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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海德里希·朗古还身处政界的要职。他担任内务部社会秩序维持局的长官,专门拘捕政治犯和思想犯,监视并弹压言论活动,甚至干涉教育和艺术创作。作为从内部支撑帝政的权威专制主义的支柱,他恣意行使强大的权力、扩充权限,甚至极有可能晋升为内务尚书。
在罗严克拉姆新体制确立期间,朗古身为旧势力派一员,却能幸免于死,理由有二:其一,他在领导秘密警察方面确有才能,情报搜集能力出类拔萃,手中握有许多贵族的相关情报;其二,此人具有职业的意识和忠诚,自过去的主人(“饲主”——这是米达麦亚等人充满嫌恶的叫法),也就是那些大贵族没落之后,他便自然地展示出侍奉新主人的意图。
莱因哈特废除了社会秩序维持局,朗古固然大失所望,但他对自身能力信心十足,决意坚持到底,等待太阳再次出现,扫除阴霾。
他的耐力终究得到回报,而且比他预期的来得更早。那些把厌恶视为任务之一的宪兵将他从软禁他的官舍中释放出来,带到奥贝斯坦一级上将的办公室。
朗古实在太幸运了,因为在奥贝斯坦严密的调查下,仍然找不到他滥用职权、中饱私囊的证据。在旧体制时代的重要人物当中,他以特立独行闻名,私生活没有弱点,门阀贵族视他为怪人,他也因而蒙上一层神秘色彩,令人难以捉摸。因为他忠于职守、勤奋有加,不免被冠上“猎犬”的封号。
盯着他的奥贝斯坦是否在压抑内心那极为贫乏的幽默感,就不得而知了。这位叫海德里希·朗古的男子,从外表完全看不出能力与实绩。他年纪还不到四十,褐色的头发却已有八成消失在过去的岁月中,只剩少许勉强附在耳旁。深灰色的眼珠大而灵活,嘴唇又红又厚,嘴却很小。他个子不高,头倒是很大,全身胖乎乎的,连皮肤也是富有光泽的粉红色。
海德里希·朗古的外貌给人的印象,犹如刚吃饱母乳的健康婴儿。想象力健全的人几乎无法从外表联想到他的职务。秘密警察的领袖应该具有冷峻阴沉的外表,人们难以接受他的形象。
更令人觉得不搭调的是他的声音。如此模样的人,发出的声音应该如小孩般尖锐,有点想象力的人一般都这么认为,并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实上,朗古口中发出的是极其庄重沉稳的低音,听起来宛如古代的宗教领袖在信徒面前对着天上唯一的神祝祷。本来已经得到对方的告诫:若是听到幼儿般的声音,切勿发笑。现在面对这一事实,人们必将遭受巨大的打击与震撼。朗古的容貌和声音已经成为讯问时的利器,可以使受审者方寸大乱,被拖入彀中。
然而,现在坐在朗古面前的,是这位装着感光电脑义眼、放射出无机视线的男子。他还有向帝国宰相罗严克拉姆公爵报告朗古是否值得赦免的权力。
“总参谋长阁下,依我之见,无论披上何种外衣,政治的本质只有一个。”
朗古表明自己的主张,奥贝斯坦从方才起便在评估他的话。
“哦?是什么?”
“由少数来统治多数。”
朗古的声音听来宛如在向上帝陈述真理和事实,只可惜没有管风琴伴奏。但此时此地,奥贝斯坦掌握着他的生杀予夺大权,只凭这一点,奥贝斯坦对朗古而言无异于上帝。因此,朗古在表白诚心时,态度无论多么真挚都不过分。
“民主共和制主张在自由意志下由多数人统治,关于这一点,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若将全体当作一百席,超过五十一席,便能主张以多数来统治。但是,当多数派分裂为若干团体时,只要占有五十一席中的二十六席,便可以统治一百这个整体。也就是说,只要占有四分之一的少数,便有可能统治多数。当然,这只是一个模式化、简单化的例子。但主张以多数派统治的共和体制的原则何其空洞,以阁下之睿智,自当了然于心。”
奥贝斯坦无视朗古有意无意的恭维,他和主君莱因哈特一样,都不喜欢他人阿谀奉承,连讨厌他的人也无法不承认这一点。虽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朗古却不在意,继续说道:
“既然政治的本质是由少数统治多数,那么依在下愚见,为使政治安定,在下这样的角色似乎不可缺少。”
“你是指秘密警察?”
