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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十日,自由行星同盟遭受第一次打击。那时,杨威利刚离开首都海尼森没多久。
因此,同盟军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的“叛乱计划调查”也来不及实施。指挥统率大舰队才是这位老提督的看家本领,做宪兵警察的工作只会让他伤脑筋。尽管如此,他还是慎重地挑选出一些人,组成调查小组,在军中明察暗访,进行第一步的调查。
杨向比克古所说的那番话,可以说是理论思考方面的艺术表现,并没有任何明确的物证。杨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除了比克古,他从未向别人提及此事。
“这个年轻人只相信我不会参加那种愚蠢的行动,既然如此,我也不该辜负他的信赖。”
比克古上将的儿子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阵亡了,并没有留下一男半女,现在老提督只能和夫人相依为命共度余生。他和杨、尤里安一起享用小饮食店的美味,那种朴实的气氛让他感到十分温馨。当然,这种事他绝不会告诉别人。
三月已接近尾声。这一次惨遭不测的是库布斯里上将。
库布斯里上将去年年底才担任自由行星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长。原先担任本部长的是席特列元帅,他在位长达五年,因亚姆立札星域的历史性失败辞职下野。
席特列虽然反对那个鲁莽的出兵计划,但身为军界的头号人物,依然难辞其咎。他现在已经离开首都海尼森,回到故乡卡西那星球去经营果园了。
就在三月三十日这一天,库布斯里本部长刚刚视察完首都附近星域的军事设施,从军用宇宙港搭乘专车回到统合作战本部大厦。当时随侍在侧的是一名高级副官和五名卫兵。
他们一进入大厅,立刻有个人从来宾等待席中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朝他们走来。卫兵们马上紧张起来。对方是个未满三十岁的男子,毫无血色的脸上堆起了笑容,向本部长搭话:
“库布斯里提督,我是霍克。”
“……哦,你不是待在疗养院吗?”
霍克准将是亚姆立札会战这场错误战争的直接责任者,在开战前由于转换性歇斯底里症发作,一时失明,战后被编入预备役,并被强制送入疗养院。对他这个以军官学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年轻精英而言,这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我已经出院了。今天来就是想拜托您让我恢复现役。”
“恢复现役?”
库布斯里歪了歪脑袋。其实像霍克这样在大厅中拦住人说话,是很无礼的行为。可是一来两人相识,二来库布斯里向来以和善的态度对待部属,故而能耐着性子听霍克说话。
“医生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已经痊愈了,恢复现役完全没有问题。”
“是吗?那你就按规定办理手续吧。请向国防委员会人事部提交医生诊断书和保证书,并提出恢复现役的申请。如果得到正式认可,你的愿望应当可以实现。”
“那样太花时间了。我明天就想恢复现役,为国服务。”
“办正式手续本来就要费些时间。”
“所以,我才想拜托阁下您帮忙……”
库布斯里上将的眼神严肃起来。
“霍克预备役准将,我想你搞错了吧?我的权限是维护规定和程序,不是破坏规定和程序。我以前就听说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你似乎有点本位主义倾向,我看,你应该还没有痊愈吧!”
霍克的表情变得僵硬,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看起来更为可怕,几近土色。
“首先你应当遵守规定和程序,这是你必须做的,否则即使回到部队也不会协调。这对你和你周围的人来说都是个不幸。我不多说了,你重新开始吧。”
库布斯里显然不太了解霍克所患的转换性歇斯底里症,这是一种追求完全的自我满足的神经失调症状。不管库布斯里的忠告多么真诚,多么有道理,对霍克而言都毫无意义。霍克的个性就像古代的暴君一样,容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字。
“阁下!”
高级副官威迪上校感到不妙,高声警告。此时,霍克的手边发射出一道白色闪光,无声无息地射进本部长的右腹。
库布斯里表情茫然,敦实厚重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摇晃起来。威迪上校立刻上前扶住他。
霍克准将马上被身强力壮的卫兵摁倒在地,藏在衣袖内的小型光束枪也被夺下来。
“快叫医生!”
威迪气急败坏地对着卫兵们吼叫。
“动作那么慢!为什么没在他出手前就制止?安排你们这些卫兵是干什么用的?一群废物!”
卫兵们惊恐万分,更加用力地推搡着已被制伏的霍克。
霍克蓬乱的头发浸透了汗水,紧贴在额头上,失去焦点的两眼执拗地注视着已经失去的未来。
比克古听到报告,当场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万万没有料到,本部长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遭到袭击!当然,老提督认为这次事件绝非完全独立的个案。
“本部长目前情况如何?”
