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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伊谢尔伦四个星期后,杨和尤里安终于抵达首都海尼森。两人避开了挤满两百万遣返兵、前来欢迎的家属以及大批记者,变得混乱不堪的中央宇宙港,在本地客运线和货运线专用的第三宇宙港着陆,随后搭乘无人驾驶出租车直奔军官宿舍。途中,在仓库和工人宿舍林立的哈其逊街,他们遇上了禁止通行的号令。警官们挥汗如雨地疏导群众,忙得不可开交,想借人力弥补地上交通中央控制系统的不足,但禁止通行的原因却不得而知。杨下了出租车,走向那对工作还有些生疏的年轻警官。
“怎么了,为什么不能通行?”
“没什么,请不要靠近,危险!”
警官的话前后矛盾,他神色慌张地把杨推回去。杨此时穿着便服,警官看来是没有认出他。一时间,杨有股冲动,想表明自己的身份问个水落石出,但最后还是一语不发地回到了无人驾驶出租车上。杨对行使特权的憎恶远比好奇心强烈。
两人绕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回到银桥街那所空了四个月的官舍,然后弄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打开立体电视的新闻频道,当时的情景立刻映入眼帘。
“最近,遣返士兵接连犯下罪行,今天哈其逊街再次发生惨案,目前尚未调查清楚,已知至少有三人遇害……”
播报员悲伤的表情和强加压抑的声音显得极不协调。
为摆脱战场上恐怖的死亡阴影,士兵们吸食迷幻药,滥用兴奋剂,成了毒瘾患者,然后又以这副模样重返公民社会。总有一天,恐怖和疯狂会像无形的岩浆般喷发出来,将所经之处化为焦土。
杨灵机一动,让尤里安从资料库调出关于犯罪行为的统计资料。他没有自己动手的原因是不知道如何操作电脑,并非故意支使尤里安。
杨的猜测没有错,和五年前相比,犯罪率增加了百分之六十五,相反,破案率却降低了百分之二十二。不但人心颓废,连警官的素质也日趋低下。
由于战事旷日持久,许多官兵阵亡沙场,军队只能不断补充兵员,结果造成社会上各行各业人力不足。医生、教育从业者、警察、系统管理员、计算机工程师……各行各业的人才大量减少,空缺的位置不是由生手接替,便是任其荒置。于是,支撑军队的社会日渐萎缩。社会衰弱,军队必然随之衰弱,而衰弱的军队又会损兵折将,如此一来又得再向社会要求补充兵员……
这种恶性循环,就是那名为战争的纺车编织出的重重矛盾。杨不禁想,应该让那些高唱“和平产生的腐败远比战争带来的破坏可怕”等论调的战争赞美论者看看眼前的社会景象。他们已经加快了社会崩溃的速度,却还要诡辩说自己是为了保护什么而战。
究竟是为了保护什么而战呢?
杨啪地丢开手中的资料,仰面倒在沙发上。他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所做的事情究竟意义何在?一想到自己做的事毫无意义,杨的心情就轻松不起来了。
第二天下午的典礼,照例在华丽空洞的辞藻和歇斯底里的狂热战争气氛中画上了句号。
“我觉得一辈子的耐心都在这两个钟头里耗尽了。”
杨走出会场,对等候他的尤里安大发牢骚。“的确让人受不了。”尤里安颇有同感。以前杨总是毫不隐讳地对这类典礼表现出反感,有一次甚至当全场都起立时,他兀自一人坐着。这次他只是嘴巴上嘟囔了几句“不知所云,无聊透顶”而已。
杨深深地吁了口气,好像要把刚才在会场吸进去的“毒气”都排出来。忽然,他看到前面的街道上,有一伙大约有一百人的群众身穿绲红边的白色长袍,高举“还我圣地”的标语,嘴里不知在吟唱什么,缓缓地向前走去。
“那边是怎么回事?”
杨问身旁的年轻军官。
“噢,他们是地球教的信徒。”
“地球教?”
