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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安为出发前的准备与身边事务的整理忙碌。在日常生活方面,他拥有远超杨的井然有序的处事能力,该做的事很快就处理完毕了。少年惦念着杨的日常生活。有一天晚上,他对杨家的酒精消费量提出了否定性的见解,提醒年轻主人要多加注意。
“酒是人类的朋友,难道应该舍弃朋友吗?”
这真是充满友情的回答。
“就算人类这么认为,酒本身又作何感想呢?”
“酒当然也希望能有人喝它。本来嘛,人类在五千年前就喝酒了,现在当然也喝。”
“就在我的眼前。”
“就算是五千年后,人类应该仍然在喝酒——如果五千年后人类还存在的话。”
“我的问题不在于五千年后,而是从下个月开始。”
就这样,尤里安将年轻司令官的反对意见完全封杀,但并未穷追不舍。一方面他不想太霸道,另一方面杨这些年来酒量虽然明显增加了许多,但酒品从未低落过。只要不妨害健康就好了。这么一想,尤里安转变了话题。
“另外,还有起床的时间。如果没有我叫醒您,七点能准时起床吗?”
“可以起来。”
杨一口断定。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有自信或根据,说得极端一点,不过是条件反射般的虚张声势罢了。
“真的没问题吗?”
“喂,尤里安,如果别人听到这种问答,难道不会误认为杨威利这个人是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废物吗?”
杨用质问的形式进行抗议,但尤里安只是无言地耸耸肩膀,好像在期待杨自己回忆与反省,而不是用声音作答。
“在你来到家里以前,我还不是一个人生活得好好的?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仍然能好好维持一个家庭。”
“与霉菌和灰尘为友吧?”
尤里安哧哧地笑着说。杨想生气,但气不起来,只好换成苦笑。他回想起四年前那个早春的日子里,两人头一次见面的情景。
早晨的太阳似乎还在顾虑冬天的余威,空气的流动缺乏生气,显得迟钝滞重。
杨穿着睡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正想着如何打发这个漫长的假日。
即使没有约会对象,也要好好地消耗假日,这是杨的一贯主张。他想往杯子里倒点红茶,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于是不高兴地咂了咂嘴。这时,门铃大声响起来。
门铃大叫了三次,大门终于开了。站在门廊下的是个暗褐色眼眸、十二岁上下的少年。他双手拖着巨大的手提箱,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手提箱的附属品。亚麻色的头发被透明的汗水沾湿,贴在额头上。少年的目光从头发下面笔直地投射过来,凝视着杨家的年轻主人。
“请问您是杨威利上校吗?”
杨心想,有必要回答吗?其实,少年的问题不过是在进行确认。杨本想随口告诉他“在隔壁”,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没那么做。
“很高兴和您见面,我叫尤里安·敏兹。从今天开始要在您家中受您的照顾,请多多指教。”
杨不禁自问,难道自己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招惹了什么将来必须要负责任的男女关系?但尤里安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所有的疑惑都像是前一晚结的霜,立刻在春日阳光的沐浴下融化了。
“是卡介伦准将阁下介绍我过来的。”
当时,杨还是上校,卡介伦则是准将。根据所谓的《军人子女战时福利特别法》,战殁军人的遗孤由其他军人家庭收养抚育。这一做法刚推行不久。
“那个时候,提督您嘴里含着牙刷就走到门廊上来了。”
尤里安说。但杨并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不是那么一副随便的样子。杨认为这大概是少年的想象。不过如果要别人来判断,他们信赖的天平一定会倾向尤里安。有时候,卡介伦会对杨说,如果想知道任何有关他的消息或资料,公事方面就找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而私事方面找尤里安就可以了。当然,杨自然会问为什么不跟他本人确认,卡介伦的回答非常肯定:
“无论是谁,一定都希望得到正确的信息吧?但是能指望一个会将镜子里的左右弄错的家伙画出正确的自画像吗?”
