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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知道自己的权限离全能相去甚远,也理解这在民主共和政体中是理所当然,但接到命令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政变之际,先寇布半开玩笑地向他提议的事情——“干脆当独裁者好了”。当时要塞防御指挥官胆大包天地如此进言。是啊,如果自己一直太老实,这个世界好像真的会充满越来越多的自大傲慢的家伙。
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将卷宗抱在胸前,注视着他。在她面前,杨来来回回走了整整六十趟。年轻司令官一面踱来踱去,一面将贝雷帽摘下来搔着黑发,呼吸声像时时流动的泉水一般。他狠狠地瞪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两手用力揉着贝雷帽。在潜意识里,他显然将贝雷帽当成了某人的咽喉。菲列特利加出声叫“阁下”的时候,杨一脸顽童被人从背后揪住了领子的表情。他看着这位美丽的副官,停止了对那顶可怜贝雷帽的扼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格林希尔上尉,把尤里安找来。”
“是的……嗯,阁下……”
“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去吧,去把尤里安找来。”
杨的声音和用词都很不镇定。但菲列特利加明白这位年轻司令官的心情,照他的命令去做了。
尤里安是公认的聪明少年,但菲列特利加极力克制着语调和表情,所以他来到像是用窗帘遮住了表情一般的杨面前,从他手中接过命令书的时候,还不知道噩运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他反复读了好几遍命令书,理解了那些冷冰冰的文字的意思,激愤之情顿时充满全身的血管。他的目光从杨的身上移向菲列特利加,再从菲列特利加移回杨,但实际上只看到了自己的汹涌怒火。一股想将命令书撕碎的冲动几乎要化为尖锐的牙齿,将理性之壁撕个粉碎。
“请您拒绝这种命令!”
尤里安叫喊起来。他也觉出了声音里的激动,但并不以此为耻。接到这种命令还能保持冷静的人,一定在感性上有重大缺陷。
“尤里安,如果你还是非军籍工作人员,那么任免或调动按照司令官的意思决定。但你现在已经是正式的军人,有义务服从国防委员会与统合作战本部的命令。现在,不要再让我来告诉你这些基本常识。”
“即使是无理的命令吗?”
“什么叫无理?”
杨反问的样子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存心的,所以尤里安避免直接回答。他话锋一转,说道:
“如果是这样,我就恢复原来非军籍工作人员的身份。这么一来,我就不必服从命令了,可以吗?”
“尤里安……尤里安。”
杨的声音里夹杂着叹息。他从未大声呵斥过尤里安,但是此时少年宁愿被他大声骂一顿,感觉要舒服得多。也许杨高估了尤里安的“老成”。
“事到如今,还能那么做吗?你不会判断不出来。关键在于你是自愿成为军人,而不是被强迫的。理所当然,你应该有服从命令的心理准备。”
杨此时的说教或许缺乏创意。如果这些话能产生说服力,那也并非因为话的内容,而是因为他的表情、语气及无法借由这些展现的情绪,使尤里安精神上有了感应。
但是,这样的感应不够完全。尤里安虽说努力试着恢复心理上的平衡,心灵的水平面却很难停止摇晃,脸色时红时白。
“我明白。我会奉命赴费沙就任驻费沙武官,但所奉的不是统合作战本部的命令,而是杨威利提督的命令。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告退了,阁下。”
尤里安脸上毫无表情,连声音也像雪花石一般僵硬。他行了一个看起来完美无瑕的军礼,迈着明显不开心的步伐走出了房间。
“我理解尤里安的心情。”
过了片刻,菲列特利加说道,声音中仿佛含有责难的意味。杨有这样的感觉,应该不是出于个人的偏见。
“他一定觉得自己已经不被阁下需要了。”
现在难道不应该顾及少年的情感吗?在心里暗暗问了一句后,菲列特利加注视着司令官,淡褐色的明眸将这个疑问传递到了他的心中。
“什么?胡扯!”
