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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见杨威利，人们一般都不会认为他是同盟军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说来也难怪，因为他连穿着军服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军人的威仪。

他不是举止一板一眼、深谋远虑的老派绅士，也不是肌肉结实、体格魁梧的彪形大汉，更不是冷静俊秀的书生或肌肤白皙的公子哥儿。

他正值而立之年，但外表看起来还要年轻两三岁。黑发，黑眼睛，中等身材，不能说不英俊，但也并非是那种稀世俊美的人物。

他最了不起的地方并不是头盖骨之外的部分，而是其中的大脑。去年——宇宙历七九六年，他一人囊括了自由行星同盟的全部战绩：他没让麾下的士兵流一滴血，便将号称固若金汤的伊谢尔伦要塞从帝国军手中夺了过来；在亚斯提星域和亚姆立札星域，同盟军惨败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提督的手下，杨凭着沉着巧妙的作战指挥能力，将己方舰队从全军覆没的危机中拯救出来。

没有杨威利，宇宙历七九六年，自由行星同盟的战争记录只有“败北”二字。这些大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杨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由准将直升为上将。但这位一战成名、破例晋升的青年提督却没有特别的感动。尽管他俨然已成为无人能出其右的名将，但战争在他眼里却一文不值。

他曾不止一次想从军队引退，做一介默默无闻的平凡公民，但至今未能如愿。

这一天，他在自己的房间下立体西洋棋。下得正起劲的时候，尤里安·敏兹大嚷一声：

“将军！”

杨搔搔头，承认输了。下起西洋棋来，他可称不上是什么名将了。

他毫无愠色地叹了口气。“哎呀，输了十七局。”

“是十八局哦。”尤里安笑着纠正他。

这位少年年龄只有杨的一半，亚麻色的头发有微微的自然卷，配上深棕色的眼眸，是众人公认的俊美少年。

三年前，根据《军人子女战时福利特别法》，战殁官兵的子女可以送到军人家庭中抚养，尤里安便被送到杨这里来了。

尤里安在学校是优等生，还是飞行球项目的年度得分王。成为享受班长待遇的军中工作人员后，他在射击方面又显露了出类拔萃的才能。身为监护人的杨看在眼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引以为豪。

“尤里安唯一的缺点就是——”

亚列克斯·卡介伦对他稍有微词。卡介伦是杨在军官学校时的学长，嘴巴经常不饶人。

“他太崇拜杨了。这实在是个差劲的兴趣，要是他没有这个缺点，我就把女儿嫁给他。”

顺便一提，三十六岁的卡介伦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刚满七岁。

“再来一盘！”

杨不甘心，再下战书。

“想连败十九局吗？我倒是无所谓。”

是杨教尤里安下西洋棋的，但不到半年，这个弟子就青出于蓝，两人的实力差距渐渐拉开。不过，尤里安对杨说“我比你厉害”也止于开玩笑而已。不仅在下西洋棋方面是这样，尤里安认为这并非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自己在本质上就远远不及杨。

铃声轻快地响起。

“司令官阁下，我是格林希尔上尉。”

有金褐色头发和淡褐色眼眸的美丽女军官，在TV电话的画面中说道。她从去年开始担任杨的副官。

“我现在忙得很。什么事？”

杨的语气显得漠不关心。

“帝国军派来一艘战舰做使者，说有要事求见司令官。”

“哦。”

杨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惊讶，但还是放下棋子站起来，向外走去。看见他的枪仍搁在桌上，尤里安连忙叫道：

“您忘了带枪，阁下。”

“不用了，不用了。”

年轻提督怕麻烦似的挥挥手。

“可是空着手去，太……”

“你觉得就算我开了枪，会打中吗？”

“……不会。”

“那么，带着枪也没用。”

杨说完跨步扬长而去，尤里安慌忙追上。

与其说杨大胆，毋宁说他从某个角度看清了人类的能力问题。谁都想不到固若金汤的伊谢尔伦要塞竟然在他的运筹下轻易被攻陷。正因如此，他认识到一个道理：对人类而言，没有完全或绝对的事情。

