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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做梦吗?
莱因哈特环顾四周。室内微微显得昏暗,有些冷意,一片静寂。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横躺在特殊玻璃棺中的吉尔菲艾斯和干燥的冷气了。他的红发挚友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连呼吸都停了。
果然是梦。莱因哈特放松了肩膀,拉紧军用斗篷的领子,闭上眼睛。
……安妮罗杰向皇帝请了假,叫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到佛洛依丁山庄来。这是他们分别一年半以来的首次碰面。金发少年和红发少年穿上学校的礼服,整了整彼此的帽子和衣领,飞奔着离开了管理严格的宿舍。
他们体验了一趟长达六小时的地上车旅程,因为在皇室用地上是不能进行空中飞行的。他们看到了常年被白雪覆盖的山峰和美丽的花田。伴随着隆隆的雷声,暗灰色的雨罩住了纯白和七彩相映成趣的美景。整个假期,三个人都只能待在山庄里,但他们十分快乐。暖炉里燃着柴火,金黄的火焰在眼眸中跳跃,他们尽情地唱着所有会唱的歌……
回忆忽然被打断了。
“阁下,我是奥贝斯坦。有超光速通信从帝都奥丁传来……”
过了一会儿,没有感情和生气的声音问道:
“谁传来的?”
“格里华德伯爵夫人。”
雕像忽然动了。几个小时、几天都不曾动过的金发年轻人踢开椅子站起来,苍凉的火焰仿佛要从两眼中喷射而出。
“你这家伙,是你说的吧?!是你把吉尔菲艾斯的事告诉了我姐姐?”
义眼总参谋长毫不畏惧地接受了上司奔腾而出的怒气。
“是属下报告的,刚才用了超光速通信。”
“多管闲事!”
“可是,您总不能一辈子这样瞒下去。”
“啰唆!”
“您怕您姐姐吗?”
“你说什么……”
“如果不是,就请您见见她。阁下,我还没有放弃您。您一味责备自己而没有怪罪于我,的确很了不起。可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果您不能从绝望中站起来迎接未来的挑战,那表明您也就仅此而已。宇宙会落入别人的手中。吉尔菲艾斯提督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失望。”
莱因哈特盯着奥贝斯坦,仿佛要用视线将他灼烧而死。然而,他终究还是踩着重重的步伐走过总参谋长身旁,进了通信室。
安妮罗杰清新秀美的身影出现在通信屏幕上。年轻的帝国元帅费了好大劲,才压抑住身体的战栗和心脏的剧烈跳动。
“姐姐……”
只说了这一句,莱因哈特的舌头就无法再转动了。
安妮罗杰凝视着弟弟。她的脸色过于苍白,碧蓝的眼眸中没有泪水,有的只是超乎悲伤的情绪。
“可怜的莱因哈特……”
安妮罗杰喃喃道。低沉的声音刺痛了金发年轻人的胸口。他完全理解姐姐话中的意思。他为了获得权力与权威,把形同半个自己的朋友视为普通部属看待。现在,他正在为自己的贪婪与无知付出代价,接受严苛的责罚。
“你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莱因哈特。”
“……不,我还有姐姐。是不是?姐姐,是这样的吧?”
莱因哈特好不容易挤出了一丝声音。
“是的,我们除了彼此,已经一无所有……”
她的声音让莱因哈特吃了一惊。安妮罗杰似乎也注意到了弟弟表情的变化。
“莱因哈特,我要离开史瓦齐别馆。能不能在别处给我找一栋小屋呢?”
“姐姐……”
“而且,我们暂时别再见面了。”
“姐姐!”
“我最好不要待在你身边,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我只有过去,而你,还有远大的未来。”
“……”
“如果你累了,就到我这边来吧。可现在还不是你休息的时候。”
是的,莱因哈特失去了缅怀过去的资格,也没有略作休憩的权利。既然吉尔菲艾斯已经实践了他的誓言,那么,莱因哈特也必须完成对他的诺言。
他要掌握整个宇宙。为了达成这个诺言,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能罢休。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至少要取回相应的东西才是。
“我知道了。如果姐姐希望这样,我就照你的话做。等我统一了宇宙,再去接你。可是在分开之前,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莱因哈特吞了吞口水,调整了一下呼吸。
“姐姐是不是……爱着吉尔菲艾斯?”
