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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安·敏兹正做着无限甜美的梦,梦中的他置身于淡淡的光影中,无数的花瓣跳着波尔卡舞……
他心想,起床后要冲个淋浴,刷完牙后就准备早点。他要泡西隆或阿鲁沙红茶,加上牛奶。准备两份各三片的黑麦吐司,吐司上要涂奶油,加上少量生菜和柠檬汁。接下来再加一点熏肉和苹果奶油派,真不错。还有新鲜的沙拉和简单的鸡蛋料理。昨天吃煎蛋,今天就做炒蛋加牛奶吧……
光影的泡沫接二连三地破裂,向尤里安吹来现实的气息。他睁开眼睛,发现已是晨光熹微,室内的家具渐渐清晰起来。枕边的钟指向六点三十分。习惯似乎已经渗透到少年的每一个细胞中,虽然他的身体现在还需要一个小时的睡眠。
“提督,七点喽,七点!请您起床,早餐都准备好了!”
“拜托,再睡五分钟。不,再睡四分三十秒也好。不,四分十五秒……”
“不能再赖床了!如果司令官因为睡懒觉迟到了,怎么当部下的楷模呢?”
“就算没有司令官,士兵们也会成长的……”
“敌人攻来了!如果由于您赖床,被敌人奇袭成功,后世的历史学家会笑您是个大笨蛋!”
“敌人还在睡呢,后世的历史学家也还没出生。晚安。好不容易在梦里是和平的……”
“提督!”
四年前,当提督还是上校的时候,他们之间就经常有这种“战斗”。大同小异的对话前前后后重复了不下一千次。关于起床这一点,杨威利可以说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尤里安在床上坐起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没必要准备早餐了。他一面想着身为一名军官应该如何安排生活,一面跳下床来。
淋浴之后,尤里安年轻的皮肤和富有弹性的肌肉更加生气勃勃、匀称紧绷。洗完澡,他穿上制服,对着镜子小心谨慎地戴正黑色贝雷帽。等一切内务整理完毕,距离七点还有些时间。杨甚至说,军官起得早,会让士官和士兵为难。这话或许也有几分道理。目前这艘船还有四个小时才能到达费沙,而最后的餐点还没有安排妥当。
尤里安只在同盟首都海尼森待了三天。在这段时间里,他在政府和军部中枢之间疲于奔命。很明显,有人在恶意刁难。少年不得不醒悟到,自己已经被系在了这个封闭的权力社会的末梢上。当然,和杨面临的困境比较起来,这只是小巫见大巫。但是他知道,若是得到与年龄不相称的荣誉,旁人一定会将自己视为眼中钉,不会给他好气受的。
在国防委员会之下,除了设有统合作战本部、后方勤务本部、技术科学本部以外,尚有其他十一个部。它们分别是防卫、检阅、管理、情报、人事、装备、教育、设施、卫生、通信、战略部。各部部长若是现役军人,则由上将或中将等高级军官出任。杨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的父亲——已故的德怀特·格林希尔上将就是前任检阅部长。要领取驻费沙武官的正式任命书,必须去见人事部长里巴莫尔中将。即使尤里安只是一名少尉,任免驻外武官的事也是由人事部长直接掌管的。
尤里安事先和人事部长约了时间,但之前的事务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他被迫等了两个小时之久。尤里安时而怀疑对方是故意要他等,时而又觉得这样无用地猜测未免太没有气度,所以心绪极为不宁。此前杨在审查会上心中该是何其疲惫,此时尤里安已经能够体会一二。僵硬的权力社会夺走了人们的精神活力,使他们单纯的忠心逐渐萎缩……他正想着这有点夸张的大道理,副官终于喊了他的名字,把少年请进中将的办公室。
尤里安待在室内的时间,还不足他在室外等待时间的五十分之一。中将只是在形式上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将任命书和徽章交到他手中。尤里安向身材有些圆胖的中将敬了礼,然后就出去了,如此而已。
拜访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的时候,尤里安感觉自己仿佛从下水道一跃置身于葱茏绿野一般。他把杨的亲笔信交给老提督之后,觉得如释重负,放心了许多。而且他和杨还有菲列特利加都很喜欢这位老提督。能见到老提督,他就够高兴的了。比克古也在办公,尤里安只得等了一个小时,但他这次却不在意。这感性中的主观之处,搞不好就是受杨的坏习惯影响。
老提督终于出现了,他爽朗地欢迎尤里安。
“哦,长高了。一年半不见,应该应该,你现在正是只要睡一晚,就能长高一厘米的年纪嘛。”
“司令长官身体也很好呀,真是令人高兴。”
“算了,我是越来越接近地狱之门啦。总有一天我会到那里,看见鲁道夫皇帝被扔在热腾腾的锅中煎熬的样子,到时候我会很高兴的。对了,人事部的里巴莫尔中将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官腔之外的话一句也没有。”
“哦。”比克古笑了。里巴莫尔中将属于七成左右的政府主流派——特留尼西特派,他虽说想在议长心中留下个好印象,但终究不愿去讨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欢心,但如果对少年说了什么刻薄话,又未免太不成熟了。所以除了公务本身,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大概想借此保持自尊吧。
尤里安听了觉得纳闷。
“他想博取我的欢心?为什么博取我的欢心,就能使特留尼西特议长对他留下好印象?”