对于这样的判断和比喻,杨当然有很大的异议。但是既然会让朋友和部下有如此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观念,杨也不得不多少自我检讨一下。不过,这话出于卡介伦之口,或许他并非真的这样想,只是想揶揄一下学弟。
为出发准备忙碌的并不是只有尤里安,还有应“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请求,前往就任军务尚书一职的梅尔卡兹,以及副官舒奈德上尉。最后,梅尔卡兹还是没有其他选择,只得接受如此无奈的安排。梅尔卡兹一旦心意已决,杨也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离开。至于舒奈德,自然不愿踏进没有梅尔卡兹的地方。
当尤里安正式拜访卡介伦向他道别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的,这位把少年介绍给杨的“始作俑者”说道:
“你可不许花心,否则莎洛特会哭的。”
尤里安回以苦笑,心想,原来不得不苦笑的情况就是这样。
尤里安的空战技术老师奥利比·波布兰少校所说的话,刚好与卡介伦相映成趣。
“你应该在伊谢尔伦多待一年,还有许多事情没学呢。”
“是的,如果能多向您学习一些就好了。”
“没错,还有些比操纵单座战斗艇更有趣的事要传授给你。”
年轻的击坠王一面笑,一面说着让杨听了恐怕会坐立难安的话。
“我十七岁的时候,打下了第一架敌机,征服了第一个女人。在那之后,全部的战果加起来算一算,任何一方面的数目都上了三位数。”
真是了不起啊!尤里安向他表达朴素的敬意,此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如果换作先寇布,或许会讽刺地说:“你以前就一直是重量不重质。”但年仅十六岁的尤里安并不会马上做出这种反应。并不是因为杨的感化,尤里安在这方面是非常单纯的,有时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面前,他会毫无理由地脸颊发热——他还处于这样的阶段。波布兰暂时失去了“这方面”的传承弟子。
波布兰的同僚伊旺·高尼夫少校在跟尤里安道别时先说了一句“好好保重”,过会儿又加了句“我记得好像有一位堂兄在费沙……”,之后停了一会儿,又来了一句“不过从来没见过面,费沙也是很大的……”。在尤里安伸手告别时,他握住了尤里安的手,再次说了一句“好好保重”。
参谋长姆莱少将是个思维缜密、办事细心的端正之人,但他与卡介伦等人不同,似乎有些官僚气。尤里安和他一直不是很亲近,但也不能不告而别。姆莱将显得有些拘谨的少年迎到自己房间,说了一些老套的激励的话之后,语气改变了。
“嗯,现在我可以跟你说说了。其实,我的任务就是做杨提督的陪衬。哦,不,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并不是要自我贬低或者发泄不满……”
姆莱笑了起来。由此可见,或许尤里安刚才满脸都写着“如果对杨有什么不满就尽管说吧”。
“杨提督是位兼具指挥与参谋之才的旷世奇才。如果说他还需要参谋的话,那也只是因为他想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并作为作战的参考。”
是这样的,尤里安心想。但这一回他面无表情,以免一不小心再将心事泄漏出来。姆莱又笑了起来。
“所以,对我而言,当艾尔·法西尔的英雄期望我成为参谋时,我想,我能做出什么样的参谋呢?当时实在无法得出结论。找到答案,是在伊谢尔伦要塞陷落以后了。于是,我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便刻意主张常规论调,与梅尔卡兹提督也划清界限。这样做或许有些令人讨厌的地方,你能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了。不过,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尤里安从意外中回过神来,没法不感到疑惑。
