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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日,秃鹰之城要塞。

在举行胜利庆典的大厅入口处,卫兵提醒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不能带武器进去。红发年轻人取下腰间的光束枪,忽然想问个清楚。

“我是吉尔菲艾斯一级上将,也不能带武器进去吗?”

“即使是吉尔菲艾斯提督也不例外。这是命令,对不起。”

“我明白了。算了,没关系。”

吉尔菲艾斯把光束枪交给卫兵。以往其他提督卸除武装时,莱因哈特也特别允许吉尔菲艾斯携带武器,这是此前的惯例。所以其他将官都知道吉尔菲艾斯是第二号人物。可是习惯似乎已经有所改变。

吉尔菲艾斯加入了先行进入室内的提督的行列,和他们相互点头致意。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眼中闪现出微妙的光芒,毋庸置疑,他们一定知道了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之间发生的事。

不能有特权意识。吉尔菲艾斯这样告诫自己,但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伤感。

莱因哈特和自己的关系大概仅止于主君和部属了吧,只是如此而已。吉尔菲艾斯试图抖落那紧紧缠绕着自己的寂寞思绪。下级不能要求和上级有平等关系,暂时忍耐一段时间。莱因哈特大人只是一时糊涂或犯错,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明白的。过去这十一年来,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过去?吉尔菲艾斯心中有些不安。过去一直是这样没错,而且他也相信那是永远的。可他或许太自以为是了……

司仪像夸示肺活量似的大喊:

“银河帝国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侯爵阁下驾临!”

莱因哈特踏着火红色的地毯走进来,列于左右的军官们一齐向他敬礼。

这个敬礼在不久后将会成为正式的最高敬礼吧?那是对拥有至尊之冠的银河系宇宙唯一的尊者所行的敬礼。大概再过两三年,这位出生于有名无实的贫穷贵族家的金发年轻人,就可以完全实现自己的野心了。和吉尔菲艾斯视线相遇时,莱因哈特迅速移开了目光。他听从了奥贝斯坦的进言,不给吉尔菲艾斯携带武器的特权。他是霸者,是主君,而吉尔菲艾斯只不过是部属,不该让他有特权意识。以前是太没有界限了。以后也不准他直呼莱因哈特的名字,要像其他提督一样称呼“罗严克拉姆侯爵”或“元帅阁下”。权力和权威只能由主君一人独享。

庆典一开始是接见被俘虏的高级军官。其中有一人是莱因哈特的老相识法伦海特提督。

“法伦海特吗?好久不见。我想是自亚斯提会战之后吧?”

“是的……”

淡蓝色眼眸的提督并无惧意,莱因哈特也无意侮辱善战的败将。

“加入布朗胥百克公爵一伙,真不像是你会做出的失败之举啊。你愿不愿意跟着我继续恪尽军人的天职?”

“我是帝国军人。既然阁下已掌握帝国的军权,谨当跟随您。虽然绕了一大圈远路,但今后就可回归正途了。”

莱因哈特点点头,命人解下法伦海特的手铐,让他加入军官的行列。人才就这样不断集结到他的阵营里。如此一来,他不必什么事都依靠吉尔菲艾斯了。只是梅尔卡兹逃掉了,实在很可惜……

行列的末端发出嘈杂声。

布朗胥百克公爵的遗体被装在特殊玻璃棺里送了进来。每个人都感慨地望着帝国最大的贵族身穿军礼服横躺在棺内的遗体。

安森巴哈准将伴着棺柩进来。这个被称为布朗胥百克公爵心腹的人走到大厅的入口处,面无表情地对着年轻的霸者一鞠躬,然后缓缓迈开步伐。

低沉但清晰的冷笑声从人群中传出。这是军人们对把主君的尸体当礼物呈送,并要求投降的卑劣之辈直截了当的反感。

这些笑声形成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安森巴哈全身。莱因哈特没有制止,因为他的性格中有年轻人那种不轻易宽恕的洁癖。

安森巴哈来到莱因哈特面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按下按钮打开了盖子。

他莫非想让胜利者检查败亡主君的遗体?

其实并非如此。

目击者那一瞬间都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安森巴哈把手伸向主君的遗体,拉开军服,从里面抓起一个像是由圆筒和立方体组合而成的奇怪物体。那是两军短兵相接时所用的强力小型火炮——手提加农炮。

原来安森巴哈将尸体的内脏掏空,把手提加农炮藏在了里面!

身经百战的勇将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目瞪口呆。不止他们,莱因哈特自己也意识到了危险,但身上的肌肉却不听指挥,动弹不得。

炮口对准了金发年轻人。

“罗严克拉姆侯爵,我要为主君布朗胥百克公爵报仇。”

安森巴哈的声音在一片沉默中响起。随即轰然一声,手提加农炮吐出了火舌。

手提加农炮的火力足以一击破坏装甲车和单座式战斗艇。莱因哈特的身体应该早就化为肉片四处飞散了。但准头偏了。莱因哈特左边两米处的壁面被炸成了好几片,在白色的烟雾中崩落,冲击波有力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安森巴哈发出懊悔的惨叫声。在所有人都成了活化石、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那一瞬间,只有一个人采取了行动,跳向安森巴哈,扳开了手提加农炮的炮口。他就是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