尤里安暗褐色的眸子流露出些微淘气的眼神。
“我是杨威利派的,可不是特留尼西特派的呀……”
“告诉你吧,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哪!你这次的人事调派,是由国防委员长亲自下的命令。而国防委员长爱朗兹可以说是特留尼西特议长的第三只手,表面上,大家都觉得你可能很受议长的喜爱。”
“真讨厌!”
“那倒是,但也不必那么大声地说出来。这是我和杨提督的坏毛病,你可不要学啊。”
老提督高兴地笑着,那表情仿佛是看着自己朝气蓬勃的小孙子。接着,他把特留尼西特派在军方人事上的想法和计划讲给尤里安听。基本上,不只是特留尼西特派,也不仅限于自由行星同盟,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历代主政者最在意的,一直是那些远离首都的地方部队。这些部队的司令官常因中央政府鞭长莫及而将军队私有化、军阀化,不愿受中央政府控制。这种情况往往成为主政者心中永远的噩梦。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中央政府常常使用最强有力的武器——人事权,经常性地调动部队的核心成员。当然,这种调动也要注意一点,就是以不破坏对外的作战能力和人才的均衡为前提。
“这么说,我这次调动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喽?”
“嗯,可以这么说。”
比克古抚摸着下巴。
“那么,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将梅尔卡兹提督从杨提督身边调走,是吧?”
尤里安的问题显示出他的敏感机灵并不仅限于战术层面。老提督露出佩服的表情,重重地点点头。
“不错,刚开始是这样。”
比克古又补充道,政府今后的打算,很可能是只要条件允许,就会把卡介伦和先寇布等杨身边的得力助手一个个调走。
“可是,这样做又算什么呢?把杨提督的实力削弱了,岂不只会使帝国军的力量更强大吗?”
对这种不明事理、只知道用派系斗争的思维处理问题的愚蠢弄权者,尤里安感到十分愤怒。权力宝座这种东西,本身就是精神上的病灶。当一个人安稳地居于权位之上,视野会变狭窄,思考趋于利己化,这些恐怕都是难以避免的病症。
比克古打开杨的亲笔信,一面读一面频频点头。关于帝国军通过费沙回廊这一可能性,同盟也曾经从纯军事理论的角度进行过讨论。可是由于长期的安定,人们的危机感被日益稀释,渐趋于无,对应的策略被遗忘于厚厚的尘埃之中。而早先所订的方案,是以同盟和帝国的战力和军需生产力势均力敌为前提的,但如今的情势之下,这些方案已经成了明日黄花。
比克古把杨的亲笔信的内容简要地告诉尤里安。
“杨提督的提案是这样的,如果我们要防范帝国通过费沙回廊入侵同盟领域,必须要借助费沙人民自身的抵抗。具体而言,第一,可借助费沙人有组织的罢工行动,达到使社会及经济体系衰弱的目的。第二,可将民间商船全数列于费沙回廊中,堵塞航路,阻止帝国军的进攻。”
“会成功吗?”