然后,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姐姐的脸。
没有回答。可是莱因哈特从来没有见过姐姐的脸如此透明,如此悲伤。他想,这一生他都不会忘记这个表情。
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罗严塔尔负责与秃鹰之城联络的工作,并非他主动愿意去做,而是提督们互相推脱,只好以抽签来决定。结果,金银妖瞳的青年彻底被幸运之神抛弃了。
罗严塔尔在莱因哈特的元帅府汇报情况。莱因哈特立刻出现在画面上。看见莱因哈特那冰蓝色的眼眸中闪着理性和锐气的光芒,罗严塔尔知道年轻的主君已恢复了自我。他的声音明晰有力,却让人感到有些机械。
“详细情形我已经知道。在你们出发那天,奥贝斯坦就告诉我了。”
“是……”
“我会重重酬谢你们的功绩。我要立刻回奥丁,派人来半路上接我吧。”
“是,那么,就派米达麦亚……”
把工作推给同僚后,罗严塔尔继续报告重要的事情。
“立典拉德公爵的所有族人都已被逮捕监禁,等您回来再做裁夺。”
“不用等我回去,执行刑罚由你们负责就可以了,行吗?”
“那么,立典拉德公爵本人该怎么处置?”
“帝国的宰相总不能执行死刑。劝他自尽吧,要以没有痛苦的方式。”
“是。他的族人呢?”
“女人和孩子就放逐边境。”
莱因哈特的声音像冰块在互相撞击。
“十岁以上的男性一律死刑。”
“……是。”
连罗严塔尔听了,都得犹豫一会儿才回话。
“九岁以下就无罪吗?”
他这样问,或许是委婉地为他们求饶,不必要的流血不是这个勇将所喜欢的。
“我是在十岁时进军官幼校的。十岁以前只算是半个人,所以我饶了他们。如果他们长大后要来找我报仇,那也可以。没有实力的霸主被打倒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莱因哈特发出了笑声。笑声虽然华丽,却和以前有些微妙的不同。
“你们也一样。如果有打倒我的自信和决心,随时都可以向我挑战。”
他那秀丽端正的嘴角泛起灿烂的浅笑。罗严塔尔觉得全身的神经涌过一股战栗的波浪,连回答“您说笑了”的声音都显得很生硬。
莱因哈特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他失去了半个自己,似乎想另外找回些什么,来补偿无法挽回的过去。罗严塔尔无法判断其中哪些是应该欢迎的,哪些是应该避忌的。
通话结束后,奥贝斯坦出现在莱因哈特面前。他探究似的凝视着年轻的主君。
“阁下,再过一小时,伯伦希尔号即可出港。”
“好,三十分钟后我会上船。”
“阁下,关于立典拉德一族,那样做真的恰当吗?”
“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流了许多血,今后应该也会如此,再加上几滴立典拉德一族的血会有什么不同?”
“如果您这样想就好了。”
“你退下吧,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奥贝斯坦默默地鞠了一躬。当他低下头的时候,义眼中放射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
遣走总参谋长后,莱因哈特把修长的身体埋进椅子中,视线转向展望屏,眺望着那片他将要去征服的星海。
他的心中有一种饥渴——在永远地失去吉尔菲艾斯,随之又失去姐姐以后。
消灭高登巴姆王朝,建立新银河帝国,征服自由行星同盟,吞并费沙自治领,成为全人类的统治者,此后,这种心灵的饥渴就能获得满足吗?
那是不可能的,莱因哈特想。没有任何东西能满足这种心灵的饥渴。大概永远不会有了。
然而,莱因哈特已别无选择。他只有借着不断战斗、不断获胜、不断征服,来对抗这种心灵的饥渴感。
因此他需要敌人。或许越是强有力、有才干的敌人,越能让他忘却心灵上的饥渴。目前,他要专心巩固国内的根基,但心中却已开始盘算明年即将和自由行星同盟展开的军事冲突。在同盟之中,就有极为强大并有才干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