杨一面生气,一面试着为自己辩解。
“不需要就不放在身边,需要就放在身边什么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就算不需要也放在身边……不是,所谓的需要,并不是有帮助或没帮助的问题……”
杨对语言表达能力丧失了自信,便沉默了,抬手搔了搔黑发,抱起双臂叹气。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有充分理由的。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在没有努力取得尤里安的理解的情况下,就这样不闻不问地让他离开。
“还是必须和他谈一谈。”
杨自言自语道。稍微想一想才觉得,这些事情应该提前做好啊。杨不禁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生气。
伊谢尔伦要塞里广大的植物园是供给氧气和让人们进行森林浴、使人体变得富有活力的场所,在要塞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园中有一张四周围绕着蓝花楹树的长椅,平常不知何故没有人用,只有杨有时在上面睡午觉。现在尤里安却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菲列特利加似乎不经意地将这个信息透露给了杨。
下午五点一到,杨完全没有要加班的样子,立即冲出了中央指令室。
尤里安静静地坐在植物园的长椅上,不知如何才能平息心中的不平之气。忽然,他意识到有人走过,于是抬起头,看到了一只手拿着罐装啤酒、一脸想和解的样子的杨。
“提督……”
“啊,嗯,我可以坐下来吧,这里?”
“您请。”
杨略为笨拙地坐下来,打开罐装啤酒的拉环,将一堆泡沫和液体灌进胃里之后,调整了一下呼吸,说道:
“尤里安。”
“是,提督。”
“将你调到费沙去,虽说是军部的命令,但依我自己的想法,也希望能有个可以信赖的人替我去观察一下费沙内部真正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是不想去吗?”
“可是,目前情况如此发展,伊谢尔伦将再次变成前沿阵地。我是想,我留在这里还可以帮些忙,所以……”
“事实上也是这样,尤里安。”
杨将第二口啤酒灌入咽喉的最深处,注视着少年说道:
“没错,每个人都以为帝国军会从伊谢尔伦回廊入侵。但这既不是规则,也不是法则。”
“如果不是的话,他们会从哪里入侵呢?难道会从银河系的外侧绕一大圈吗?再不然,就只有经过费沙回廊了——”
“正是。”
杨轻描淡写地答道。尤里安大吃一惊,等待进一步的说明。
“对罗严克拉姆公爵来说,最有效的战略就是以一部分兵力包围伊谢尔伦,其他兵力突破费沙回廊,他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兵分两路。一旦如此,伊谢尔伦就像是路旁的小石头一样孤立,完全没有意义了。”
“但是……如果这样,帝国不就要与费沙为敌了吗?”
“问得好!但在这个时候,这不是问题。罗严克拉姆公爵如果真要通过费沙回廊,有两个前提条件:第一,他能够以实力排除费沙有形或无形的抵抗。第二,根本不需要将费沙的抵抗列入考虑。”
杨并没有再做更详细的解释,但尤里安已经准确理解了黑发司令官的暗示。
“也就是说……罗严克拉姆公爵与费沙暗中联手?”
“完全正确。”
杨将啤酒罐举到眼睛的高度,对少年的聪敏表示敬意。
但在此刻,尤里安并没有因为受到褒奖而高兴。罗严克拉姆公爵与费沙联手,意味着银河系当中最强的武力与最大的经济力量相互勾结。而且,他们的矛头所向不就是自由行星同盟吗?尤里安熟悉的长久以来的政治与军事状况——帝国与同盟对立,费沙则与两者保持同等距离这一模式,势必发生大幅度的变化。要接受这样的改变并不容易。
“尤里安,我们经常误以为现在的状况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但是你想想看,所谓的银河帝国五百年前并不存在,自由行星同盟的历史只有帝国的一半长,至于费沙,则仅仅历经了一个世纪的岁月。”
不是自宇宙开始就存在的东西,也没有道理会一直存续到宇宙的尽头,变化一定会产生。这个变化凭借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这样杰出的人物,首先席卷银河帝国,接下来继续延伸触须,直至将整个人类社会一网打尽。
“那么银河帝国,不,高登巴姆王朝会灭亡吗?”