“不一定会成功——杨提督是这么写的。如果进展顺利的话,费沙的民众会成为同盟的盾牌,挡在帝国军面前,这也比在战场上互相杀戮好得多。”
“……”
“要使费沙人采取这样的行动,就必须唤醒他们那种独立不羁的精神,那种不屈服于别国军事力量的精神。话虽如此,若是等到帝国军真正进驻费沙之后,再想进行有组织、有效果的抵抗,就极为困难了。”
杨还亲笔写道:所以,我们有必要在费沙国内散播一些流言,内容是费沙自治领政府和帝国的罗严克拉姆公爵私下交易,要把费沙的国土、人民以及自治权都出卖给帝国。证据就是最近帝国军将进驻费沙,费沙回廊将被提供给帝国军,作为进攻同盟的通道。要防止这件事发生,就必须推翻现在的政权,建立一个严守中立立场的新政权……如果这样的流言流传开来,费沙境内必是舆论大哗,帝国军想进驻费沙就没那么容易了,硬要强行进驻,一定会激怒费沙人,导致他们挺身反抗。就算帝国军最后还是进驻成功,同盟也能争取到一些缓冲时间,同时也可能联合费沙境内的反帝国派。当然,这种马基雅维利主义的行为恐怕难以逃脱道义上的谴责……
比克古摇了摇白发苍苍的脑袋。
“杨提督对未来看得真透彻,可惜他无法采取相应的行动。当然,这并不能怪他自己,因为他的权限不允许他如此随心所欲。”
“这是因为制度的关系吧?”
尤里安大概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极其大胆,老提督灰白色的眉毛猛然一耸。
“制度?”
他的声音中夹杂着叹息。
“要将这归咎于制度,我感到很难过。长期以来,我一直为自己是民主共和国的军人而自豪。是啊,自我在你这个年龄当上二等兵以来,一直是……”
半个世纪以来,与比克古的人生轨迹相伴而行的民主主义逐渐走向衰弱与变质。比克古亲眼目睹了这一过程。理想被裹着现实外衣的癌细胞侵蚀,遭到无情的践踏。
“我认为民主制共和国限制军人的权限是对的。军人不应该在战场以外行使权力。而且,如果军队不接受政府和社会的监督,肆意膨胀,成为国中之国的话,民主政治便无法健全了。”
老提督说道,好像是再次确认一番自己的价值观。
“民主主义制度本身并没有错。问题在于制度与支撑制度的精神之间发生了偏离。眼下,原则的存在尚能勉强抵御本质的堕落,但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尤里安默默地感受着老提督沉痛的心情。除此之外,他也做不了别的。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没有什么力量,有时候甚至连保护自己都力有不逮。
尤里安向比克古告别之后,马上又前往“银河帝国正统政府”大楼。他想再去问候一下被迫出任流亡政权军务尚书的梅尔卡兹。这栋“正统政府”大楼曾经是流亡贵族们集聚的馆邸,如今热闹的景象更胜往年,但喧嚣之中不知为何透出一股空洞和冷清。尤里安并不知道梅尔卡兹在何处,却意外地在大门前碰见了他的副官舒奈德。
“一帮穿着燕尾服的食腐鬣狗在蠢蠢欲动!没有国民的政府,没有士兵的军队,竟然还想要地位和名号!内阁成员加起来有六七个就要谢天谢地了。尤里安,你若是加入正统政府的帝国军,至少可以当个少校。”
尤里安不禁怀疑,舒奈德讲话这么刻薄到底是天生的呢,还是在伊谢尔伦将近一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结果呢?
“梅尔卡兹提督想必很辛苦吧。”
舒奈德愤愤地讲给尤里安听,“正统政府”封梅尔卡兹为帝国元帅,但他是一位没有半个兵可指挥的元帅,所以不得不急着向同盟政府筹措资金及旧式军舰,以流亡者为对象募集士兵,编组军队。
“以那帮乌合之众,竟然要去对抗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这样的政治和战略天才!不知道是他们气魄宏大,还是因为脑袋是用蜜渍巧克力做成的。我想大概是后者吧,但被卷进去就很伤脑筋了。”
舒奈德知道一旦梅尔卡兹“晋升”为元帅,自己一定也会升为中校,可他当然不会为此感到一丁点喜悦。
“唉,若说还有一线希望的话,那就是罗严克拉姆公爵虽说是天才,但历史上天才败给凡人的例子并不少见。可从一开始就指望奇迹出现,恐怕是靠不住的。”
无论怎样思考,舒奈德都无可避免地坠入了悲观瀑布下的深潭。如果他对梅尔卡兹说这些,会导致他在流亡政权中的立场更加恶化,而他又找不到其他人倾诉,于是尤里安便成了牢骚的倾听者。但尤里安知道舒奈德对梅尔卡兹忠心耿耿,听了也不会不高兴。他不禁十分同情怀才不遇、身处困境的梅尔卡兹。想象一下如果杨陷入和梅尔卡兹同样的处境,他不由得感到内心深处一阵冰冷。当然,不管发生什么事,尤里安一定会站在杨这一边。
最后,尤里安请舒奈德代他向梅尔卡兹问好。他自己没能见到梅尔卡兹,就不得不匆匆地离开了首都海尼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