“是啊,为什么呢?说来好像不太合情理,或许是因为你能让人信赖吧。我想,杨提督和其他人也都会对你说许多话。你应该好好珍惜这些,它们一定会成为你日后的财富。”
最后姆莱的说教显得有些陈腐,不过也是一片好意。尤里安向他道谢,似乎明白了这位优秀官僚型的参谋长成为杨的得力参谋的部分原因。杨选择他做参谋长必有相应的理由。但在姆莱亲口告诉尤里安之前,尤里安并没有正确地洞察,这也许就是他还比不上杨的地方。
接着,尤里安分别去向费雪少将、派特里契夫准将、亚典波罗少将等人道别。三个人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与少年离别的惋惜之情。费雪默默地拍了拍尤里安的肩膀。派特里契夫说了两三句勉励的话,同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好像有点太用力了。而亚典波罗则交给他一把生锈的铜钥匙,说是一个吉祥物。当尤里安问“曾经有过怎样的幸运呢”,伊谢尔伦最年轻的提督破颜一笑。
“哦,我在军官学校读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回去超过了关门时间,正准备翻过围墙爬进去,被值班的高年级学长杨威利撞见。可是他假装没看到,我便逃过了一劫。”
那个差劲的高年级学长,此时却在担心尤里安的安危。先寇布取笑他说:
“不是已经加派马逊了?再没有别的护卫比他更值得信赖了。”
“可即使是马逊,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陪着尤里安。”
“这您不用担心,尤里安的枪法和格斗术都在阁下之上。”
“你这么说——”
“觉得不舒服?”
“不,是觉得很为难。不知是该佩服他好呢,还是该认为在我之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感到不安……”
“那么我就重新说一遍,事实是‘远’在阁下之上,绝对可以保护他自己了。这样您安心了吗?”
“也只好……安心了。”
杨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悻悻然,但他放弃了探究,从要塞防卫指挥官身旁走开了。
傍晚,杨在餐桌上送了尤里安一件礼物。
“把这个带去吧,或许在某些地方会有帮助。”
说话的同时,杨亲手交给他一张五大银行之一的北极星银行的提款卡。尤里安接过来,发现这个以自己的名义开设的新账户里,竟然存进了相当于杨半年薪水的金额。尤里安大吃一惊,急忙要把卡还回去,但黑发的年轻提督轻轻地抬起手挡住了。
“没关系,你带着吧。钱是绝不愁花不出去的。”
杨的生计当然不会困苦,在这个年龄段,他毫无疑问是个高薪者,但是他的经济观念并不像大脑那样发达。当尤里安成为军职人员时,杨要缴纳的税金一下子高了许多。他也表达过对薪资体制的怀疑和不满,却粗心地没有注意到,税金提高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抚养亲属的负担了。以他这种程度的经济观念,家政还能不出现赤字,大概是由于他并没有挥金如土的习惯。不管服装也好,生活用品也罢,只要样子不俗气,即使是便宜的东西,杨也会非常满足。洗得褪色的棉衬衫,他仍然毫不在意地穿在身上。买太阳眼镜的时候,听店员介绍了将近三十分钟名牌限量款,他还是买了常见的大批量生产的产品。按他的说法,太阳眼镜只要有颜色就可以了。买旧书的时候,也并不一定非得买初版不可。至于酒,他也没有那么好的味觉,可以品尝出七六〇年与七六二年产的葡萄酒有何区别。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对物质享受并不执着的人。吃饭时,他倒常常到高级军官餐厅,却只是为了享受与人自由谈话的乐趣才去的……
杨这份细心周到的礼物,具体说来或许是借用了菲列特利加的智慧。杨在自己不擅长的方面,绝不以借用他人的智慧为耻,那种狭窄的心胸与他无缘。不过,杨的表现或许在根本上是承自父亲的哲学,那就是“在自己控制范围内的金钱,可以保障一定程度的自由”。
“谢谢您。我一定不会浪费的,提督。”
此时此刻,唯有收下这份礼物,才是回报对方好意的最佳方法。
“你当然不会浪费,在觉得有必要的时候,就尽管花吧。另外,帮我把这个交给比克古提督好吗?”