“会灭亡,事实上它已经灭亡了。政治和军事的实权都在罗严克拉姆公爵手中,皇帝则丢下国家与子民逃亡了。现在只是名义上没变而已,事实上已经是罗严克拉姆王朝。”
“您说得对,的确是这样。即便如此,费沙与罗严克拉姆公爵联手的可能性高吗?”
“假设有A、B、C三种势力存在,A与B是对立关系。在这种情况下,C可能采取的策略是A被B压倒时救A,B被A压迫时救B,使A与B之间的斗争旷日持久,待二者两败俱伤后再将它们一起消灭。但是,在A的势力显著增强,即使去帮B也无法与A抗争的情况下,C或许就会干脆帮A将B击倒。”
“但是,这么一来,A不就具有压倒性优势了吗?如果它在消灭B之后转而乘胜攻击C,孤立的C岂不是只能步上灭亡之途?”
黑发的年轻提督佩服地注视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
“是的,就像你所说的。我思考的瓶颈也在于此。费沙将自己的财富和战略位置提供给了罗严克拉姆公爵,结果可能是失去政治独立。在这方面,他们究竟是怎么盘算的……”
杨拿着啤酒罐,陷入了沉思。
“也许费沙的目的并不在于自身的存续……不,这个想法或许过于跳跃了,关键是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我想,或许费沙的目的在于独占统一之后的新银河帝国国内的经济权益,但没有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尤里安微微歪了歪脑袋,亚麻色的头发呈现出舒缓的波浪。
“如果他们盘算的不是物质利益,那会是精神方面的吗?”
“精神?”
“比如说意识形态或者宗教……”
这回轮到杨睁大眼睛了。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啤酒罐不停地转来转去,同时咕哝道:
“宗教?对,有可能。表面上看,费沙确实是一个合理的现实主义者的集团,但或许在令人意外的地方受到了某种牵制。宗教吗?有可能。”
刚才,尤里安并非沿着缜密的理论树枝得到事实上的果实,只是信口之言。所以当杨表示赞赏的时候,他并未喜形于色,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一下,向年轻的司令官确认。
“我到费沙去,如果能稍微探到一点他们的政策和政略,再知道一些帝国军的行动信息,是不是会对阁下有所帮助?如果是的话,我很乐意去费沙。”
“谢谢。不过,我赞成你去费沙,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
“啊,怎么说好呢?当我们看山的时候,如果仅仅从一侧来看,是无法捕捉到整体景象的……不,在这之前,有件事我想先问问你。”
杨重新盘好腿。
“照目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我们势必要和罗严克拉姆公爵决一死战。可是尤里安,你认为罗严克拉姆公爵真的是邪恶的化身吗?”
这个问题让尤里安有点不知所措。
“我想不是……”
“没错,所谓邪恶的化身这种东西,在立体电视剧中才有。”
杨的声音中夹杂着苦笑。
“坏就坏在这一次自由行星同盟政府与帝国的旧体制派联手。至少从现实层面来看,这种举动并非加速了历史的潮流,而是使潮流逆转。后世的史书或许不会将我们归到善的阵营,只会将我们归到恶的阵营。”
“怎么可能……”
“这才是历史的观点啊。”
杨本来无意这样标新立异地思考,只是试着设想一下未来: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成为全银河系的霸主,为人类社会带来充满秩序与和平的未来。届时,旧帝国高登巴姆王朝当然会被说成邪恶的一方,自由行星同盟也会被视为阻挠实现统一与和平的敌人,染上邪恶的色彩。杨未必不会被历史教科书描述成“因为有此人存在,才造成许多无益的流血牺牲,延迟了统一的来临”。
“世上存在绝对的善与完全的恶”,这种想法恐怕会使人类的精神世界变得无限荒芜。认为自己是善而对立者为恶时,便无从产生和谐与体谅。这不过是将自身优越化,将打败并支配对方的欲望正当化而已。
杨并不是由天神缔造的神圣战士,而是在几个未必能断言为正确的选择之下,成了以军人为职业的人。如果他出生的时间、地点及环境稍有变化,所走的路便会与今日大相径庭。总之,他并不认为只要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后世也会认同。那种“只要主观动机正确,就不问结果”的思想,不会产生什么好结果,例子比比皆是。
人类没有那样强大,不足以承受“自己是邪恶的”这一认知。当人类对自己的正确深信不疑之时,便是最有可能变得最强大、最残酷、最没有慈悲心肠之际。鲁道夫大帝正是因为相信自己是正义的,才会在造成惊人的流血事件、将整个治世涂上一片血红之后,仍处之泰然。不,那或许是伪装。当包裹着他那花岗岩巨塔般身躯的自命正义的铠甲出现龟裂时,那个巨人又是用什么来自我保护的呢?