“性命是保住了,但要痊愈还得三个月,目前需要绝对静养。”
“哎,这一点倒还好。”
比克古低声说道,稍微有点后怕。在亚姆立札会战中,他严厉斥责霍克的无能与不负责任,使得霍克发病。霍克若要报复,也应该找他才对,没想到竟然拿库布斯里当牺牲品。
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上将遭预备役准将霍克袭击受伤的消息,在首都海尼森行星引起了轩然大波,并通过超光速通信传遍了同盟领域。
有人认为,这种事情对军部而言是相当不光彩的。“如果是在帝国的话,就有办法禁止报道了。”有人心中生出了这种危险的念头,并感到遗憾。
当务之急是选出一个人接任或代理本部长之职,因为统合作战本部不可一日无主。
如果说统合作战本部长是军界的头号人物,那么第二号人物就是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了。
国防委员会询问比克古是否有意代理本部长职位,他立刻谢绝了。他认为如果由一个人兼任组织中最高和次高首长的话,便会为独裁权力大开方便之门。这是老提督的正当理由,不过,他内心深处认为应该分散恐怖分子的目标。
比克古并非害怕成为恐怖分子的目标,只是担心权力集中于自己一身时,一旦自己遭到袭击,宇宙舰队司令部和统合作战本部这两大组织就会同时失去首领,无法正常运作。其实,光是其中一方失去运作机能,就可能导致同盟军全体动弹不得。
结果,三名次长中年纪最大的德森上将被选为代理本部长。
比克古知道这个消息时不禁想,早知是他,还不如由自己接任。
德森这个人,与其说个性认真,不如说是小心谨慎又神经质。他曾经担任过国防委员会情报部长及宪兵队司令官。担任第一舰队后方主任参谋的时候,为了劝诫士兵别浪费粮食,他甚至去检查各舰队厨房的垃圾桶,并宣布有几十公斤马铃薯被白白丢弃,惹得士兵们十分厌烦,是个小官吏式的人物。更有人批评他喜欢挟私报复。在军官学校时有个成绩比他好的人,后来因为某个过失被降级,屈居在他之下,据说被虐待得相当惨。
不过,这个人事变动方案到底还是通过了。
人事决定下达后第三天,首都防卫司令部所属的一个地上基地又发生了一桩事故。整备中心检查老化的行星间弹道飞弹时,飞弹忽然爆炸了。
爆炸原因据说是绝缘不良,使推进部分的电流流入了飞弹的导火线。很明显,这暴露出兵器制造系统的弱化。该事件最令人震撼的是,当场死亡的十四名整备兵全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兵。人力资源难道已经短缺到要让十几岁的孩子来负责这种工作了吗?
人们心里都明白原因,也感到骇然。这都是长期战争的结果,即便在军队内部,除了前线,成年人的数目都在锐减……
在议会中,反战派代表洁西卡·爱德华首先表达了对死难者的哀悼,旋即严厉抨击军方管理能力的欠缺,并批判了让战争继续下去的社会。
“担负着国家未来的少年却要成为战争的牺牲品。这样的社会有什么前途可言?这还算是一个正常的社会吗?各位如果不从这个可怕的梦魇中醒过来,回归现实,那就真的完了!现在唯有和平二字才能解决问题……”
比克古是在宇宙舰队司令部办公室中看见这一段转播的。一起观看的副官法伊佛尔少校不以为然地说:
“这个女人根本不能体会我们的辛劳就乱说话。等遭到银河帝国侵略的时候,就顾不上什么反战和平、什么言论自由了,她说得倒轻松。”
“不,我觉得这个女人说得很对。”
老提督反驳了副官情绪化的论调。
“人民按照年龄来进行新陈代谢的社会,才是正常的社会。像我们这样老人还在苟延残喘,年轻人却都死光了的社会根本不正常。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制止,情况会更糟糕,所以社会需要像她这样的人。不过,我可不想娶这种滔滔雄辩的女人为妻。”
老提督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开玩笑的。他说话就是这样,仿佛不开上一两句玩笑就不舒服。
就在同一天,比克古前去拜访新任的统合作战本部代理部长,但这位比他还小十四岁的德森上将却摆出一副几近滑稽的高傲态度。他对老提督高声说了些毫无必要的话,比如“虽然你久经战阵,资历很老,但希望你遵守组织秩序,服从我的命令”云云。比克古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发脾气。如果这时老提督向他提及叛变事件的可能性及相应对策,这位小心过头的代理部长可能会惊讶得口吐白沫吧。
昏暗的密室中,有人在低声交谈。
“霍克准将刺杀库布斯里本部长失败,本部长的一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霍克这个家伙只会说大话。亚姆立札会战时,他不也是这样吗……”
这些话语中,掺杂了一丝冷笑和失望。其余的人也在附和。
“本部长受了重伤,起码达到了削弱统合作战本部机能的基本目标。所以,霍克的行动也可以说是成功的。”
“但是,他应该不会泄漏机密吧。宪兵队大概会违法拷打逼供,说不定还会给他服用自白剂。”
“可能吧。不过,各位放心,我们已经对霍克做了彻底的深层催眠暗示,霍克这次的行为完全是出于个人意志,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唆使。”
这件事可以满足霍克唯我独尊的自我意识,使他相信完全是他个人所为非常容易,而且他会深信不疑。除非用那种空想中的机器对人类的深层意识进行探查分析,重新将其具象化,否则绝不会分辨出来。
“霍克大概要以疯子的身份在精神病院终其一生了吧。他也蛮可怜的,但这个世上比他可怜的人多了。我们有义务解救祖国、消灭帝国,为全宇宙伸张正义。伤感是无济于事的。”
说话的人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语气很沉重。
“不说这个了,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行动。库布斯里本部长的性命固然保住了,但在往后的两三个月中,他就像是个死人,对军部没有任何用处。代职的德森上将既没有人望又没有办事能力,这种人能晋升为上将真是怪事。统合作战本部的运作可能要有一阵子呈现混乱局面。也就是说,已经决定的计划没有理由延期执行,只要时间一到,就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