“我指的是治安维持体系的管理者。”
他表情微妙地修正措辞。但奥贝斯坦再次漠视了这点自我主张。
“对当权者而言,秘密警察或许是非常方便的工具,但它本身是人们憎恨的对象。你担任社会秩序维持局的负责人,因此前一阵维持局解散时,有许多人要求处罚你。比如开明派的卡尔·布拉格等人。”
“布拉格先生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但我只是一心对朝廷效忠,并非为了私欲行使权力。如果我因忠诚遭受处罚,也绝不会给罗严克拉姆公爵带来任何好处。”
在善意忠告的外衣之下,威胁的甲胄若隐若现。若是继续追问他过去的罪行,更确切地说,若是继续追究社会秩序维持局的过往种种,自己不也得三思吗?
“罗严克拉姆公爵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你这种人……”
“罗严克拉姆公爵原本是军人,当然有以光明正大的战争来征服宇宙的堂堂气概。但有时一抹流言可以胜过一万艘的大舰队,未雨绸缪的防御足以匹敌强大的攻势。我期待罗严克拉姆公爵和总参谋长阁下能明察秋毫,从宽处置。”
“我倒是免了,但对于罗严克拉姆公爵,你打算用什么来报答他的宽宏大量?这才是重点。”
“报答是当然的!我会付出绝对忠诚,奉献所能,为公爵的霸业竭尽绵薄之力!”
“说得好。不过社会秩序维持局既已解散,就不便再次复活。否则难免被指责为开明政治开倒车,必须考虑换个名称。”
听到这番话,朗古红润的娃娃脸益发显出光泽。他得意扬扬地提高那有魅力的低音。
“在下已经有所考虑。”
弄错场合的“歌剧演员”发表了宣言。
“国内安全保障局——这个名称如何?听起来是否不同凡响?”
装有义眼的总参谋长只是点了点头,看来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
“旧酒装新瓶而已。”
“我会尽量让酒也变成新的!”
“好吧,那你就好好干。”
就这样,从旧体制的社会秩序维持局长官,到新体制的国内安全保障局长官,海德里希·朗古为自己涂上了不同的颜色。
“诸神的黄昏”即将发动攻势,帝国军的最高将领们已在暗中准备。但是与费沙合作之事仍使罗严塔尔感到忧虑,他再次提醒亲近的战友注意这一点。
“罗严塔尔阁下真是杞人忧天。”
米达麦亚露出笑容,取笑他。
但对方毕竟不是单纯的小姑娘,而是费沙的老狐狸,再怎么小心提防都不过分。米达麦亚曾经想到一个方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得军事胜利,不给费沙设计陷阱的余地。但万一失败,就会成为罗严塔尔所说的“孤军奋战”。
“如此一来,便不得不在当地调度官兵的口粮,纵然作战成功,也免不了被贴上掠夺者的污名。”
米达麦亚越想越不痛快,未来的景象真是乏善可陈。
“若是作为征服者被人憎恨,那还无所谓;但若是作为‘掠夺者’遭人轻蔑,可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话说回来,当地也要有可供掠夺的物资才行。对方如果像我们前年那样采用焦土战术,可就惨了!还记得那时同盟军有多狼狈吧。”
无论用何等美丽的词句来宣传自己的正义,只要民众亲眼目睹军队掠夺的事实,便绝对不会再支持征服者。为达到目的进行一时的破坏或许还能得到宽容,但想让征服发展为长久的统治,在一开始就招致民众反感会大大不利。
“关于这一点,我们再怎么说也没用,一切都要看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决定。”
奈特哈尔·缪拉客气地暗示他们不必再费心思。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点点头,就此收住这场没有结论的讨论,将话题转到了实务上。但是,缪拉的话却诱发了罗严塔尔心中一直潜藏的念头。
“一切都要由罗严克拉姆公爵决定吗……”
金银妖瞳的年轻提督在心中喃喃低语。在内政方面,金发的年轻帝国宰相将正义遍布四方。至少相较于门阀贵族的旧体制,莱因哈特的统治要公正得多。将来他对敌国的百姓也会维持这份公正吗?
罗严塔尔是个有野心的人。那是一种属于乱世枭雄的野心,只要他登上一个阶梯,便无法遏止地向往下一个阶梯。大约从一年前开始,推翻上位者并取而代之的野心就如同深海鱼般在他内心深处徘徊游荡。然而,他并非执迷不悟。假如一直没有机会,事实也证明莱因哈特的力量和运气的确凌驾于他之上,他会断然放弃追求至高宝座的意图。但前提是莱因哈特必须证明自己才是唯一的足以称霸之人,如果没有及时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