手提加农炮掉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年纪、机敏与体力都胜过对方的红发年轻人抓住大胆的暗杀者的一只手腕,想把他扭倒在地。安森巴哈的脸上闪过极为可怕的表情。他猛烈地挥舞着另外那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把手背强压到吉尔菲艾斯的胸口。

银白色的光条从红发年轻人的背部喷出。安森巴哈甚至准备了伪装成戒指的激光枪。

吉尔菲艾斯的胸口被致命的激光射穿,那股灼热的痛苦仿佛要炸裂他的身体,但他并没有放松暗杀者的手腕。对方的戒指又闪起了不祥的光芒,激光这一次贯穿了他的颈动脉。

异样的声音响起,仿佛竖琴的琴弦齐齐断裂。鲜血从吉尔菲艾斯的脖颈上喷出,骤雨般洒在大理石地板上。

或许是这个声音解除了众人长达十秒之久的惊愕。提督们的军靴声杂沓地响起,他们一拥而上,将安森巴哈摁倒在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安森巴哈的腕骨被折断了。虽然身上有两处致命伤,流失了大量鲜血,吉尔菲艾斯却还紧紧抓着暗杀者的手腕不放。

米达麦亚用手帕压住了两膝跪地的吉尔菲艾斯的脖子,白色的丝绸立刻染成了鲜红色。

“医生!叫医生来!”

“已经……太迟了。”

红发年轻人喘息着说道。他不仅头发一片鲜红,全身也都染上了鲜艳的血色。提督们都说不出话来。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已经回天乏术了。

安森巴哈被压倒在吉尔菲艾斯流出的血泊中,坎普和毕典菲尔特紧紧压着他。这时他却发出干涩的笑声,提督们又吓了一跳。

“布朗胥百克公爵,请原谅我。我这个无能之人无法完成对您的誓言,让这个金发小子下地狱可能还需要几年……”

“什么鬼话?这个白痴!”

坎普打了他一耳光。挨揍的安森巴哈在地上不停地晃动,仍在喃喃地说:“是我的力量不够,属下陪您一起去……”

“阻止他!”

罗严塔尔察觉到安森巴哈的意图,大叫出声,朝暗杀者飞扑过去。可是他的双手还未抓到对方,安森巴哈的下巴就微微动了动,咬碎了藏在臼齿里的毒胶囊。罗严塔尔抓住他的咽喉,想阻止他吞下毒药,但安森巴哈死意甚坚。

安森巴哈的两眼大大地睁着,渐渐失去焦点……

莱因哈特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那冰蓝色的瞳孔看不到提督们,也看不到那个想杀他的人。视线中只有救了他的命的红发挚友。

救了他的命——是的,吉尔菲艾斯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一直在帮助他。从他们少年时代相逢之日起,这个红发挚友就护卫着有许多敌人的他,做他无话不谈的伙伴,并且包容着他的任性。朋友?不,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对他而言,远远超过朋友和兄弟,而他却想把这么一个人和其他提督同等看待!如果吉尔菲艾斯带着枪,暗杀者在拿起手提加农炮的那一瞬间就会被射杀,吉尔菲艾斯自己也不必流一滴血。

是自己害了他。吉尔菲艾斯现在倒在血泊中受苦,都是自己害了他。

“吉尔菲艾斯……”

“莱因哈特大人……您没事吧?”

那个不顾礼服被血溅污,跪在自己身旁、紧握着自己的手的金发年轻人的影像,在吉尔菲艾斯眼中渐渐模糊了。这大概就是临死前的感觉吧?五官能感受到的东西越来越遥远,世界快速地变窄变暗。想看的东西再也看不到,想听的东西再也听不见。不可思议的是,他并没有恐惧之感。他心中恐惧的或许是今后的人生不能再与莱因哈特同行。而在所有的生命力流失之前,他有些话非说不可。

“我无法再为莱因哈特大人做事了……请您原谅。”

“傻瓜!这是什么话?”

莱因哈特原想大叫,可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却低哑微弱。这个美得过分的年轻人,天生具有压倒众人的华丽气质,此时却显得那么软弱无力,看起来就像不扶着墙壁就寸步难行的幼儿一般。

“医生马上就到。这种伤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康复,我们一起去姐姐那里报告胜利的消息。好不好?就这么说定了。”

“莱因哈特大人……”

“在医生来之前,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

“您一定要掌握整个宇宙。”

“……会的。”

“请您转告安妮罗杰小姐,齐格信守了以前的誓言……”

“不要!”

金发的年轻人颤动着惨白的嘴唇。

“我不要传达那种事。你亲口去说,自己去说!我不要传达!你听好,过一阵子我们一起到姐姐那里去!”

吉尔菲艾斯似乎微笑了一下。当微笑褪去时,金发年轻人在瞬间的战栗中,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半个自己。

“吉尔菲艾斯……回答我!吉尔菲艾斯,你为什么不说话?!”

米达麦亚不忍地把手放在年轻的帝国元帅肩上,安慰说:

“不行了。他已经走了,就让他安稳地长眠吧……”

他把话咽了下去,因为他看见年轻上司眼中射出前所未见的光芒。

“不要说谎,米达麦亚。你在说谎。吉尔菲艾斯绝不会把我丢下自己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