杨把亲笔信交给尤里安。
这封亲笔信日后被视为一份重要的资料,它证明杨威利并不仅仅是一个战术家,还是一个最广泛意义上的战略家。此时尤里安当然不可能预测到这一点,但也不需要特别叮咛,他便明白这是一封非常重要的书信。
“我一定会亲手交给他。”
“嗯,那就拜托你喽。”
杨笑了,但表情立即又严肃起来。
“知道吗?尤里安,这不是别人的人生,而是你自己的人生。自己首先要考虑该怎样活着,然后……”
杨努力思考接下来还有什么话要说,但语言的泉水此时仿佛干涸了。片刻之后,他说了一句毫无创意的话。
“不要感冒了,多多保重。”
“提督您也要多多保重。”
尤里安拼命压抑着汹涌澎湃的感情。
“如果可以的话,少喝一些酒吧。还有,不吃蔬菜是不行的。”
“哎呀,真是一个临到出门还啰里啰唆的家伙。”
杨眨了眨眼睛,抓住了尤里安的手。杨的手暖暖的、干干的,触摸起来感觉很好。很久以后,尤里安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那种感觉。
九月一日正午,尤里安·敏兹和梅尔卡兹客座提督、舒奈德上尉以及马逊准尉一起登上了巡航舰塔那特斯Ⅲ号,离开了伊谢尔伦要塞。
尽管当事人尤里安和梅尔卡兹,以及要塞的主人杨都不喜欢庆典,还是举行了一个堪称规模盛大的饯行仪式。以“两秒演说”而闻名的杨司令官,这一次打破惯例,发表了一场比平时长一百倍的演说。但以一般常识来看,这场演说用时还是非常短。演说中,杨一共重复了六遍“依照政府的强烈要求”,让参加者看到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的些许孩子气。
即将远行的人要由女子赠送花束,而将花束献给尤里安·敏兹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驻费沙武官的荣誉,落在了年仅八岁的莎洛特·菲利丝·卡介伦小姐身上,于是人们拍手的声音更大了。
关于这件事,伊谢尔伦内部有一段传闻。据说对于“赠送花束”这个极为普通的仪式,杨司令官与卡介伦事务总监一开始倒是难得的意见一致,都反对说“花又不能吃”。最后饯别仪式还算过得去,是因为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听了男人们不负责任的点子,说了一句“在这种事上,形式是必要的,况且又不是什么重大形式”。有了这稳重而又坚决的结论,他们就无法再提反对意见了。
“那么我问你,战友们,在我们伊谢尔伦,谁是最贤明的人?”
这段传闻以一个相当促狭的问题画上句号,令人不禁会心一笑。不过提供这个话题的当事者,心情或许就不是那么愉快了。
卡介伦等人认定将这个笑话传播到全要塞的人,一定是先寇布少将或波布兰少校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是,当然没有什么证据。所谓“逸闻”,真实性自然令人怀疑。不过在尤里安临行之际,杨和卡介伦——卡介伦倒是令人意外——都帮不上什么忙,唯有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干净利落的做事方式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正因如此,才刺激了波布兰等人的创作欲望。
仪式结束之后,菲列特利加来到杨的办公室,只见黑发的年轻司令官粗鲁地将双脚跷在桌上,一只手拿着白兰地酒杯,凝视着窗外那广阔的星海,一副懊恼的表情。桌上赫然摆着一瓶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白兰地。
“提督……”
犹豫了一下,菲列特利加轻轻叫了一声。杨一回头,满脸都是少年恶作剧被逮到的表情。但今天菲列特利加不想说什么有指责味道的话。
“已经走了。”
“哦。”
杨对菲列特利加点点头,把空了的酒杯放在桌上,然后拿起酒瓶,却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他顾虑的是在场的人,还是不在场的人呢?菲列特利加并不清楚。
“下次见面时,大概又会长高一些吧。”
杨的自言自语,是绝不会落空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