他原本志不在从军，一心想成为历史学家，也看清了世事的盛衰无常：再强大的国家也终有灭亡的一天；再伟大的英雄一旦权力在握，也会腐化堕落。

生命也是如此。久经沙场的勇士却因为一场感冒断送性命；在血腥的权力斗争中获胜的人物，往往丧命于名不见经传的暗杀者手上；还有银河帝国的皇帝奥特佛利特三世，他唯恐遭到毒杀，很少进食，以致衰弱身亡。

“再怎么小心，不行的时候还是不行。”

杨连护卫也没有。到伊谢尔伦就任之初，曾有十二名卫兵分为四个梯队跟在他身边，连上厕所也如影随形。杨不堪其扰，解散了卫队。

但要塞内警备保安系统的运作，杨却十分注意。他将控制装置分散于三处，彼此监视，只要敌人没有同时控制这三处，要塞的控制机能就不会落入敌手。另外，空调系统也装了大气成分分析装置，防止要塞内部流入瓦斯。

这些构想并非杨的本意，而是为了应付吹毛求疵的军部上层、忧心忡忡的部属、满脑子只关心预算消耗的官僚、整日无所事事专搞视察的政治家，以及制造新闻炒作话题的媒体。为了让这些人觉得要塞的警备体制万无一失，杨不得不设下这些昭示众人。

“显而易见，地位越高的人想法越复杂。”

杨望着少年尤里安，咕哝了一句。

“您既然知道了，就不会随波逐流啦。避免了无谓的麻烦，这样不是挺好吗？”

尤里安用一副大人的口吻回应杨，接着又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件事还好，我担心的是地位提高了，您的酒量也增加了。请稍稍节制一点。”

“增加了很多吗？”

“现在至少是三年前的五倍！”

“五倍？没那么多吧？”

尤里安把三年来家里的收支记录放到满脸怀疑的杨面前。酒类的支出指标从三年前的一百攀升到目前的四百九十一，这还不包括在外面喝的酒，所以尤里安说的五倍以上是有根据的。

杨无言以对，只得答应节制酒量。但是这个承诺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不管是提出这项约束的尤里安，还是受到约束的杨，都没有一点信心……

两小时后，杨命令所有军官到会议室集合。

帝国军控制这座要塞时，会议室是要塞司令官和驻留舰队司令官商谈的地方。当时，会谈经常以针锋相对、恶言相向的争吵收场，因此冲突便成了这个会议室的传统。

要塞事务监督——亚列克斯·卡介伦少将。

要塞防御指挥官——华尔特·冯·先寇布准将。

舰队副司令官——费雪少将。

参谋长——姆莱少将。

副参谋长——派特里契夫准将。

参谋——布拉德乔上校、拉欧中校。

高级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

此外还有战舰尤里西斯的舰长尼尔森中校和副舰长亚达少校。

杨照例先扫视一遍齐聚一堂的军官们，接着开口了。郑重严肃的口吻并非他的作风，所以他现在的语气仍像是在与朋友举杯品茗、说闲话唠家常一般。

“各位大概都知道了吧？帝国军派出战舰布洛肯作为特使，送来一个很有趣的消息——他们希望与同盟交换两百多万名俘虏。”

“要养活对方的俘虏可真不容易。”

卡介伦少将调侃道。他体格中等，肌肉健硕，比起当军人，做军政官员更为合适，后方勤务经验也比前线经验丰富。他擅长事务工作，堪称补给、组织运营及设施管理的专家。亚姆立札会战战败后，他承担了补给计划失控的责任（虽然失控的原因在于帝国军罗严克拉姆元帅的巧妙策略），因而一时遭到左迁。后来在杨的要求下，才到伊谢尔伦来任职。

事实上，卡介伦可以说是这个有五百万人口的都市的市长。以他的行政能力，即便是应付比伊谢尔伦更庞大复杂的组织，也绰绰有余。

“这也是原因之一……如此说来，这件事有一半责任在我身上。”