“您不知道吗?这个团体最近风头正劲,迅猛扩张。至于他们所崇拜的神,便是地球。”
“崇拜地球……”
“人类的故乡是地球,也就是所谓的至上圣地,现在由银河帝国统治。他们希望凭借武力夺回地球,在上面兴建引导全人类灵魂的大圣堂。他们宣称为达成这个目标,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共赴圣战……”
杨一时目瞪口呆。
“他们不是认真的吧?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年轻军官正色应道:“我倒不这么想……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最重要的是,杨提督,我们拥有像您这样伟大的军人,所以一定能消灭残暴的银河帝国,夺回地球,不是吗?”
“哦,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杨掩饰着心里的厌恶答道。
不论在哪个时代,总有狂热的信徒。尽管如此,这件事也太荒谬了。
地球的确是全人类的母星,但说得极端些,它不过是感伤主义的对象罢了。八个世纪前,地球便不再是人类社会的中心了。随着文明的范围日益扩大,人类社会的中心也随之转移,这个道理有历史可以证明。
为了夺回边境上一个衰老的行星,牺牲数百万人的生命也无妨——这种念头是从何而生的?
“说到地球教,倒是让我想起一个类似的团体,忧国骑士团现在怎样了?”
“不太清楚,但据说有很多团员加入了地球教。嗯,因为他们的想法非常相似,就一拍即合了吧。”
“背后的靠山也是同一群人吧?”
杨的声音压得很低,军官似乎没有听到。
晚宴时间还没到,杨和尤里安想先回军官宿舍休息。坐上无人驾驶出租车后,杨陷入了沉思。
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有所谓的十字军。他们以夺回圣地为借口,借神的名义侵略他国、破坏都市、掠夺财宝、虐杀住民,非但不以为耻,反而向世人夸示迫害异教徒的功绩。
这个历史的污点,是由无知、狂热崇拜、自我陶醉和心胸狭隘所造成的。事实上,那些毫不怀疑地信奉神与正义的人,往往会做出最残忍、最凶暴的事来,十字军便是对这个道理的惨痛的证明。然而,两千五百年过去了,地球教信徒仍企图在宇宙中再次上演那愚昧荒唐的一幕。
有一句名言如是说:“好施善行者喜欢一个人默默耕耘,盲信愚行者希望有同伴并肩。”杨可不愿成为跟随他人做出愚蠢行径的人的同伙。
然而“夺回地球运动”是否只是表面上看到的盲信愚行呢?
在十字军背后操纵一切的是威尼斯、热那亚等地的海上商人,他们的目的不外乎削弱异教徒的势力,独占东西方贸易。支撑狂热信仰的正是这个包藏祸心的企图。这段历史倘若重演……
躲在背后的莫非是第三股势力——费沙?
这个想法闪过脑际,杨不禁愕然。出租车座位本来就不宽,他忽然急促地挪了挪身体。尤里安不禁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他怎么回事。杨含糊应了几句,又陷入沉思之中。
站在费沙的立场来看,他们应当希望帝国和同盟为争夺地球彼此痛恨、互相残杀,这是可以想见的。不过一旦帝国与同盟垮台,秩序破坏殆尽,对以商业立国的费沙反倒是一大困扰吧?费沙若不能根据自己的意志和计划控制这场运动,他们的煽动就变得毫无意义。但可以肯定,盲目信仰的能量最后势必会突破防线爆发开来,费沙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莫非他们真的志在以武力夺回地球,恢复过去的光荣?
“实在搞不懂,费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杨喃喃自语,想着想着苦笑起来。地球教背后的主谋还未必是费沙呢,自己倒先杞人忧天了,岂不可笑?
回到军官宿舍,杨想喝一杯消除疲劳。他扬声叫尤里安:
“给我倒杯白兰地好吗?”
“有蔬菜汁啊。”
“嗯……你认为蔬菜汁可以消除疲劳吗?”
“您认为它可以,它便可以。”
“咦?这句话是谁教你说的?”
“在伊谢尔伦,周围都是老师。”
卡介伦、先寇布这几位“挖苦专家”的嘴脸浮现在脑际,杨哼了一声。
“还是应该好好选择少年时期的教育环境。”
尤里安放声笑了出来。“只能喝一杯哦。”他一边叮嘱,一边端来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