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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伯特·盖塞林格坐在驾驶座上,用尽整个胸腔的力量呼吸。他呼出的气息是温热的,但这只是血管中游弋着酒精的缘故,并不代表此时的心绪。

车内很暗,也没开灯,只有旁边十厘米见方的TV电话的画面发出些许光亮。画面上映着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的脸,头上半根毛发也没有,正在留神听盖塞林格报告宴会的经过。

这人正是自治领主鲁宾斯基。

“……看来,杨威利恐怕已经洞察整个帝国军的战略构想。我们该如何应对?”

“就算他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吗?”

盖塞林格故意报以嘲讽的语调,却未能掩饰语气中那深深的猜疑之感。他当然不会把尤里安·敏兹少尉放在眼里,但杨威利的存在却不敢无视,毕竟他还不至于自信到迟钝狂妄的地步。

“总之,那小子在宴会中向出席者透露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这是千真万确的。大概会有那么几个人在酒醒后仍然记着这些话。他们这种兴致若是和政治企图联结起来,岂不是相当麻烦?”

“已经迟了!就算那些家伙起了疑心,也没有时间采取措施了。你用不着担心。”

片刻之后,鲁伯特·盖塞林格挂了电话。盯着那白浊的屏幕,他喃喃自语:就算我在担心,也不是为了你!

鲁伯特·盖塞林格在科贝尔街下车后,毫不踌躇地走进一栋古旧的大楼里。一阵奇怪的机械声响起,来回检查他的步伐达三次之多。通往地下的裸露的水泥楼梯陡峭而狭窄,不过他却驾轻就熟,走得十分稳健。等走到弯弯曲曲的长廊尽头,他打开了唯一的那一扇门,一道奇怪而不健康的橘色光线随即照在他身上。他俯视着一个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影,仿佛在看一只濒死的动物,然后开口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德古斯比主教?身体还好吗?”

回答他的是充满了诅咒的痛苦喘息。盖塞林格扬起一边的嘴角冷笑。在空气污浊的室内,飘荡着乌黑的快乐与欲望的瘴气。

“酒、麻药,还有女人,你恣意地享用着世上的快乐,丝毫不顾忌自己是个立誓禁欲的宗教家!地球的总大主教阁下对你的滥行,不知会不会从宽处置啊。”

“是你对我下药的!”

年轻的主教喘着气反驳他。他眼中的毛细血管破裂了,蓝色的眼球看上去仿佛在鲜红的海洋中游动。

“难道不是你用卑劣的手段对我下药,将我推进堕落的深渊吗?你这个亵渎神明的恶徒!总有一天,你的恶行会得到报应!”

“我可真想得到报应!是遭雷劈呢,还是被陨石砸?”

“你难道不害怕正义吗?”

“正义?”

年轻的辅佐官冷笑一声。

“鲁道夫皇帝并非因为正义才成为宇宙的霸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也不是因为拥有完美人格才登上自治领主的宝座。只有拥有最强大力量的人,才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统治依靠的不是正义,而是力量。”

鲁伯特·盖塞林格无情地反驳他。

“世上原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绝对正义,以此为根据进行批判是毫无意义的。被鲁道夫大帝屠杀的那好几亿人,明明毫无力量,却还要愚蠢地去主张什么正义,遭此报应也是理所当然。你也一样,只要有了力量,又何必惧怕总大主教的震怒呢?所以说……”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

“我对宗教的权威之类并不在乎,你独占也无妨。若是能成为各自领域的世界第一人,我们还有必要相互忌妒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我要把地球和地球教团体拱手送给你。”

“……”

“我把鲁宾斯基踢下宝座,你则将总大主教取而代之。现在已经不是那些家伙的时代了。地球八百年来的怨恨,让恶魔吃掉算了。以后就是我和你……”

德古斯比忽然笑了起来。鲁伯特闭上嘴,皱起眉头看着他。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

德古斯比狠狠地咒骂着,瞳孔中充满了愤怒,仿佛失去理智与平衡的沸腾的熔炉。两片薄唇上下掀动着,咽喉深处喷出充满怒气和嘲弄的疯狂音律。年轻主教包裹在黑衣中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一边大笑一边破口大骂:

“凭你那点野心和小聪明,就想对抗总大主教阁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太不入流的笑话!一条狗就该做狗的梦,不要妄想去对抗大象!这是为了你好!”

“你的嘲笑该适可而止了吧,主教大人!”

鲁伯特·盖塞林格的台词平淡无奇,但本身就说明他此时的精神已异于寻常。如果他内心真的平静,此时应该会挑选比较有个性的用词。他并不习惯被人嘲笑,也无意去习惯。嘲笑应当是胜利者的特权。

“你酗酒、吸毒、玩女人的丑态都被我录下来了。你若不和我合作,这些录像带我自然要加以利用喽。虽然这种手段太老套,但还是很有效的。正因为有效,才会经常被人使用;经常使用,才会变得老套。哈!你还是早点下决心吧。”

一股充满了腐臭的沉默在他们周围盘旋。

“狗杂种……”

主教最后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但声音已经失去了狂热,变得软弱无力。

尤里安·敏兹此时正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光是这个晚上,他就不知道翻过几次身了。以前他很少有这种失眠的经历。他还觉得嘴巴里残留着宴会的苦涩残渣,一度起身漱口。当时的一幕幕影像浮现在脑海中,他不禁感到分明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来做,看来自己还是不成熟啊。在寂静无人的黑暗中,尤里安悄悄羞红了脸。

战争形形色色。尤里安懂得这个道理,而且非常清楚。可是如今他更加明了,像今天的这种战争——在费沙宴会场上和鲁伯特·盖塞林格辅佐官之间发生的战争,不是自己所喜欢的。如果终归要打仗,他还是愿意在广袤的宇宙空间中,在繁星的光彩之下比赛智谋和勇气,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那样的伟大对手一决高下。当然,这未免有些奢望了。事到如今,尤里安无意将莱因哈特胜过自己的地方一一列举出来。连杨提督都称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为无与伦比的天才,从不吝惜对他的赞叹,而自己的才能尚远远不能望杨提督之项背。但就像舒奈德说过的,平凡之人有时也可能胜过天才……

错综复杂的思绪缠绕着尤里安,把睡魔赶得远远的。

尤里安忽然好想喝酒。有这种想法,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原来这种时候人的确需要酒啊!尤里安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什么。这个念头倒像是今晚的最大收获。

然而,在尤里安的房门外,世界正在无声无息地鸣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