同盟军攻陷伊谢尔伦时，杨俘获了数目直逼大都市人口的俘虏。

先寇布准将抿嘴一笑。现年三十三岁的他相貌干练，是实行杨的作战计划并促使其成功的一大功臣。他出身贵族，幼年随祖父母从帝国亡命至同盟，兼具勇气与才智。有时他那无所畏惧的性格也会给自身带来麻烦，但不论遭人攻讦还是被人怀疑，他都能泰然处之，毫不在意。

“但事情本身并不好笑。‘养活俘虏并不容易’，这句话中隐含重要的暗示，十分值得玩味。大概要发生什么重大事件，所以才顾不上养活俘虏了吧？”

“怎么说？”

“我们可以认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侯爵已决意和帝国的门阀贵族联合军开战了！”

同盟军的头号大敌——金发年轻人的名字从杨的口中说出，一时间满座寂然。

这几个月来，杨一直在反复思索一个问题——该如何对付那个逐步逼近银河帝国霸权宝座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

为了将权力完完全全收入囊中，莱因哈特必须打倒与他敌对的强大的门阀贵族集团。看来大规模的内乱即将爆发。杨手中握有的情报不多，但显而易见，莱因哈特已针对这件事着手进行铺路了。

问题是莱因哈特的部署不仅限于帝国境内，甚至扩展到了自由行星同盟。如果贵族联盟与同盟联手，或者当莱因哈特和贵族联合军打得两败俱伤时，同盟军乘隙发动攻击，莱因哈特便会难以招架。虽说同盟军在亚姆立札会战后元气大伤，还无力派兵出征，但莱因哈特必定谨慎从事，以求万无一失。

那么，该怎么办？

杨试着分析莱因哈特的处境。毫无疑问，对莱因哈特而言有一个最低限度的条件，他便是根据这个条件来进行部署的。

杨分析整理的结果如下：

一、莱因哈特的兵力为了对付门阀贵族已倾尽全力，没有剩余兵力。

二、所以他无法同时在两面发动攻势。

三、根据前两个情况来判断，对付同盟，运用谋略比发动武力干预更恰当。

四、谋略之中必定暗藏玄机，那便是使敌人分裂，进而互相残杀。

分析到这一步，杨已经识破莱因哈特的计谋了。

那就是从内部分裂同盟军！

莱因哈特正是此意，而且不得不如此。换成杨站在莱因哈特的角度也会这么做，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一旦同盟军内讧四起，帝国军便没有腹背受敌的威胁。除去了后顾之忧，莱因哈特便能全力讨伐门阀贵族。

接下来，莱因哈特具体会采取何种措施呢？杨进一步思考，并得出一个结论。

或许是想得太多了……杨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但他的自信可不如别人对他的信心多。

不过，他现在所做的工作并不是追求真理或人道，也不是追求绝对价值，而是胜败，是竞争——它们永远是相对的，你只能比对方抢先一步，才能稳操胜券。这说起来简单，但要比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侯爵这样的天才更胜一筹，实在是难于上青天。

杨有点后悔了。去年亚姆立札会战之际，杨创下无可比拟的实战功绩，却没有竭尽心力参与开战前的作战会议。强硬派毫无责任感地高唱主战论调时，即使要和他们扭打起来，他也该加以阻止。

不过，如果和他们扭打，自己大概会输吧。

杨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

不管怎样，杨必须将帝国方面提出的交换俘虏的要求，上报到同盟的首都——以国父之名命名的行星海尼森。政府应该会欣然应允。俘虏没有选举权，但交换回来的同盟士兵却有，选票数目会多上两百万票，再加上家属的票数。看来他们势必会为此举行空洞而盛大的庆祝典礼。

“尤里安，咱们大概要走一趟阔别已久的同盟首都喽。”

杨的语气很愉快，尤里安感到有些奇怪。典礼、宴会、演讲……海尼森充斥着这些令杨反感的仪式。

可是，杨还是得走一趟海尼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