这次武装政变。
特留尼西特永远都毫发无伤,因情势受伤倒地的永远是别人。这个人总是引来狂风暴雨,但当狂风暴雨真的来临时,他又躲在安全的地方,等天气放晴后再出来。
这个人不管面临什么危机,总是什么也不做,也绝不让人对他有所不利,最后获胜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杨感到一阵寒意。他从来不怕被暗杀,在人数几倍于己方的敌人面前也从不退缩。但现在,在迎面洒落的阳光下,杨却深深地被恐惧攫获。
特留尼西特又开口叫杨,当然是带着经过完美控制的、毫无诚意的微笑。
“杨提督,群众在对您欢呼呢,您不回应一下吗?”
忽高忽低的欢呼声浪包围着杨,杨对着那些被自己的虚像迷惑的人机械地挥了挥手。
或许自己这次太高估特留尼西特了。杨虽然愿意这样想,却只是一时的逃避。他嗅到了一股腐臭味。这种味道渗入了大气的微粒子中,杨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