“尤里安,你知道关于大洪水的传说吧。那个时候,将诺亚一族外的所有人类消灭的并不是恶魔,而是天神。而且不限于这一点,一神教的神话传说,甚至可以说只证明了一个事实:企图凭借恐怖与暴力来支配全人类的,不是恶魔,而是天神。”
杨知道自己的例子未免极端。但一切事物的价值观、正与邪的判断基准都是相对的,应该着力强调这一点。人类能做出的最佳选择,不过是将出现在视野中的众多现象进行比较,置身于自认为“比较好”的那一方。相信存在完全的善的人,又将如何解释“为和平而战”这种说法中包含的巨大矛盾呢?
“所以,尤里安,你到了费沙,如果能亲眼见到他们的正义与我们的正义间的差异,对你应该没有坏处。和这点比较,国家的兴亡等等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
“即使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兴亡?”
杨抓了抓那头黑发,笑了。
“大概是吧,不过希望在我领养老金的这段时间内,它还存在。但就历史意义来说,自由行星同盟是在与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政治思想对抗的情况下诞生的。”
“这一点我明白。”
“过去我们一直主张以立宪制与专制相对抗,以开明的民主主义与专制的权威主义相对抗,并且一直实践至今。但如果鲁道夫的那一套东西已经借着罗严克拉姆公爵之手被否定、被埋葬,同盟便不见得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了。”
“……”
“喏,尤里安,不管人类有多么不现实,也不会真的相信自己可以长生不死。但为何一说到国家,便有那么多呆子坚信它会永恒不灭?你不认为这非常不可思议吗?”
尤里安无法回答,只是静静地用暗褐色的眼眸凝视着这位既是养父,也是战略与战术老师的青年。杨的思考经常超越时空,而且采用直率得近乎过激的方式,所以不仅仅是尤里安,连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等人偶尔也会战栗。
“尤里安,所谓的国家只是一个单纯的工具。别忘记这一点,应该就能保持理智了。”
人类文明产生的最大恶疾,大概就是对国家的信赖,杨心想。其实,所谓国家不过是人类集团在维持生存时,为了更有效地达成彼此间的互补关系而使用的工具。人类被工具支配是再愚蠢不过的事情了——不,更准确地说,是大多数人被少数懂得如何操纵工具的人支配。杨认为尤里安没有必要受那帮家伙的支配。他甚至还考虑到,如果尤里安觉得住在费沙更好,那么即使舍弃同盟成为费沙人也未尝不可。他当然没有说出口。但姑且不论未来的发展如何,现在能与尤里安心灵相通,杨已经非常满足了。
“卡介伦学长只替我做了一件好事,就是将你带到我的世界里来。”
杨本来打算这么说的,但不知为什么,话一到嘴边,就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杨只好静静地盘着腿,任由空啤酒罐和对所受的百般虐待发出无言抗议的贝雷帽躺在腿上,默默凝视着打着旋儿缓缓飘落的人造黄昏。